吕光何许人也,他是苻坚帐下一位能征善战的大将,说到底就是一个杀杀人打打人的军汉,他对佛教丝毫不感兴趣,犹如他对文化恨之入骨一样。他占领龟兹国以后,干了件缺德事。不知这个“混汉”出于何种想法,他竟然让鸠摩罗什和龟兹国的王女阿竭耶末帝做爱,鸠摩罗什不从,于是这位吕大帅借着酒劲把鸠摩罗什灌醉,把他们关进一间房间中。史书中未记载吕光的阴险嘴脸,亦未记载鸠摩罗什如何苦难脱法,只记载说鸠摩罗什最终还是破戒。戒云曰:不邪淫。鸠摩罗什未能持也,此破戒曾引起无数佛门内外的人无数叹语,但那是事实,鸠摩罗什是中国佛教史上五十位大僧名僧高僧中唯一一位破戒的大师,而且还不止一次。看来世间之事,佛门之事,岂是一言能道尽的?
吕光在龟兹国以占领军统帅的身份当了半年多的土皇帝,终于不得不带领着鸠摩罗什启程回长安了,虽然他恋恋不舍。他尝到了做皇帝的滋味,就像染上毒品的瘾君子,他恋着的是皇帝的宝座。
吕光无德,但机会却偏偏找上这种人。当吕光要挟着鸠摩罗什到达高昌,即现在新疆的吐鲁番东南时,大秦国已崩溃,兵败淝水的大秦皇帝苻坚已被杀死,吕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得下手便出手,带兵攻下凉州,即今天的甘肃武威,自己建国称帝,史称后凉。
跟随鸠摩罗什东迁的龟兹国佛教信徒竟达五千多人,这是一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庞大的“和尚队列”,他们都是鸠摩罗什的追随者。鸠摩罗什在凉州整整住了十七年。十五年前我曾去武威看过鸠摩罗什修行传法的寺院,据说那座寺院就是为鸠摩罗什建造的。大殿古老败旧,山门破落斑驳,香炉内的尘灰早已结饼,殿前的几株古树,风起有涛声,仿佛还在诉说着昔日的繁华。大寺内有鸠摩罗什的石刻像,借着夕阳西下的余晖,那是一张饱经沧桑,历经磨砺的“老脸”,连眼睛似乎都有些混混沌沌,再也寻觅不出当年少年大师的风采了。用手轻轻地拭去大师眉宇间的积尘,通过冰凉的石头能让人感到岁月的痕迹,那毕竟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佛光了。
申酉
一场场的冬雪,一阵阵的春风,一夜夜的夏雨,一片片的秋黄。江风吹倒前朝树,已然是公元401年,前秦已被灭五年,后秦又已建国十七年矣。花开花落,云起云飞,人言不老矣,那年屈指而算,鸠摩罗什已经五十七岁矣。
后秦王国的高祖文恒皇帝姚兴也是位极信仰佛教的皇帝,他早就慕名鸠摩罗什,早就想拜访这位当时堪称最有造诣的大和尚。因此他时刻准备着,文请不到就武请,终于在这一年把后凉国灭掉,一直把鸠摩罗什迎到长安。
姚兴虽为皇帝,但他深知鸠摩罗什在佛国的地位,因此他率百官出城,以高于国宾之礼亲自迎接鸠摩罗什。他坦言,能见到鸠摩罗什大师当慰其平生之愿矣。
鸠摩罗什从甘肃的武威一步步走到陕西的西安,未断一日佛事。常于月夜之下、晨光之中讲经念佛,跟随鸠摩罗什的四方弟子多达三千多人。鸠摩罗什是三藏法师,传法传佛是其心中的佛灯,佛灯不灭。他到了西安几乎立即开始翻译他带来的各种经卷。
鸠摩罗什有才,有大才,特别是语言之才,在母亲腹中即先天而生。
他常常同时口译几部经书,四周数十名徒弟同时记录。他口译得快,在这间经房中译一段,让徒弟核对成文字,又快步到另一间经房拿起另一本经书再翻译,再让徒弟们书写成书。同时翻译多部经书,从未见他疲惫。
他又常常端坐在他所在的寺院中,有二千多和尚分头分经卷忙着翻译,有不懂不清楚吃不准的地方就拿着经卷去堂上找鸠摩罗什请教,鸠摩罗什边看边讲边核对,虽然一目十行,日览经卷数十卷,竟从未出错。数千高徒群僧,人皆服之。
鸠摩罗什走上神坛是神,走下神坛亦是神!
鸠摩罗什把梵文翻成汉语,不再沿袭过去的直译法,而是意译,先把所译经文完全理解了,然后再译,经中的难解之处,晦涩之处,都翻译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便于学习,便于宣讲。大乘佛教在公元五六世纪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鸠摩罗什当为扛鼎之士也。
后秦皇帝姚兴常常来到寺院,手持经卷向鸠摩罗什请教,探讨佛经中的问题,两人常常会会心而笑。一个当朝皇帝和一个大和尚共同入座研究佛教,在中国历史上也为独例。
后秦国连皇帝都格外尊重的大和尚,全国焉能不知?据说每天来听经听法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长安所有寺院皆满,所有客栈爆满。
鸠摩罗什讲法时,讲究台上台下互动,常常台上一呼,台下不是百应而是千诺,应声直飘出寺院,直响到长安街上。
有人形容鸠摩罗什大师的光辉犹如日晖,像太阳的光芒。
就在此时,鸠摩罗什第二次破戒了。依我看,这一次破戒应该是鸠摩罗什自情自愿,有所思,有所情,有所动,四大皆空未空,八大律戒未戒。有人问,像鸠摩罗什这样的佛门大师几乎修行了一辈子,数十年如一日,为何又自己甘愿跳进男女情圈?难道男女之恋绝非意志所能断?那么二百六十年后唐玄奘为何屡试不破?甚至以死相逼,他仍死守戒规;即使误入“女儿国”“美人国”,他也决不以身相许。那鸠摩罗什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使鸠摩罗什陷入男女之情而未能拒之身外?
带着这个问题我曾数次到五台山五爷庙请教。五爷庙住持是常青法师,也曾还俗,据说现在已然儿孙满堂了。我想请教请教破戒与守戒的关系,但始终未能破题。后请教他的一位弟子,言之,常青法师的那次还俗是在“文革”之中,“文革”之中发生的事岂是戒能圈点住的?也是。再问破戒与成法的关系,这位和尚也深奥,他念了四句偈语:
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
己灵犹不重,佛祖为何人?
我门外俗人,似懂非懂,再问只笑不答。
佛学深似海。
但鸠摩罗什第二次破戒实为大事,非能妄议。现把《晋书·鸠摩罗什传》有关文字记载一字不漏地记述如下:
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兴尝谓罗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何可使法种少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
文白如水,不必质疑。兴,即后秦皇帝姚兴是也。鸠摩罗什为何如此浪漫?是他轻浮好色?是姚兴设局?是性欲突袭?是戒律不如性欲?但我从晋书记载看,如无差错,这次近女破戒,当鸠摩罗什自己动欲也!否则做何解释?至于“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姑且不论,但与宫女相交生二子史有记载,即使鸠摩罗什大师活着,对其活灵灵的两个儿子岂有他言?阿弥陀佛。
鸠摩罗什还有神秘的光环。
鸠摩罗什破戒后,他的一些弟子也认为既然大师能以身试戒,吾又何闲?一时大有众僧破戒之势,这在佛教中是万万不可的。鸠摩罗什知道刹住这股风的办法不是依靠说教,毕竟他有破戒在前,于是他把众僧聚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包针放在僧钵中,让众僧吃下去。钵传了一大圈,没有一个僧人敢把钢针吃下去。鸠摩罗什端起钵来,把一钵的钢针像吃面条一样吃下去了,然后告诉大家,你们也想学我破戒吗,那就先修行至此。
鸠摩罗什真够神的,真够玄的,如果这段记载属实的话,难道鸠摩罗什真的有一种化铁为面的特异功能吗?
这也可能是鸠摩罗什留在历史上的一桩公案。
但鸠摩罗什大师为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所做的一切,是无人可以代替的。他在长安的十年共翻译了七十四部佛经,三百八十四卷。
鸠摩罗什就是“神僧”,他的自信如他的信仰。他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佛祖发过誓:如果我所译佛经经典中没有谬误,就让我圆寂火化以后,身体可成灰,舌头不焦不化。
公元413年,六十九岁的鸠摩罗什在长安草堂寺坐化。据说大师临行前又遍览一遍所翻译的所有佛经经典,双手放在经卷上,须臾间坐化。
为鸠摩罗什送葬成了后秦国最重要的大事。皇帝姚兴极为悲伤,几乎痛不欲生,亲自悼念,难舍难分。全国上下来送行之人摩肩接踵,草堂寺中十几棵古树上,一时落满了长足长嘴的白鹤鸟,群鸟站立,不鸣不动,不吃不喝,不飞不离。在由数十名高僧大和尚主持的火化仪式上,有彩虹出于青天,有白云降于寺上。火化之后,几十只大白鹤突然高鸣长叫展翅结队飞去,其舍利中果然还有没有焦烂的舌头。
2000年我去西安草堂寺,想拜望一下供在草堂寺中的鸠摩罗什的舍利,但无缘相拜,舍利塔不开。一位小和尚言之,缘不在今,即在彼,是让您再来再拜。
啊,鸠摩罗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