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不是旗人,也不是老北京人,在北京住那么多年,我从没有睡过火炕。20世纪60年代末,去晋西北插队,第一夜睡在火炕上,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半边脸肿了,嘴上烧起一圈燎泡。睡不惯火炕,火炕烧得太热。知识青年互相调侃说,人家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咱是大小伙儿上炕头一宿。
但火炕这东西睡惯了,你还离不了了。
那年代农民生活都不富裕,晋西北农民尤其穷,冬天在家里能生个小炉子烧“蓝炭”的人家不多。所谓“蓝炭”,就是用土焦把煤炼成焦,这样放到炉膛中炉子就不再生烟。据说,早年京城皇宫和大户人家冬天取暖用的“蓝炭”都是从山西用骆驼队专门送的,因为山西煤好,烧出来的焦炭瓦蓝瓦蓝的,紫禁城里便传出来此称谓:蓝炭。
老乡给我猜谜,说你是北京来的,又是知识青年,问问你:“一个老牛身体阔,驮着一家七八个。”狠猜了半天也没猜着,老乡得意地哈哈笑,要不让你们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呢?是火炕呗!
老乡说炕热热一家。晋西北的农村寒冬腊月冷,泼水成冰。冻得绵羊都使劲儿挤到一块儿抱团不散开。但老乡家却温暖如春,该干什么干什么,绝不会冻得伸不出手,靠的就是火炕。炕烧得贼热,你要是刚从外面顶风冒雪进来,主人肯定招呼你赶快到热炕头煨煨,拍着热炕头让你上炕。那热炕头真管事,热乎乎地煨着屁股,一会儿身上一点儿寒气都没了,方知热要热屁股,屁股一热全身不冷。
晋西北农村的炕大,一间房半屋炕,冬天室内活动基本都在炕上,待客、聊天都要上炕。特别是主妇,足沾地的时候不多,几乎全部活动都在炕上。
上炕也有讲究、礼数。一家人一般都是家中的老人,抱婴儿的母亲和一家主妇稳坐热炕头,家里的男人,尤其是大老爷们儿,一般都坐炕沿,或盘腿坐炕尾。家里来了串门的,也同理可循。男人一般会两腿垂地坐在炕尾上,不是特别亲近的人,不会脱了鞋撅起屁股一直爬到炕里头,靠着后炕叠好的一层层棉被像现在人坐大沙发似的。男人那样做的话会暗示你和这家女主人似有一腿,或者干脆就是明铺暗盖了。那信天游唱得火辣辣的:“亲哥哥赶快上咱炕上,把手放在咱大腿上。”
家里要请个客人,还得是位“大客”“贵客”,就在炕上摆上炕桌,炕上吃,炕上喝,喝多了就炕上躺,炕上睡,于理于俗都没得挑。
炕还能让人一目了然其家境如何。炕上有的铺着印花的油布,有的铺着绣花的线毯,有的只铺着光光的炕席。家境殷实的炕上有炕柜,摆一溜儿,红木家具,光亮灿灿,炕柜上有一排金黄金黄的合叶和搭扣,有的搭扣上还上着那种古老的铜锁,煞是风光排场。再看炕上的炕围子。当时村里都兴在火炕靠墙的一面画上炕围子,那都是请的民间绘画高手。有画花花草草的,国色天香,彩蝶争艳;也有画人物的,画《水浒》《三国》《西游记》的。请来的绘画匠人给多少钱我不清楚,但顿顿是要有黄米糕吃的,画得好的匠人都得事先预请,就像现在我们给儿女办喜事都要提前预订酒楼一样。有的画得也真够水平,我就看过一家炕围子画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连孙悟空脸上的汗毛都画得根根在现,着实不易。
炕上还是舞台。我见过坐了一炕的姑娘媳妇们,有说有笑有闹的,都在专心地剪鞋样子、铰剪纸、铰禧字、铰双鱼,快过年了。也见过热炕头上老大娘和姑娘肩并肩地坐在炕里头一人一架纺花机,一边轻轻地亲亲密密地说着话,一边不误手里的活儿,那时候你才懂得为什么说姑娘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
家里要是有个小娃娃,炕就是婴儿的天地,尤其到小娃娃刚会爬又走不稳时,就放在炕里边,随他玩随他闹,既磕不着又碰不着,那时没有尿不湿,就让小娃娃光着屁股爬,尿了拿破布擦擦,要是拉屎拉在炕上了,家里人会一声喊,趴在地下的狗就一个箭步蹿上炕,会很认真很负责地把小娃娃的屎舔得干干净净。那时候也才懂得为什么家里一迎亲娶媳妇,就赶快养狗了。
我们知青烧炕也弄出过大“动静”来。
有一次我们做饭,为图省事,就找了一大截枯树桩子,塞在灶里烧着做饭,又省劲儿,不用一个劲儿地拉风箱,又耐烧,塞进去烧着了就不用管了。没想到后半夜睡在热炕头上绰号“日本”的徐伟竟一个鲤鱼打挺从热炕头上蹦起来,又喊又叫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一闻,果然一股焦灼味。渐渐地“日本”的褥子下面竟冒出烟来,“日本”赤条条地蹦下地去,把被子褥子猛地向上一掀。不掀还光冒烟,一掀仿佛氧吹,褥子上腾地着起一片火焰,吓得众兄弟先是一愣,紧跟着疯了一样冲到水缸旁拿起水瓢舀水灭火。有的拿着饭盆、茶杯,把水缸里还剩下的小半缸水都泼在了炕上,每个人都弄得落汤鸡似的。数“日本”最惨了,褥子中间焦黑一片,有一个像脸盆一样大的黑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的被子褥子也都水淋淋的,只好把它们都晾在院子里。好在弟兄们那时对生活都挺能挺,挺能熬,破罐子破摔,不能睡了,干脆打扑克,往脸上贴纸条熬着。第二天全村就传遍了,老乡们不相信,仿佛相约而至,集体参观,没有一个不嘴里啧啧有声的,说以前光听说没见过,这回可真见过“烧炕”的了。
什么事情一懒就出“幺蛾子”。烧炕是件辛苦活儿,天天都得烧,要多烦有多烦,尤其是弟兄们有时候瞎串门儿,回到家时已经半夜,谁也没有烧炕的主动性、积极性。凉炕热炕有什么关系?我们也调侃,打日本鬼子时睡冰天雪地不也熬过来了吗?老乡知道后很当成一回事,说土炕不烧睡凉炕,非落下大毛病,我们队长还半夜跑过来给我们烧炕。从此我们知青又留下一句警世恒言: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气壮。
我们也“戏说”老乡们,给他们总结出“十八怪”,说得乡亲们也哈哈大笑,也不得不承认北京知青厉害。比如“大车两头拽,烟筒加上盖,三岁小孩叼烟袋”等。后来发现烟筒加上盖确实是晋西北农村一大怪,但也体现了晋西北农民的聪明才智。我到农村不久,就发现房东屋檐下垂下一股绳,绳尾还系着一块小青石。顺着绳搜寻看去,原来那绳直通到房顶的烟筒上,烟筒上立着个木板盖,绳正好系在木板上。我猜想过,但终未弄明白是干什么用的。去过几家,家家户户都有,真奇了怪了。我看见房东大娘做完晚饭出去把系着小青石的绳索一松,然后该干吗干吗,这难道是《地道战》那种地道的翻口?后来我弄明白了,原来这是烧炕的一道机关。乡亲们做完饭,为使炕上继续热乎,不至于不烧就凉了,就把灶口用一小块正合适的砖堵上,然后走出屋外,把烟筒上的小绳一松,那块立在房顶烟筒上的小木板就倒下正扣在烟筒上。这样,烟道中的热气就不至于被外边的冷空气抽跑了。乡亲们说,再冷的天气,炕也能热一夜。不能不让人佩服!
到了夏天,乡亲们烧炕也有绝招儿。他们把锅灶进炕的第一块炕板撬起来,把第一块烟道砖转一下,这样锅灶里的热烟就不再走炕里了,而是沿着炕最外的炕沿的烟道走,炕虽过火但不热。
当炕道里烟灰积多了积厚了,就要重新“盘炕”,那些沾挂着厚厚烟灰的炕板子炕砖要担到大街上,然后捣碎和上大粪送到地里当肥料。炕板子是好肥,因此当谁家要换炕板时,由生产队长派活儿,到人家家中担可以当肥的旧炕板,不但我们担的“劳动力”要记上一天“大寨工”,在记工本上写上到某某家担炕肥一天,让生产队长盖上手戳,记上工分;就是换炕板那家,生产队也要记上算多少工分,到秋后结算时一块儿算账。我细心看过拆开的炕,是四排烟道,烟从灶口进入到火炕的烟道后,沿着留下的烟道口在火炕内曲折地徘徊,要求四排中的每一块炕砖炕板都要过烟,最后九曲十八弯的灶烟才从炕尾顺着烟筒冒出去。盘炕的师傅是匠人,和我们不同,不但记双工,还要有补贴。请的人家一般都要让他吃顿饭,没有酒,也要买盒香烟伺候着,光景过得最差的也得请匠人吃顿羊肉臊子浇的荞面饸饹。
虽然那时候还是“文革”中,但匠人动工前也要以水当酒泼在灶口,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试着听了听,没听懂一句,像用梵语念经一般。一般情况下,匠人们念的时间越长,那家主人越高兴,念完会主动把香烟插到匠人嘴里,划火点上。因为那样是敬灶王爷,请灶王爷保佑,谁不高兴?
一别晋西北农村的火炕也几十年了,偶尔回去看看乡亲们也只是在炕上坐坐,虽然只是那么一坐,却感到一股乡情由中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