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可看的地方很多,但天一阁不能不去。那当是读书人心目中神圣的殿堂,此处有“神灵”。
天一阁院门不高不大,既不显得巍巍乎,也不显得皇皇然,但院门匾额上四个大字却让人不禁心生敬意:南国书城。此处乃天下最古老,藏书最多的私家藏书馆。“建阁阅四百载,藏书数第一家”。历尽数百年风狂雨暴的劫难而独存,冥冥之中,非有“神灵”相佐,焉能屹立于月湖之侧?读书人跨进天一阁大门都会情不自禁地毕恭毕敬。走,脚都轻抬轻放,仿佛怕惊扰了那满楼静静排列了四百多年的书籍。知而敬之,敬而知之。你是位读书人。
天一阁幽静,幽静得像一位饱学的绅士。粉墙黛瓦,木柱石础,重檐叠脊,雕花窗棂。古树、石山、月潭、云亭、拱门、回廊、老基、旧梁。
在今天喧哗繁荣的宁波市中,天一阁俨然一位世外高人。天一阁不俗,有智者之香。
天一阁最宝贵的是藏书楼。楼为六开间的两层木结构楼,四百多年过去,仿佛依然有木香。二楼正中有一匾额,黑底金字,让人眼前一亮:宝书楼。此乃明王朝隆庆五年郡守王原相题。两厢排满书橱,书一本一本、一套一套排列其中。轻轻走近细看,那些书尊贵得都像圣人。只有身临其境,你才能感觉到,你才读过几本书?
天一阁起于范钦。天一阁正堂有他的雕像。老先生一脸慈祥,清瘦精神,两目有光,眉宇有印,手拈长须,仿佛在倾听室内一片读书声。
范钦字尧卿,又字安钦,号东明,浙江鄞县(现为宁波市鄞州区)人。据志书记载,他在嘉靖十一年考中进士,初任湖广随州知州。嘉靖十五年他升工部员外郎,因事触犯了权臣武定侯郭勋,被诬遭廷杖。按照明朝的制度,廷杖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去外衣以杖击屁股的,这一顿廷杖没把范钦先生打趴下,打得心灰意冷,范钦是条汉子!嘉靖十九年他任江西袁州府知府。袁州为严嵩故乡,其子严世蕃欲占宣化公宇,范钦不允。严世蕃报告严嵩,要整倒范钦。严嵩说,这个人违抗过武定侯,“以强项自喜”,暂不要去碰他。连严嵩都惧怕他,可见范先生有威!嘉靖三十三年,范钦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便回到家里。嘉靖三十七年起补河南,升副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诸郡。嘉靖三十九年,升兵部右侍郎,同年十月,去官归里。
范钦不是不想为官,他仅做了十个月的兵部右侍郎,是因为遭人诬陷,不得不去官回乡。明代嘉靖年间,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内经严嵩父子弄权,外有倭寇侵扰,祸乱相寻,民不聊生。士大夫朝升夕黜,被黜归故里后,往往寄情诗酒,或著书刊书,自命清流。在宁波,当时与范钦先后归田里居的有兵部尚书张时彻、兵部侍郎屠大山。他们投闲啸咏,精思撰著,人称“东海三司马”。无官一身轻,倒也成就了范先生。
范钦酷爱书籍,每到一地,都留心收集。他还比较重视收集当代人的著作,所以在他的藏书中明代地方志、政书、实录、诗文集特别多。后来,他购进丰氏万卷楼的一部分藏书,又与许多名人相约互抄书籍,藏书数量大大增加,共达七万余卷。
范钦先生不但爱书藏书让人敬佩,读书亦令人尊敬。史书记载:
司马公于书无所不蓄,虽晚暮,好学弥笃,常诵读至夜分,声哕哕振林末,惊其四邻。
范钦也有一篇短文《书本事诗后》,记其晚年的读书生活。文曰:
此为唐孟棨作,世罕传布。伏日偃仰天一阁中,池林过雨,凉风荐爽,四望无人,蝉鸣高树,遂披襟散佚,漫书此篇。已而云影低昂,新月吐照,欣焉会于予心。据胡床,披鹤氅,停尘尾,抚无弦琴,歌白云之章,清商之曲,啜杯茗而寝,殊忘其为盛暑,城楼已下二鼓矣。晨起,即题其后。
像范钦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现在是没有了。
范钦先生不但集书有方,读书有苦,而且管书有法。他定下天一阁祖训:代不分书,书不出阁。
天一阁有一组极生动亦极感人的雕塑,真实记录了范钦先生分家时的情形。范钦端坐中央,右手边站着的是他的长子范大冲,左侧坐的是他的二儿媳妇,因其次子范大潜卧病不起,由其媳妇陆氏代之。范钦定下的规矩是书不分,更不可卖,亦不能坏,更不能丢。一家可分得白银万两,一家可分得天一阁书楼。长子有志存书,二儿媳妇志不在书。家分了,书未动。范大冲“懂法”,定下天一阁藏书为范家公有,代代相传,祖训不可丢,不可违,不可变。又定下藏书归子孙共同所有,共同管理。子孙各房相约,凡阁门和书橱门的锁钥分房掌管,非各房齐集,不得开锁。事实上非各房齐集,锁就无法全开。这样就防止了子孙个人占有,避免书籍的分散。
范氏后人一直严格地执行了上述藏书管理的规章制度。至今,天一阁里仍然保存着一块禁牌,上面写着:“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范氏子孙以不与祭为辱,以天一阁后人为荣,这种荣辱观的激励,是藏书久而不散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数百年间,数十代人,就是靠范钦、范大冲父子定的“家法”管理着天一阁的藏书,使其在那么复杂多变的历史条件下未有大的流失,当拜谢范家先生。
范钦为天一阁制定的另一条祖训为:以水制火,火不入阁。
清代学者阮元在《宁波范氏天一阁书目序》中说:
余闻明范司马所藏书本之于丰氏熙、坊。此阁构于月湖之西,宅之东,墙圃周回,林木荫翳,阁前略有池石,与阛阓相远,宽闲静,不使持烟火者入其中,其能久一也。
纸比木还易燃,纸最怕火,注重防火是天一阁能够保存长久的根本。
我国历史上藏书楼毁于火灾的事例,真是不胜枚举。在宋代,如叶梦得、宋常山家的藏书,均在三万卷以上,后来这两家的藏书俱毁于火。宋代学者尤袤建造藏书楼称“遂初堂”,光宗皇帝还赐题了匾,荣极一时,但不久却书烬于火。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钱谦益的绛云楼,藏书特富,其中有宋刻孤本,但是由于藏书楼内住着家属,小孩闹玩,油灯倒地,引起大火。绛云一炬,缥缃签题荡为灰烬,使后人感叹不已。
为了使天一阁得到永久保存,范钦曾动了不少脑筋。他总结并借鉴了历代藏书楼的经验教训。尤其是离他家不远的丰氏万卷楼不慎失火,触目惊心,教训深刻。因此,他首先注意书楼的防火安全。在书楼建造之初,即在附近凿一水池,蓄水备用。相传天一池与月湖暗通,池水终年不涸。阁的四周都有空地,并建筑围墙,起到了隔绝火种的作用。
范钦先生远见卓识,当防火建筑师亦不为过。他依据古书上“天一生水”的说法,取“以水制火”的意思,移“天一”两字名阁。原来称天一阁其意在此。想范钦当初被诬,去官而回,也不可能喻自家书楼为天下第一阁。范钦还打破一般建筑物忌用偶数的格局,把书楼分建六间,东西两旁筑起封火墙;在楼下中厅上面的阁栅里,绘了许多水波纹作为装饰。这些都充分反映了他期望书楼免于火患的愿望。
在管理方面,严格实行禁止烟火入阁的制度,至今,楼梯边仍挂着一块“烟酒切忌登楼”的大字禁牌。中国的禁烟令应始自范钦先生,且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四百年烟酒禁上楼,天王老子来也得遵守。范钦先生值得后人敬佩。
范钦先生有才,有管理之才,他实应做户部侍郎,工部尚书,而不是什么兵部侍郎。
范钦先生制定的第三条祖训即:芸香辟蠹,曝书去湿。
天一阁地处宁波,每年仅梅雨季节就长达月余。书怕潮,潮则坏书,潮则生虫,非范钦先生这样的饱学博览之士才知,乃常识也。尤其书中蠹虫犹如人身上的虱子,繁殖传播极快,唯一的办法就是书房书橱要通风,书籍要定期晒晾。因此天一阁定有祖训,开阁晾书时全家出动,相约登楼动手,其余时间一律不得登楼开阁。今天天一阁的后院中还铸有三位正在忙碌的搬书晾书人的铜像。铜像如真人,看得出当年天一阁逢梅雨季节过去后晾书是件极神圣、极庄重、极严肃,也极认真的“大活儿”。
天一阁保留至今真乃不易。
人生一辈子,有曰恨长,有曰苦短,也有曰随缘。范钦先生一生几经风波起伏,几度遭陷几度受诬,然后去官回乡后却干了这么一件于民于国于家于己皆可曰大善的好事,范钦先生一生虽短虽苦虽郁闷,但也足以令他及他的后人欣慰骄傲了。郭沫若先生为天一阁题过的一副对联说得好:
好事流芳千古,良书播惠九州。
天一阁不老。
去天一阁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