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语
坟前语乃对鬼而歌。泣鬼神乃鬼神泣。这么大的一座孤坟,该是君王之灵丘之封土,但孤零零,阴森森,乃孤魂野鬼也。据说鬼泣如歌,天阴似铅,夜黑如墨,夜风从大坟上刮过,隐隐能听到有鬼在嘤嘤地啼哭。老辈人皆言,过去这坟上,这鬼泣,这悲歌,可不像如今这般如诉如泣,如啼如咽,而是悲歌如朔风,鬼泣如狼嗥。那时代这地方野兽多,即使村镇上也野草丛丛,但没有一狼、一狐、一獾、一狈敢在大坟上垒巢做寓,皆避而远之,致使此孤坟虽经历两千三百多年竟无一狐洞鼠穴。
此大坟为赵武灵王之屋,屈死鬼也,冤死魂也,黄土封丘也喊恨,鬼神尚避之,遑论狐狼鼠辈?全国以坟为一县之名者恐怕不多,当年汉武帝肯定怕用“坟”起名压不住一县之地,乃钦赐“灵丘”一名,以灵冠之。
此丘自战国赵国始,历朝历代,无碑无铭无牌无殿。一代明主,功德历史,遭变故屈死而冤葬于孤坟,焉能无鬼哭神泣?
我们去时,正值癸巳年春,连太原都已是杏花谢了桃花开,正是绿肥红瘦时节,但大墓上却依然枯草丛丛,枯枝曳曳,墓的阴背处依然残雪斑斑,但凭风过,草摇枝动,瑟瑟有声。然而毕竟是季节到了,大墓上后人新栽的松树已褪暗出翠,枝枝叶叶都透出新绿了,不远处的几十株杏树也都含苞欲放。
赵武灵王是冤魂也是饿死鬼。他是被关在离此地不远的沙丘行宫中饿了整整三个月,活活饿死的。他把所有能吃能咽能维持生命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棉絮腰带,老鼠甲虫,他把房柱都深深地啃下去一层。他都被饿死数天了,作乱的臣子仍不敢拆开封死的大门去看看他是否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赵武灵王身上有一种气场,霸气、神气、虎气,震慑得他们不敢正视。
谁能料到英雄一场,叱咤疆场,南征北战,上马拓疆,下马论政,到头来终未落得有始有终。他终于瞪着两只混浊的大眼珠子,大瞪着赵国的天,瞪着赵国的山,瞪着赵国的地,至死不瞑目,瞪着双眼被人抬进棺材,那三寸大钉怎么都钉不进那并不太厚的棺椁。
呜呼哀哉,大丈夫英雄一场,亦当足矣,闭眼一抔黄土,瞪眼亦黄土一抔。
刚刚钻出云头的太阳又被阴云遮住,渐渐天阴如水,水混如浊,不是赵武灵王有感应?也罢也罢,中国之大墓何止万千?历数未被盗掘的又有几座?这座孤坟,高傲的封土,数千年不动,亦当足矣。赵武灵王也该九泉之下有惨笑。连汉武帝都深悟其谛,名之为灵丘,无此大坟,何以有此名?
历史的话
战国七雄数赵国最多灾多难了。还未立国时,他赵家就险些让人扼杀在摇篮里。
晋景公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97年,晋大夫屠岸贾发难要诛灭赵氏。晋景公也恨他们赵家霸道,管天、管地、管军、管政,还要管他国君。君王眼里岂容沙子?况且还是一颗能置人于死地的毒沙子。于是一声令下,赵氏一门三百余口,砍卷了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要不是赵朔的妻子是晋成公的姐姐,怀有遗腹子;要不是赵朔门下的公孙杵臼、程婴、韩厥冒死相救那个遗腹子,他们赵家早就被赶尽杀绝了,历史上可能就没有赵国了,也就缺少了如“将相和”“完璧归赵”“胡服骑射”那一段段让人揾英雄泪的历史故事了。“赵氏孤儿”传到今天,又是电影,又是话剧,又是电视剧,又是京剧,小说连播,评书大鼓,几乎家喻户晓了。不知道别人,每次我去山西盂县藏山都让我着着实实地激动一番,唏嘘一阵。
赵氏后继有人,传世有代,真是命不该绝。不是大夫屠岸贾心计未到,赵氏孤儿成活的概率几乎等于零。但赵氏的血脉就像巨石下的种子,竟然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赵氏一脉不该绝,赵氏一族不该灭。
赵氏东山再起发力也猛,赵武“复辟”得地动山摇。到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赵简子时,也不过七十年,但赵简子在晋国已然早超过他的前辈。当时晋国有六大权臣,都是有兵有地有权有势的“诸侯”,赵简子竟然能带兵剿灭其中的范氏和中行氏,不但尽收其地,尽敛其财,尽得其民,尽揽其势,而且差点儿把那两个军阀头子赶尽杀绝。范氏和中行氏腿软,连滚带爬逃出晋国窜到齐国,从此历史再无其一字。
赵简子风光,其势如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我上小学时学过的寓言故事《东郭先生和狼》,就是说赵简子带兵打猎,追一只孤狼,课本上还有图,是赵简子问东郭先生看见一只狼否。画里的赵简子英姿勃发,精神抖擞,当时看着觉得像赵子龙似的。追根溯源,赵子龙极有可能有赵简子的血脉。
赵简子打下的天下,其子赵襄子坐。赵襄子也不是软茬,下手够黑、够狠、够毒。
赵襄子刚刚把其父赵简子下葬,丧服在身,气都没顾上喘一口,就急如星火地要宴请其姐夫——赵氏封地内的代王。代王以为小舅子宴请又名出于老丈人丧礼,就毫无准备地去赴宴,他哪知道此宴乃丧宴,鸿门宴之祖。席间,手执一大铜炒瓢的厨师,借送菜走到代王面前,抡圆了大铜炒瓢直削在代王的头颅上,把代王削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见姐夫毙命,赵襄子当即发兵进攻代国,不消十分气力,一举拿下国中无主的代国,消除了异姓国,兼并了代国封土,壮大了自己的实力。另一个结果是,赵襄子的亲姐姐,代王的夫人闻讯,悲自天来,痛不欲生,自杀身亡。赵襄子够黑。
赵襄子也有难过的坎儿,赵氏家族再次面临灭门灭族之灾,家族数百口人皆命悬一线,生死未卜。
原来晋国有四大家族,智、韩、魏、赵,皆为晋国权臣,霸占一方,呼风唤雨,作威作福,为所欲为,就是一方土皇帝。四大家族各自为政,谁也没正眼瞧过晋出公。
晋国这四大家族中智伯势力最大,实力最强,也最霸道,最有恃无恐,直接勒索到韩、魏、赵三家的头上。勒索乃欺负你,使你臣服的一种发威发难,让你心虽不服但不得不服。勒索乃强权强势的一种炫耀。智伯就选定了这条路。他要向韩、魏、赵三家展示一下他智家的强权政治。
他让韩、魏、赵三家每家割让出一部分土地来,名义上是资助日渐衰弱的晋国国君晋出公姬凿,实际上是中饱私囊,肥了智家,又削弱了那三家。
这么个一眼看到底的事情,韩、魏、赵焉能不识?但强权之下何理可言?韩经过再三琢磨,反复掂量,比较利害关系,忍痛割让一个万人大邑给了智伯。这无疑是智伯的一个重大胜利,未动一刀一枪,未花一钱一锱,竟得一万人大邑。智伯的得意和韩氏的恼怒是正好成反比的,说智伯乐得大醉三日亦不为过。魏氏依然,他难受归难受,心疼归心疼,一万个不满意也不得不为之,他也不得不“贡献”出一个万人大邑。割肉献人,岂能不叫魏氏咬牙切齿?轮到赵氏了,智伯没想到赵襄子的头这么难剃。赵襄子坚定不移,毫无通融,决不把祖宗传给自己的土地基业白白地拱手献给别人。赵襄子是个有胆识,敢下毒手也敢下狠心的人,对智伯的原则是寸土不让,寸土必争。为此不惜和智氏血战到底,宁肯战死,也不屈服。
当时晋国也属东周诸侯国中的大国、强国,智伯实际上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比曹操整整早出八百年。赵襄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智伯也明白,拿不下赵襄子,“天子”不能再挟,“诸侯”不能再令,就连刚刚吞到肚子里的韩、魏的人口、土地、城池也得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既已如此,兵戎相见。智伯仰天狂笑,本来想一统晋国,无出师之名,今日征伐逆贼,名正言顺,他挟持韩之韩康子,魏之魏桓子,大张旗鼓,起兵征赵。当然智伯也打出一张诱人的底牌:灭赵后,三家共分赵之地。
灭赵已无可阻挡,势在必行,灭赵后的分土归己也是挡不住的诱惑,况且韩、魏也不敢不从。结果三家出兵合一,一时间晋国内战四起,军阀混战,天下大乱。
赵襄子也明白,硬打是打不过的。便先放弃冀南,撤离邯郸;又放弃晋东南,撤离长治。他决定死守晋阳,在太原和智伯决一死战。
无论是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还是在现代战争时期,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死守太原是死路一条,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十几万大军把晋阳城围得铁桶一般。但赵氏就是不投降,不服软。智伯也发狠,攻下晋阳,鸡犬不留。其实,守到后来,晋阳城中不仅鸡犬不留,甚至人都易子相食。那是一场极其艰苦的防御战,困守战。
谁都没想到,孤零零的一座晋阳城,赵氏家族竟然一守就是整整三年!在绝望中固守三年,城中不变、不降、不乱,这在古今中外战争史上绝无仅有,赵襄子做到了。
智伯率三家大军三年屯兵于坚城之下,虽然他恨赵襄子天天恨得牙根疼,恨不能亲手灭族赵氏,但城坚不破。智伯有智,他掘开汾河水,水灌晋阳城。这招儿也够黑、够狠的,司马迁《史记》上的话言简意赅又生动具体:“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真真到了绝境了,真真一天也熬不下去了。赵氏家族又命悬一线。
智伯得意,神采飞扬,志在必得。他率魏桓子、韩康子查看即将被水淹没的晋阳城,踌躇满志地说:“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
然而亡人国的水终于涌向智伯军,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赵襄子终于联合了韩、魏两家,掘河水灌淹智伯军,这才上演了三家分晋,赵襄子正式立国。
赵襄子这人太可怕了,他恨智伯恨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杀了智伯,又斩草除根,尽灭智氏之族。他有经验,绝对不留一个活口,不能再重演“智氏孤儿”。这还难解他心头之恨,他又把智伯的头颅砍下来,把头盖骨漆一遍,做成饮酒之器,每天用它饮酒。赵襄子用智伯的头颅饮酒每饮必满,每满必干,每干必重蹾其头颅做的酒器,两眼常常冒着凶光,人莫敢直视。用那个让人恐惧惊悚、心惊胆战的酒具饮酒,赵襄子从此不醉。
赵武灵王的话
赵武灵王接过来的可是一个烂摊子。用现在的一句政治术语,叫大小环境都险恶。
外面是四面挤压,不断蚕食。不间断的战争以及一连串的失败搞得赵国是国弱民穷,四面楚歌,说是位列战国七雄之榜,实际上,很难为“雄”。当时不但秦国齐国经常举兵犯境,即使赵军跟齐、魏作战,其将军也被人家斩于桑丘,兵溃师丧。内部由于中山国位居赵之腹地,本乃心腹大患,但却对人家小国无奈,每次讨伐中山国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兵败狼藉,反而使中山国不断坐大。加之赵之朝廷守旧若宝,安于现状,贵族掌权,不图上进,即使赵武灵王继位都九年了,秦之军队打赵国之军乃犹如大人击童子,一仗就“斩首八万级”。在公元前317年,一次就被敌国斩杀青年壮士达八万人,其伤亡是赵国担负不起的。紧跟着,齐国军队又大败赵军,虽没有记载被齐军斩首多少,但一败再败使赵军军心大乱。恐秦症、恐战症正在军队中蔓延。而赵武灵王继位时,“武灵王少,未能听政”,全依靠六位大臣处理国事,即“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我推算,那时赵武灵王大概才八九岁。少难理事,但事不等人,赵国国情愈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