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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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

在捷克斯洛伐克很少有不知道尤利乌斯·伏契克这个名字的。他是青年和新闻记者的好榜样,所以捷克青年联盟“学习优良”的奖章上刻着伏契克的像,最卓越的青年文工团被称为“伏契克文工团”,新闻工作者把他的死日,9月8日,定为“记者节”,有贡献的新闻记者每年在这天获得伏契克奖金。我们刚到布拉格的那天晚上,一个青年联盟的干部就向我们推荐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他说:“这不是普通一般的报告文学了,是捷克人民的经典。”

伏契克(1903—1943)生长在产啤酒出名的皮尔森城,是一个工人家庭的儿子,共产党员,在布拉格做报纸编辑;他写过政论、文评、剧评、关于捷克和苏联的报告、短篇小说;他乐观、勇敢、年轻。1939年3月15日法西斯德国占领了捷克全境,这个许多人都熟悉的新闻记者忽然不见了,同时在布拉格或其他捷克的小城中出现了一个满面胡须、目光直视、谁也不认识的“荷拉克教授”。这个伪装的“教授”做出一种不问时事、不问政治的超然姿态,躲避了纳粹特务的注意。但他这时正积极参加捷克人民的独立运动,经常领导着捷克共产党的地下报纸《红色权利报》。这报纸如今在捷克斯洛伐克是一份最大、最有影响、人人必读的报纸,那时在地下由于伏契克有力的文字也是一件最锋锐的反法西斯的武器。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进攻苏联,当天晚上伏契克就散发传单,阐述这次战争的罪恶意义。1942年2月23日斯大林向苏军发表了那伟大的命令,《红色权利报》的读者在24日晚就能够读到。报纸广泛地传播着,工作也顺利进行,但不幸一件偶然的疏忽使这个“荷拉克教授”于1942年4月24日落在纳粹特务的手里了。特务们认出他是伏契克,把他送入布拉格附近潘克拉斯地方的监狱。每天严刑拷问,叫他说出组织上的机密,他始终保持沉默。他在狱里没满一个月,纳粹匪帮在布拉格的首领,著名的刽子手海特利许被刺了,布拉格立即戒严。在戒严期内,纳粹实行报复,杀戮了成千成百的人,把海特利许被刺处附近的两个村落里狄斯和雷察基夷为平地,从潘克拉斯监狱每天都有不少的人被拉出去绞死或枪毙。伏契克随时都有被拉出去的可能,但是特务们总希望能够从他口里得到一些重要的机密,所以他留下来没有死去。也正是在这戒严时期,一天出乎意外,一个狱里的监视人轻轻问他:“你怎么样?”伏契克回答:“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我明天就要枪毙。”随后监视人说:“可能他们这样做。也许不是明天,也许迟些天,也许根本不。但是在这些时候……最好时时准备着……”他沉默了片刻又说:“万一不幸……你愿意让人向外面传递一些消息吗?或是你愿意写些东西?你要了解,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是否有人出卖了你,这里人们都是什么态度……使你所知道的不至于和你一起沦亡……”——随后他就给伏契克送来了纸和铅笔。

伏契克在特务警察面前始终保持他的沉默,但当他手里握着铅笔,面对这宝贵的纸张时,他就不沉默了。他起始向着他的同志、向着捷克人民和全人类述说狱里的形形色色,可爱的、可憎恨的,以及可嫌厌的人物,述说他伟大的思想,对于苏联的热爱与对于捷克将来的信心。他写完一些,就交给那个监视人偷偷地带出去,放在安全的地方保存起来。一直写到第二年的6月9日,特务们要把他解往柏林,他知道不久就要死去,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写“报告”了,他用这样几句话做了结束:

我这出戏也要终结了。我不能描写这个终结。我还不知道它。这再也不是戏。这是生活。

在生活里没有旁观者。

幕揭开了。

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1943年9月8日,他在柏林被害。过了一年又八个月,希特勒政权崩溃,捷克斯洛伐克解放,伏契克的夫人从另一个集中营里出来,找到当年潘克拉斯监狱里的监视人——他的名字叫柯林斯基,把伏契克写的零张碎页连缀在一起,就是这部如今成为捷克人民的经典的《绞刑架下的报告》。

在5月,布拉格的大街上充溢着快乐的生活,行人都换上轻便的春服,一些商店陈列窗里摆出各色各样的儿童玩具,玻璃和陶制的器皿。有不少的人在战争时期受过纳粹匪徒的鞭打,住过特务的集中营,他们如今都快乐、健康,好像为了祖国前途无量的建设在工作中谁也不愿意回想过去的那些阴惨而冰冷的故事。但若是偶然和他们提起伏契克,他们便立即变得严肃了。这严肃包含着一种情感的两面:悲悼与尊敬。他们悲悼这样一个优越的捷克人民的儿子在纳粹的特务那里受到那么多难以想象的摧残与折磨;他们尊敬这个忠贞爱国的共产党人在身体难以形容的痛苦下表现了那样崇高的精神,这精神不断地在启发他们,教育他们。我在5月中旬比较空暇的一天,在布拉格一家书店里,买到这部“报告”的德文译本,回到旅馆里就打开来读。这本书从第一页起就把我吸引住了,一句接着一句,一段接着一段,一章接着一章,没有一个地方能够使我把它放下,一直读到最后的一行:“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其中每个字都放射着血的气味与忠贞的光芒。当我读完了,把窗子打开,望着布拉格大街上来来往往、快乐而匆忙的生活,“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这句代替了千言万语,作者最后的一句话不住地在我心里翻腾着。

从这天起,我得暇便想从这本书里诵读一两段,因为其中的每一段几乎都是一首美丽而崇高的诗篇。他写着监狱里的同志们怎样声气相通,形成一个伟大的集体,特务警察们是怎样灭绝人性,几个像柯林斯基那样的“监视人”怎样暗地里援助狱中的被难者,还有一些两面讨好的懦夫,“如果你要淹死了,他们袖手旁观,如果你靠近了河岸,他们向你递过来手”。他又写出许多人临死不屈的坚强。在戒严时期捷克人成千成百地被杀戮,一个革命战士在死前对特务说:“这对你们毫无用处。我们有许多人还要牺牲,但是归终被打倒的是你们……”伏契克被审问时,特务们问他:“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是结局了,你明白吗,你们一切都输了。”

“只是我输了。”伏契克说。

“那么你还相信共产党的胜利吗?”

“当然。”

“还相信俄国的胜利吗?”

“当然。战争不能有旁的结局。”

这样的一本书,如果把它感人的地方都记录下来,就等于把全书从头到尾抄一遍或是翻译一遍。现在我只把两段关于“五一”的文字记在下边。伏契克在狱里度过两次“五一”。第一次的“五一”时,他到狱里刚刚一个星期,被拷打几乎死去了,他写那天的感想:

5月1日!这时候我们已经在许多城市的周围起来了,预备好我们的旗帜。这时莫斯科的街上头一批的队伍已经走向检阅场,并且现在这时有千百万人为了人类的自由从事最后的斗争,千万人牺牲在这斗争里。我是他们里边的一个。充作他们里边的一个,充作最后战争的战士里的一个,是美好的。

1943年的“五一”,正巧柯林斯基值日。伏契克说,这是一个幸福,在这天又有片刻时间充作共产党的新闻记者,写一个报告叙述这个新世界里战斗力量的五月检阅。他这样报告:

现在是我们早晨的散步。我先操练。孩子们,今天是“五一”,我们开始一些与往日不同的动作,虽然守卫们在惊讶。第一个动作,一、二,一、二,打锤头。第二个动作,收割。锤头与镰刀,用一些幻想同志们就会明白,锤头与镰刀。我向四围看。他们微笑着,并且兴奋地重复这些演习。他们明白了:这是我们的“五一”大会,这个哑剧——是我们的“五一”宣誓,纵使我们走向死亡,我们也永久是忠贞的。

回到牢房里。九点钟。现在克里姆林宫的钟正敲十下,红场上开始检阅。(布拉格时间比莫斯科时间晚一小时。)父亲,我们跟在一起走!那里正在唱国际歌,现在国际歌歌声响彻全世界,它应该也从我们的牢房里唱出来。我们歌唱。于是一个革命歌曲跟着另外的一个,我们不愿意是孤单的,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属于那些现在正自由地歌唱而和我们同样在战斗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