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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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动物园

他的壮年是在印度、南非、南美,那些浓郁而旷野的地方度过的。他如今头发白了,扶着栏杆走上他四层楼的住所,常常发喘,有时甚至要在楼梯旁的小凳上坐下休息几分钟才能继续往上走,可是他一谈到他往年在南方的经验,尤其是他那痴情的放荡的畋猎生活,他的两眼便发出炯炯的光。他立刻打开他的照相簿给人看。

“你们看,这是在印度打的一条虎。那时我住在一座遍处都是草莽的山上。山附近常常有虎出没,你们知道吗?黄昏时若是骑着马在草莽中间走过,马一听到虎叫的声音,便战栗起来,随后全身痉挛,一步也不敢前进。这时候骑马的人真窘。有些天,虎闹得太凶了,我们想起一个方法,把一匹病得要死的马拴在一棵树下,大家远远近近地埋伏在草里边。月夜里,虎叫起来了,病马早已吓得和死马一样。几分钟后,虎出现了,向着这匹病马跑来,我们的枪弹便一起放射——第二天早晨,就照了这幅死虎的相。”

他又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看,这是非洲的一只野猪。那回又是在荒原里搭起帐篷。夜半,人们都睡熟了,忽然在睡梦中听见我的狗发出一声狂叫,提着灯走出来一看,我那条从家乡带出来陪我走遍世界的狼犬已经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据说是被豹子咬死了。第二天,我们把一切准备好,要替我的狼犬报仇,举行一次盛大的猎豹的出征。但是豹的踪迹遍寻不得,树林里出现了野猪。你们知道猎野猪的方法吗?你万不可迎面射击它,因为它若是中了弹,就只知道死命地向前冲,你就有被它撞死的危险。最好是躲在旁边,向它的腹部射去,说不定它会撞死在一棵大树上……

“那真是使人鼓舞的事,”他把簿子合上,“在荒野的地方猎取野兽。我们这里有什么趣味呢,背着猎枪射下几只林中的飞鸟,架着苍鹰捉几个草间的走兔,或是牵着猎犬追踪麋鹿的踪迹。

“还有南美洲。亚马孙河的上游,丑恶的鳄鱼在水陆之间爬上爬下,但是最荫凉的地方,在你面前会不知不觉地展开一片Victoria regia(南美洲巨型睡莲。),叶子那样大,花色那样惨白,会冷透了你的心。也就是在最凶险的地方,才有这奇异的美景,你们可知道,在虎豹称雄的山上也常常有孔雀飞舞吗?——Victoria regia,孔雀,在我们这里是梦境,在那里却是真实。”

他这样说着,人们看着他颤巍巍的身躯还在放射着他往日的英勇,他的四壁悬挂着的猎具上仿佛还没有退尽野兽的血腥、虫蛇的毒液。但是从窗外望下去,是汽车电车永不停息的繁华的大街,街两旁开设着最新式的商店和咖啡店。晴朗的下午,咖啡店把桌椅都摆在大街的两旁,坐遍各色各样的男女。大都市里复杂的声音侵到这屋子里来,更显出这老人的寂寞。他退居在这里,将近十年了。他常常说:“我真愿意再有一次青春,到远方的广大的世界里驰骋一番呢。”他有时又把对面的窗子打开,“你们看这边的动物园,对于我是快乐,也是痛苦。快乐的是我低头望着这广大的园子,里边无数的生命至少还使我感到往日的真实,痛苦的是铁笼木栏使那些生命都渐渐变了本质。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就很少听过一次虎啸或狮吼,只有夜半,我的梦回翔在赤道以南的地带,忽然听到一声吼叫,惊醒过来,不知道声音是从梦中来的,还是从下边的动物园里。”

打猎的人爱谈打猎的故事,说得过分地夸张而玄妙时,往往使听者嫌厌。但是这老人谈得总是很有趣味,从来不曾使人感到单调过。许多青年人都爱爬上他那四层楼的楼梯去听他娓娓动听的故事。他多少年的光阴都在他乡度过,回到故乡后,故乡的一切都变得生疏了,曾经消谢过他华年的那些地方反倒成为他所怀念的家乡。

他天天早晨到动物园里散步,好像怀着无限的乡愁。虎、豹、狮、斑马、鳄鱼……每个兽的身上都放散出他所熟识的、它们所特有的气息,可是它们都短少它们所应有的背景:热带的沙漠,森林里的沼泽,一望无边的草莽。尤其是一天亮就开始睡眠的大蝙蝠把灰色的翅膀挂在枯树枝上,色彩斑斓的毒蛇盘在松树干上,一动也不动,这和标本室里那些死的模型有什么分别呢?他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些生物闭锢在这里,有如沦亡了的部落的后裔,成为人家的奴隶,被人运到这里,运到那里,任人摆布,他们的血里还有那样的呼声吗,向着旷野,向着森林,向着远方的自由?”

园子里更使他恋恋不舍的是栏杆上挂着的牌子,上边写有:“虎,印度产”,“斑马,非洲产”……这类无声无息的死的文字里隐伏着多少辽远的山川!无数的远方,无数他再也不能看见的奇景,都藏在这几个字里,有如古代的画,只画出人物,至于人物背后的山水树木,只用单字标明,——可是这单字里含有多少真实的意义!

从死的字里唤回当年活的山水,他感受得一天比一天深。他绝没有勇气说:“我抛掉眼前的这几个死的字,再去过一番那无边的旷野的泼辣的生活。”他自己的身体不允许他,外边也绝不会给他送来一个这样的机会。他将要长此望着这些笼里的,栏里的,没有背景的野兽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但是,一天机会来了,战争来了。街上喧嚣起与往日不同的人声,铁路上日日开走与往日不同的列车。下午几个常常到他这里来的听他讲故事的青年来的次数也减少了,后来索性有的就不见了。但是动物园里没有一些改变,虎的眼珠里,豹的跳跃里,并没有什么奇异的预感,至于蛇,至于大蝙蝠,仍旧默默地没有声息……

他渐渐听说,某处有空袭了,某个城市被炸了,而他的周围和他面前的动物园还是没有变动。一切都是战时状态了,他却以为,敌人的飞机绝不会到他的头上飞翔,炸弹也不会落在这一片和平的动物园里。

空袭渐渐多了,终于也轮到他所居住的这座城市。警笛响了,好像与他无干;刹那间街上的行人都不见了,他心里感到一度异样的凄凉;机声响了,高射炮声响了,枪声响了,炸弹的声音,飞机陨落的声音,随后机声远了,剩下一片他从未经验过的死寂。打开窗子望出去,有几处冒着浓厚的黑烟……

但是被炸的地方越来越近,有一次空袭后,附近的一座大厦炸去了三四层。广场的树枝上悬挂起半条人腿……

一向以为不相干的,远方的事如今都到了近旁,他才起始为这广大的动物园担心,它像是一片眼看就要泛滥的湖水,水位一天比一天增高。

动物园里游人的数目也在减少,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他每天早晨到那里边去散步,反倒去得更早回来得更迟了。他享受着眼前的风平浪静,担心着暴风雨的到来,同时又好像在期待着它的到来。

一天,他又在望着“印度产”、“非洲产”……那些死的文字发呆,警笛鸣了,紧接着机声响了,回家去是不可能的,只好躲在附近的一座土丘下边。大批的飞机飞到他头上的天空,他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立刻有一片射击,轰炸,爆裂,陨落的声音,混在一起,忽然他面前飞起一只孔雀,转瞬间他仿佛又是置身于印度的草原,望见几十成群的孔雀在空中飞舞,眼前都是孔雀的羽毛,一片绿,一片昏黄,他失去了知觉。

最后,四围的寂静唤醒了他。世界完全改变了。六七十步远的地方就血肉狼藉地躺着一部分野兽的死尸,勉强认得出来的是:这里一条虎腿,那里一个豹头,这里一条狐尾,那里一段斑马的颈子,这些最勇猛的,或是最狡猾的生物都没有能够保住它们的生命,好像宇宙经过一番只有在洪荒时代才能有的浩劫,使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他走到湖水边,那里的铁网也断了,鳄鱼、龟、蛇,都还守着它们原有的位置,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有海狸正从水里爬到一大块洁白的石上,在美好的日光下晒它润泽的皮毛。麂鹿却早已越过它们的木栏,在行人的路上荡来荡去。还有柔顺的意大利种的大耳白兔,暹罗种的灰黄色的猫在一片碧绿的草坪上跳跃,假使没有那几处狼藉不堪的血肉和残败的铁栏木笼,真会使人疑心这是宇宙初创的第七日,和平,寂静……但是动物园外,有的房顶上冒起浓烟,有的窗子里吐出火焰,救急的汽车在大街上吼着,没有停息。

他的心情对于这个景况不曾有过一点准备,正在彷徨时,不知受了什么启示,不自主地走出动物园的门。想不到空旷的大街已经成了动物的世界,咖啡店前石板的桌子上聚集起各色各样的猴子,在跳跃,在争夺,打成一片。广场上有粗笨的鸵鸟在那里兜圈子,好像要放开腿奔跑,可是又跑不开。一座旅馆的门前,平素总侍立着一个古装的侍童,如今却是一个高大的黑熊不住地在那里扒弄着旅馆的玻璃门。两只奇拉夫立在街心,伸出它们的细长的脖颈,有两丈高,仿佛高大的桅樯。平滑的柏油路上奔驰着高山地带的羚羊,草原中的野狸……还有各样一时叫不出名称的四足兽。他忽然回头一看,后面摇摇晃晃走来一只西藏高原的牦牛。在这样一条最近代、最繁华的街上忽然出现这么多离奇的生物,他的耳目迷离,他的心神眩惑了。

再也没有争奇夺艳的妇女,再也没有衣履翩翩的绅士,正午的阳光下他好像又恢复了青春,回到他所梦想的旷野的热带。他壮年的血又在他身内循环,他从他的记忆里唤回来沙漠,唤回来沼泽,唤回来森林。两旁的华丽的建筑正在向着原始转变时,他忽然听到了一辆狂吼的卡车停住了,紧接着一片枪声,立刻击中了一只鸵鸟,一只羚羊,还有那旅馆门前的黑熊,同时也唤醒他壮年时畋猎的雄心。

“我回去取我的枪去!”他定一定神,辨一辨方向,向四下一望,已经望不见他居住的那座楼。附记:

一天,报纸上登载着,欧洲某大城市的动物园被炸,许多野兽都跑到繁华的大街上。这段新闻使我想起十年前在欧洲一座城市里认识的一个好畋猎的老人,我于是写了这么一篇小东西来纪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