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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一天一夜的邛海

实习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招考的结果也快公布了。

从美姑回来,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跟阿侯诗薇在那山腰上的土球场上打球,不知道怎么人就滚下去了,有时候滚下去的是我,有时候滚下去的是阿侯诗薇。每次从梦中惊醒,总是汗流满面。这样几天下来,就有些面色憔悴、神经紧张。

这天在学校午休,又做了同样的梦,醒来惊恐不定。擦了汗,我决定出去走走。清明时间,学校花圃里桃花早已谢过,现在贴梗海棠正开放着,墙外的梨花打了朵,柳树还没开始抛出漫天柳絮,偶有新蝉躲在枝条下吱溜溜吱溜溜叫着。校园外一片菜花,一片蒜苗。城里人才刚到菜花里拍照,地里农人已弯着腰剐完蒜薹,那浓烈的蒜薹味道扩散开来,把人的鼻孔挠得痒痒的,让人觉得这正午的春阳也有点辛辣了。

不知不觉我在操场上已经走了一圈,当我快走到主席台的时候,远远看到了王校长正若有所思地朝我走过来。校长穿着白衬衫,头发浓密,脸庞红润。

我想起跟阿侯诗薇回美姑的情景,那里的彝人都生得皮肤细嫩,脸色红润,有点像长江边上的人。他面带微笑,远远的,我就突然想到那所矗立在山坡上、已变成废墟的小学校,那就是我们校长的母校?!

我跟校长相视一笑,觉得今天跟他格外的亲切。

“笑什么,邓老师?”

我说:“校长没什么,天气好,起来转转。”

“是噢,这段时间锅盖梁那边风沙还是那么大吧?”我嗯了一声,说:“校长你什么都知道!”

他笑笑,我们就肩并肩一起在操场的跑道上走,校长难得有时间锻炼,走起来上身往前倾,两臂有劲地摆动,显的极是年富力强。

“怎么样,成绩出来没有?”校长问我。

我说:“出来了,刚出来。”

校长问:“你考得怎么样?”

我答,三科,考了245。

校长很高兴:“哟,看不出来,考得不错嘛!”

我呵呵傻笑。校长说:“这个成绩可以,离通过面试成为阳中正式教师已经不远了,加油小子!”

我又呵呵傻笑。

“怎么样,这次去美姑?”校长问我。我说:“校长,我以前觉得我在西昌的教育已经不容易了,没想到去了美姑,才发现穷山之外还有更穷的山,还有比我们更穷的孩子。那里太不容易了,基础教育比我想象的还要落后。”

校长若有所思,说:“其实没有哪座山、哪个孩子是穷的。只是没有人看到他的价值。你别看山里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做人处世,不定那里头就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

看我有所领悟,校长又问:“是谁带你去的?阿侯诗薇吗?”

我嗯了一声,笑呵呵地说:“校长,你怎么知道?我很荣幸能去缅怀您的童年!”

校长大笑起来,整个人仿佛回到了那所已经成了废墟的学校。但笑着笑着就有些凄惶了,看着天,慢慢说:“你看我还是校长,你看我把阳光中学建得多好,可谁想得到我这个校长连母校都没有了呢?”

我感同身受,想起自己大学一毕业自己的母校就改换门庭,就有点同病相怜的伤心。

我说:“校长这不能怪你,偏远村寨的土泥巴房原本经不了风吹雨打,我们的教育投入还是不够,何况现在人口出生少,生源下降,一些小学的关闭也是势在必行,这还跟大学不一样,大学竞争激烈,不进步则落后,落后就面临灭亡。”

校长说:“小邓你说得不错,国家也好,地区也好,民族也好,不进步则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就要灭亡。”

我说:“校长,我觉得你能有今天很不容易!我这次去美姑,感觉要从这山翻到那山去上个学,真不是容易的事,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别说孩子,连家长都没有坚持下去的信心了!”

校长说:“是吗?你也看出来了!你看大凉山,车牌号W就知道沟沟壑壑有多少!以前我们上学,早上五点半起来爬山,到学校九点了,下午三点放学走回家都六点了。夏天还好,冬天冻得满脚裂了口。可能是以前的人吃苦习惯了。可现在家长就不放心孩子这么远跑来跑去,孩子读书成才的信心也不足,加上还关了那么多近在家门的小学,如果不完善集中入读学校的寄宿条件,很多孩子就会因上学路太远而被迫辍学了。

“对了,你最近看电视没有?前不久我看央视新闻《1+1》,凉山四季吉村一共603人,6岁到18岁应该上学的总计122个。其中,6到7岁,已经读书的11个人,未读的是26个。8岁到9岁,已读的20个人,未读的13人;10到12岁,已读的16个人,未读的18个人。到了13到18岁,读书的仅有7人,没有读书的为21人。小邓,你听了什么体会?”

我说:“如果数据准确,那入学率也太低、辍学率也太高了吧!可是,学生去哪儿了?”

校长说:“外出打工了。你看我们身边,不只是西昌,省内省外很多城市都是凉山童工,这是多么揪心的事情。现在,还有很多人把学生辍学打工归结为当地的贫穷,我不赞成这种归因——就是贫穷,也不是不保障九年义务教育、放任学生辍学的借口!前两天我老家教育局和村里来人,说最近看到一个报道,报道说凉山美姑县全县有接近十万的在校生,可老师只有1578个,不到1600人,缺口接近600人,这是什么概念?缺口达到三分之一了啊。师资这是大问题!学校可以没有房子我们坐坝坝里教,学生少一点我们就把剩下的好好培养,这老师都没有了,哪来什么教学呢?教师为什么没有呢?主要是待遇太低!以前我在那儿的时候教师一个月不到一百,这么多年了,教师的收入待遇还是那么低,公办老师工资也就两千到三千,有的代课教师每月收入400元。这待遇问题,说了多年了,但多年说下来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方面,地方政府一想到改善乡村学校办学条件就是一个字‘修’!修房造屋建校舍、看得见摸得着还吃点回扣,钱就花到这儿来了;现在,越是不发达、贫困地区的地方,人的思想越是愚昧,官本位意识越浓,乡村教师的权利越得不到尊重。据我所知乡村教师的工资还有打白条的,你想,老师心都寒了,学生可以辍学出走,教师不也一样?”

我总结道:“是的,问题还是我们的教育投入严重不够,教师待遇低、招不到教师,保障不了办学条件!”

校长走出了一身汗,可情绪激动,没有想停下的意思。一边走一边说:“以前我总说,对于像凉山这样的不发达地区、贫困地区,发展教育、办好学校,最根本的就是高薪留人,现在却完全颠倒过来了,越是没人愿意去的地区工资待遇越是低。地方政府当然也有苦衷,资源就这么一点,办出一两所示范性的好学校展示政绩就行了,是谁都会做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的事。”

我说:“校长,那能不能发挥社会机构、企业的力量捐资助学呢?”

校长笑笑:“社会捐赠可以,但它替代不了政府保障义务教育的职责!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事对企业和学校都不是好事。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县级财政保障,可地方哪有钱呢?层层拨付方式让你好不容易弄到点钱,还常被地方重新分配,挤占、挪用,截流,提留,钱不多,烫手。这是教育投入价值取向的问题!你看我们阳光中学实际是可以开放和吸引更多民间资金进入的,可政府不同意,而原本比我们更需要这笔钱的基础教育,尤其是不发达的基础教育,又得不到钱,这就不能保障公共教育、保障公平教育。”

我说:“校长,如果直接把拨款打进学校、打给教师和要补助学生的账号上的话,能解决这个问题不?”

校长说:“话是这样说,可这样一来地方哪来热情为你跑路弄钱呢?得不到好处的事,谁会愿意去做呢?只是可悲啊,我们凉山地区的教育现状还只是我国贫困地区教育的冰山一角,这些年来你说花工夫没有?没有少花工夫,什么农村特岗教师计划、免费师范生计划、支教计划等,但这些计划带来多大的改观了吗?我看没有。我的观点就是,如果还是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只是在现行体制之外像个补锅匠那样修修补补,难以治理根本问题,有多少地方政府积极响应上级布置的计划,把计划引来的人才当人才使用呢?又有多少计划中的人才,比如小邓你,还能扎根乡村教育的长远规划呢?”

我若有所思,身上走出了一身汗水,额头上也是一层薄汗。已经走了十多圈了,我听到校长喘着粗气。远处有人给他打招呼,他停下来打完招呼突然想起什么,转移话题问我:“对了,你觉得我妹妹这人怎么样?”

我笑笑,不知道怎么说。

校长说:“我们四兄妹,三个哥哥,就这一个妹妹,她都被我们贯坏了,宠坏了!”

我说:“校长其实不瞒你说,我和阿侯诗薇以前是初中同学,不过就很短的一段日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她还这么帮我,校长你和你妹妹对我有恩情,我这辈子都报不完了!”

校长摇摇手,说:“我们不谈恩情,再说,就算我们的恩情再怎么大,能大过你父母的恩情吗?不说这个了,倒是啊,好久没跟你聊聊诗了,我来一首,你来一首,如何?好!你先听我的:——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点点头,说:“校长,这不是徐志摩的《偶然》吗?只是我一下子说不出来呢!要说我只能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了!可是,校长,阿侯诗薇真的要去北京?”

“噢,我没听说过呢?她要去北京做什么?那她订婚的事呢?我这萌妹子,难怪最近人家婆家来找话说……”校长开始把挽起的衬衣袖子放下。

我说:“校长,阿侯诗薇她,她那边的人找什么话说呢?”

“人家说当时订婚给了彩礼,现在又要退婚……”

我说:“校长,多少的彩礼呀?”

校长说:“具体的我也没过问,听说是30万吧。”

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校长,这钱什么时候退呢?”

“不晓得她的,她不成就把钱赶紧退了。不知道她把钱搞哪儿去了,至于让人家来笑话我们吗?”

我这才搞明白。原来,阿侯诗薇把她的彩礼钱都借给我赎沙马子了!而她为了退婚,还人家彩礼,要离开西昌去北京!

这是我赎回阿侯诗薇的时候了!

下午我打电话约阿侯诗薇,我很少主动给她电话,她感觉很吃惊。我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还没定下来,可能暂时不会走,我说了声好,把电话放下,然后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主要安排了几个事情,第一,让我妈把我们办喜酒收的礼金清点一下,看看还有多少;第二,安排她把上次卖地的没有用上的存款赶紧去取兑了;第三,请我妈吩咐沙马子整理了一下我的收入和存款,可能不多,但先凑着吧。

打完电话不一会儿,我妈一一给我报了数额,我算了一下差不多有十二三万了。

下午我在学校焦急地等阿侯诗薇开车过来:我想着阿侯诗薇该去车场取车了,现在该从电视台开出来了,阿侯诗薇遇见红灯了,堵车了……现在,阿侯诗薇在春阳里把音乐放大了,那明快的节奏近了,车停到学校了——我极速走到校外,我刚走出去的时候,她的车子刚好停在我面前,我开了车门进去,车就往海边开去。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海门大桥。车停下来,我才发现这里就是去年火把节我们来过的地方。当时阿侯诗薇参加选美,心情郁结,司机拉我们到这儿聊了好多,聊了什么呢,好像有她的故乡、她的向往,而今天,我约她来,只想告诉她,我要把她赎回来!

暮春时节,草木葳蕤。远离了城市的热闹和纷扰,此时此地显得自然生动、质朴归真、生机勃勃、旷世持久。湿地公园的草绿得诱人,海水的温度似乎也在上升,一会儿就热得要冒汗了,于是极力想把表面一层水花脱掉,一波一波撞到岸上来。

阿侯诗薇依然戴着墨镜,到膝盖的长筒靴后跟很高。她慢慢把自己正红的风衣脱掉,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一起走走吧,今天跟你哥对诗呢!可惜我没有对出来,”我说,“现在倒想到一首了: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人面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阿侯诗薇扬起脸对我说:“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要给我吟诗作画是吧?”

我说:“当然不是。”说完了又问她道:“你觉得我跳进邛海能游到哪儿?”

她站住说:“你不要疯,你要死掉没人还我钱呢!”

我哈哈大笑。我说:“跟你说过没有,当年我在邛海对面读高中,夏天晚自习过后骑车跑邛海来,能从小渔村游到邛海公园!”

她觉得不可思议,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的,只要运气好不遇见水草缠脚!”

“难怪啊,你看你晒得那么黑了。”我哈哈大笑,说:“那是晚上好不好!”

喜欢游泳的人都黑。善于游泳的人最容易被淹死!

我们沿着海门桥漫无目的走着。游客稀稀拉拉从我们身边走过,最后到了口子上,那里有一尊姜太公钓鱼的雕塑!

我悠悠地说:“知道姜太公钓的都是些什么鱼吗?”

“姜太公哪是钓鱼,他是在等良君!”阿侯诗薇说完,又说,“邓老师,今天说人话啊,姜太公钓的什么鱼重要吗?不要说些我听不懂的。”

我看了看辽阔浩渺的邛海,这海底下有一个我一直向往的城市。我说:“是,非常重要。姜太公钓的都是些自寻死路的鱼!鱼可是最会游泳的。你这条美人鱼,真的要游到北京去?”

她盯着我,眼珠子清澈得让我有点怀疑自己,她问我:“你说我自寻死路?那你是要留我?”

我看了她一眼,呵呵笑着去看远处,那里有几只鸟在争一个树巢,上下翻飞,打得天昏地暗。我说:“你未婚夫不留你?”

“他?不是给你说退婚的嘛,我们人老色衰,不如人家的仕途让人家更有兴趣了!”

我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吧,美人迟暮啊!如果这样,你还跟他处了那么久?”

她把眼镜摘了,也跟我一起靠在栏杆上,这栏杆是汉白玉砌的,被太阳晒了一天,就有点发热了,暖乎乎的。

“如果真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够喜欢他。只是他家人都对我很好,而且我家人觉得他家境不错,人也老实!每次他父亲到市里来,或者到省里去,都要带着我,给我介绍各个头头脑脑的。”

我说:“这不明摆着嘛,人家早就把你当媳妇了。你都还没退人家的彩礼,你怕是跑不掉吧?”

“嗯?你怎么知道?噢,我哥给你说的,是吧?我哥怎么这样……”

我转瞬间头脑里冒出上次她开车给我送钱的点点滴滴。我收敛了笑容,说:“你不是要我赎你吗?这次我真要赎你了!”

她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你发财了?”

我说:“我砸锅卖铁,献血卖身也要把你赎回来。”

她有点感动,“那你不要我走了?”

我说:“不是不要你走,你想不想走?”

她也急了,说:“不是我想不想走,是你希不希望我走?”

“我希望你去,你看你自己眼大眉长睫毛扬,那就志在四方,北京那里有你的人生理想!”

她唉了一声,显得极度失望:“理想多美好啊!也对,你在这儿有家有室,我自己的彩礼钱还没挣回来嘛,你当然要我走了!”

她转过身去看停留在泸山上的太阳,低下头就不说话了。我们又各低了头往前走,慢慢地我们之间就隔了三四米的距离,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来站着不动,恨恨地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留我!”

海边华灯初上的时候,她重新穿好外衣,径直开车去了。我等着却再不见她回来,抬头看天,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看看那缥缈在水雾中的海岸线,就有一种想试试的冲动。

我从湿地公园一路往南,穿过邛海公园,上了滨海路顺着路一路往南,快走到观海湾的时候,月亮已经从东边爬了上来。稀疏的灯光下,邛海显得很陌生,几个湿地公园把我曾经熟悉的景象都淹没了,那是我另一个沉入海底的城市。江湖不言。它淹没了人间一切悲欢聚散,汇合了亿万个我们的欢笑和泪水。

我走过海南村,走过凉山大学,走过曾经就读的高中,当我走到高枧的时候,已经近凌晨五点,路上赶着贩卖蔬菜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已经响着车铃叮叮当当从我身边驶过。

这一路,我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沙马子、阿侯诗薇,还有遥远的刘鸿,此时应该都鼾声均匀了吧,感到自己就像藏人在怀里焐热的转经筒,捏在佛的手掌,我就在山水之间转悠,我绕着邛海就像喇嘛绕着白塔或者寺宇,我的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圈经筒的旋转,直到再次走到阳光中学,天边发亮了,我已经明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