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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汉人的媳妇,彝人家女儿

学校元旦放假前的一天,那个学生来找我。他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把手捋出来。那时他坐在我的对面,中间隔了一张桌子。当我同样捋起袖子伸出我的手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眼睛盯着我胳膊上跳动的青筋——这是我当苦力那两个月打造出来的——他的手就一点点低下去,头也低下来了。

“老师,我不当流氓了,我打不过你,我跟你好好学做人!”

我有点小感动,不为他,为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抬头去看窗外。阿侯诗薇的哥哥、王校长说得对,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正,正者,正人、正己、正气也。

今天学校开始放元旦假了,我终于可以回去多陪陪沙马子了。

冬天的西昌,阳光灿烂。已经有春的气息从南方吹来,路两边的三角梅开得姹紫嫣红,隐约在三角梅青绿的枝叶间的山坡、村庄、泥土和空气都欲火焚身、干燥热烈、蠢蠢欲动。山坡和原野,边和坎,一袭袭枯黄的茅草浓厚密实,况味悠远,一块块麦地、胡豆地、豌豆地、油菜地,镶嵌其间,嫩绿鲜美,远远地看去像一床床欲望的褥上叠着一块块的被。

因为前任村主任王麻子犯了事,严老大火线入党,火速代理了村委主任一职。

镇上领导和兄弟村的领导今天都来了,会议就在邓家堡子的晒场上召开。严老大今天西服很伸展,胸前格外别了一朵花。因为晒场年久失修,地不平,又因为音响设备不够好,严老大很不高兴,把鬼佛骂得狗血淋头。鬼佛也不生气,匆匆差下面的人去买红地毯和音响,我作为严老大的文书,也站在严老大身边,严老大回头就给我说:“大哥我怎么之前就没想到要修一下这个坝坝呢!”

锅盖梁辖下好几个村的支书和主任都过来观礼。严老大一一握手示座,然后嘱咐后面跟着的鬼佛一人塞一个红包。地新彝寨的村支书也来了,严老大格外热情地喊一声亲家请坐!送了一个红包,然后把彝寨的村支书领坐在预留给镇上领导的位子旁。在等镇上领导的时间里,村支书和主任们纷纷交头接耳,说些各自村里的事。

地新彝寨的村支书是个黧黑壮实的汉子,他脸上沟壑纵横,说话时肌肉抽搐。

我们堡子当年在东山下河坝垦出的几百亩地,周围是一片剑麻,剑麻总是晴绿色,剑麻下的土总是鲜红色。这些地多少年来一直租给彝寨的彝人在种。这彝汉几代人杂居一起,历来和睦相处。

我看见他时,他正在给另外一个汉人的村支书抱怨:“彝汉人民一家亲嘛,这样做要不得嘛!你们把我们世世代代走的路封了,让我们只能走冶炼厂的路,你们要不得嘛,不行我们找政府解决,这样搞出事来,严重伤害了两族人民的感情嘛……”

那位村主任点了支烟打着哈哈应付,说:“哪个拍板干的,我事先不晓得喃!呵呵,木呷书记,你晓得我也是癞蛤蟆支床腿,强撑硬劲——回头我去理麻他们,不过,你们彝人骑马走路,要那么宽的路做什么,你说是不是?”

“哪个说的嘛,要想富,先修路,你们把路给我们封了,堵我们的财路嘛!”木呷书记有点着急了。

“好,先不提这个,沙木呷书记,还有更重要的事噢:上次我们一起去闹过的锌冶炼厂,最近是不是又冒黄烟了?再这样下去这还了得?看你们彝人的荞子、我们汉人的秧子,都被烟子熏死了,连我都咳嗽,你也喉咙不舒服?这就对了木呷书记!过来,过来我问你点事,他们找过你没有?没有?——那这次我们还去闹!”

“要闹你们自己去闹!你们汉人狡猾大大的,每次我们彝人去闹了,哪一次赔的款我们全拿到呢?还不是肥了你们汉人!”

然后两人都会心地笑笑。这时,镇长坐着他的座驾来了,全场干部都起立迎接镇长。上次我在贾老大那里见到的领导即是镇长。镇长今天显得很斯文,下车给大家轻轻挥挥手,然后就拉着严老大到一边窃窃私语。这关系,台下坐着的村支书们一看都眼红了。

镇长见到严老大骂一声:“狗日的,这一年来过的什么日子。老子谨言慎行,唯恐被抓了典型。你说现在管理这么严干吗,上班什么闲事都不让干,你到底让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明明没什么事情干!”

严老大哈着个腰,嘴里连连说:“是是是。”

镇长骂了一句:“是个锤子!要是你娃儿还争这个村主任做个啥啊!”

严老大说:“回馈乡里,为您分忧啊!”

镇长不痛不痒地骂了他一句。这时音响奏响欢快的革命进行曲,主持会议的是镇上办公室的一个眼镜。眼镜请镇长先讲几句,镇长摇摇手,表示就不讲了。眼镜这才宣布,请严主任上台发言。

严老大很激动,手里拿着我给他起草的《致东山村全体村民的一封信》。严老大慷慨激昂,大声说道:“我们东山村的土地,是祖祖辈辈留给我们的共同资产,也是东山村老少爷们的家园,更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唯一空间……谁要打东山村土地的主意,谁就是东山村的罪人!我发誓,绝不卖一分一厘土地!这是我庄严的承诺!”

大家手上都拿了复印的这一封信,喊一声好,然后齐声说:“坚决不卖一分地!”

村主任严老大陪同僚去镇上最好的皇家饭店吃工作餐去了。镇长说不敢吃请,跟严老大告辞上了座驾走了。我也表示有事,折回锅盖梁镇上去。这里有家素心斋,开了十多年了,烤一种苦荞蛋糕,沙马最喜欢这种看起来像蜂巢,吃起来油腻又带着点焦香、酣甜和腥苦味儿的蛋糕。我在店里称了一斤,回到家,沙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长吁了一口气,也没显得高兴。过会儿干脆躺下了,嘴里不高兴地问我:“你完事儿啦?”

“嗯,完了。不过明天还要去给村主任办点事,你不要我回来陪你,我就真走了啊?”

“有什么好陪的,你要走就走,我死不掉。”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于是把蛋糕放下,走到她身边试图抱住她,把她的脸搬过来,她倔强地扭过去,就是不让我抱。

我换了个姿势,顺势一只手捏住她的脚,一只手把她的两只小手卷了,一把提拎起来。

她没好气地看着我,又气又恼又好笑。想把手从我手里挣出去又挣不开,于是瞪了我一眼,扑哧笑了一声,然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眼睛转到其他地方去。

我呵呵笑笑,说:“逃不掉了吧。”

“我呸,坏人你。”

我把她的手放开,亲了她一口,这才说:“沙马你不至于吧,我不是出去玩,我是去工作!”

“哼,哼!你工作重要还是我重要——不至于,你是不至于,可你家的人才不至于呢!”

我笑笑,想肯定是我嫂子给她脸色看了。

我说:“好了,好了,不要生别人的气了,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哼,你也知道啊,那好,明天开始我陪你去上班!”

“你去住哪儿呀?学校都放假了,而且宿舍都是几个人挤一间的。”

沙马子就嘟噜个嘴,隔了一会儿像突然想到什么,问我:“对了,我们搬出去吧,可以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的嘛,或者住宾馆!”

“那还要花钱。”

“不怕,我还有些钱!”

“可我……”

“不管,反正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你家里,你嫂子给我使眉弄眼的,你妈管这管那儿的,我不开心!”

我呵呵笑笑,说这是怎么了嘛。

“还不是你的侄儿酒酒。他把成绩单拿回来,考得简直一塌糊涂:语文考了80多分,数学考了47分,英语考了20多分。你嫂子就罚他跪在院坝里,刚好我下楼上厕所,酒酒看到我喊我,我觉得可怜,就想去给你嫂子求情,没想到你嫂子连我一起骂!”

我说:“骂什么嘛?”

沙马子非常气愤地说:“骂什么!哼!说酒酒猪和狗都分不清,Pig和Dog都分不清!”

我听了也觉得有些气愤,只能安慰沙马子。可说到搬出去住,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一个大肚婆要跟我去外面租住,首先我去忙这事那事的话就没人陪她,没人给她做饭,而她需要的是有人陪;其次,我在学校刚刚起步,本来就是先上车再买票,不希望因此被查票的人赶下车来,再弄得个流言蜚语。但我也怜惜她。

我说:“反正要娶你,娶回来你就得好好学习一下汉人家里的规矩,知道怎么收拾家。”

“那我要学什么?”

“就学怎么拣菜做饭,怎么洗衣叠被,怎么人情往来。”

“切,想得到好,我要成你家的用人和奴隶了。”

我呵呵傻笑一声,说:“沙马大爷,你到我家当大爷来的,我是你奴隶、用人,行了吧!”

她扑哧一笑:“老娘本来就是奴隶主!当家娃子,去给主人把蛋糕拿来!”我扑哧一笑,拍了她屁股一把,端来蛋糕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去。

今天我妈要打糍粑,这在传统里也是一个节日,只不过不为外人道也。记忆中还有一个关于牛的节日,大约在每年的七夕,有牛的各户总要在大锅里把买来的肥五花肉、菜叶和糠粉煮一起,担到拴着牛的树下,用一个两头琢通的牛角把一瓢一瓢荤素灌进牛的嘴里,年年如此,只不过我怀疑这些美味是否还对牛的胃口?

我妈看沙马子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又急又无奈。想着沙马子喜欢些乡下汉人奇奇怪怪的事,于是就叫沙马子,让她跟自己一起打打糍粑。

我妈拿着洗菜盆,沙马子跟在后面,两人到我妈睡的屋里打开米柜,从置在米柜里的一个白布袋子里住外舀酒米(糯米)。沙马问:“为什么不用外面的米?”

我妈笑笑,知道沙马子好奇了,说:“里面的米是酒米,只有酒米才能用来打糍粑。酒米还可以用来做汤圆,用来蒸黄糕,外面的米是粳米,用来推米凉粉的!”

“啊,凉粉啊,我最喜欢吃了!那酒米是不是可以用来做酒?”

我妈呵呵笑笑,像想起什么:“那当然了,米酒嘛,要以前,你奶奶还在世,还手脚灵动,她最能做米酒了。把酒米泡好放蒸笼里蒸好,放凉了舀在坛子里,放上酒曲,一个酒曲五斤米,加凉开水密封好然后窖藏在地下发酵,来年就是一坛浓香的米酒了。”

“噢,真可惜……”

“没事,今天打糍粑,隔几天我教你挠凉粉。”

挠凉粉的那天是个中午,我妈提着桶泡了一夜的米端上磨子,推米浆,等差不多推完了,已有小半桶白白的米浆,我妈说可以烧火了,沙马就坐在灶门前烧水,水快要烧开了,我妈提着桶干净利索地把米浆倒入锅里,边倒边用劲搅,那白稀的米浆搅着搅着就凝胶了、塑化了,我妈赶紧找来盆子,用锅铲把这凝胶了的糨糊状的膏体盛入大瓷盆中晾凉,装了满满两大盆,上面盖了白纱布,再放入凉水浸泡,便成一盆滑溜溜的凉粉了。

沙马子看着,嘴里啧啧称奇,叹道:“就是一点米,没有变成米汤,没有变成米饭,怎么变成凉粉了呢?神奇,太神奇了!”

我妈笑着,洗完了用具,取了老姜拍成细丝,在锅里熬了糖醋,泼了油辣子,收拾完了,这才说:“我们家的凉粉要比外面卖的都好吃。今天吃手摊还是刮条,还是卷粉?”

沙马子说要刮条,然后问:“为什么呢?”

我妈说:“就因为这老姜丝和糖醋!别处不会这样做的!”说着把那装满了凉粉的盆子翻过面,取走盆子,用刮挠沿着凝结的凉粉刨出条,放入碗内,舀上姜丝、熟油辣椒,浇上糖醋,端给了沙马子。

沙马子端着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然后稀里哗啦吸溜着吃进去了。接着又要一碗,加多了熟油辣子,吃完辣得眼泪花转。

我妈笑呵呵的,转过身小声给我说,彝族吃凉粉果然不是虚的!

推了凉粉又隔了几天,沙马子再也不为我妈能干的任何事情感兴趣了。

晚上我回得稍晚一些,堂屋里的火已烧起来了,沙马子在火盆边一边拨弄火钳,一边看着电视剧,笑得前俯后仰。我觉得今天这很有家的氛围。我从楼上下来坐在沙马子旁边,沙马子见我回来,急急用火钳从火灰里掏出几个荸荠,一边吹着一边剥皮,也不管我爸我妈在场,硬塞到我嘴里。那清香四溢的荸荠儿,又烫又香,在我口腔里翻滚着,从我嘴里冒出一缕缕白烟。

我妈拿了个针线簸箕正在缝一件小衣,看不下去了,抬起头来给我说:“再不快点办,肚子就要包不住了,总不能生了再结婚吧!”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去看沙马子。这个破孩子,好像事不关己,还在为电视情节傻笑着。

我说:“妈,奶奶的七七还都没过,过了再说吧!”

“你奶奶在天上,也是希望你尽快给她抱个重孙儿的。这样,七七一过你们就把酒席办了,我算过,到时候沙马子才六个月,肚子包不住了但也还是可以撑撑场子,要再往后,肚子再大点,那是连婚床都坐不稳了。”

说完问沙马子行不?沙马子正在看电视,回头骄傲地给我妈说:“我们彝族的规定没这么简单,不办个七天八天,那不叫婚事!”

“还七天八天,傻女儿,你现在都要嫁给大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一门汉人,就按汉人的规矩办!”

沙马有点不同意:“那汉人就不兴彩礼啦,不行,要这样我就不嫁!”

我妈听了,骂一声背时鬼,然后就咯咯笑起来,说:“彩礼肯定是要给的,结婚的一切我和你阿爸都给你们置备好,还要找人陪着大仁去你们家提亲!”

“哎呀,提亲啊?找人就算了!不用不用的,现在都哪个年代了,还兴这些!”

“这哪行,无论哪个年代,该兴的还是要兴,再说我们亲家要见个面,这是必须的!”

沙马子就不说话。我妈大声地给我说,沙马给我说了,要准备彩礼,你的工资够不够嘛?我就去看沙马子,她有些得意。我问我妈,多少钱嘛。我妈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过两天彝族年放假,你去沙马子家看看人家同不同意,也问问人家彩礼多少钱?不过你做好准备,我们后村里沙家娶媳妇光彩礼就三十万——我呃了一声,然后盯着沙马子说,要这么高的彩礼我就不娶媳妇了,要不就娶个汉人算了——她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在我腿上狠狠捏了一把。

说是说笑是笑,但这彩礼的事还是时时萦绕在我头脑里。这晚上床,我看着沙马子把衣服一件件脱掉,最后剩下红色的保暖衣,露着好看的腿,手里拽着手机就躺床上来,鼓圆的肚脐儿在她伸展的一瞬间露出来。

我显得格外忧虑,问她:“真要那么多钱,我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不怎么办,你陪我回家去。”我说:“那去了你家了我还是没有怎么办?”“我不管,反正我肚子都大了!”

说着她又起床,拿了个袋子开始收拾衣裳。沙马个子不高,踮起脚双手往上举。她的腰身就拉细拉长,明明白白显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着的白白的后腰。我起来走过去打算扶着她,怕她摔了。我这一扶,她那身子下边安了轴儿似的倒在了我的怀里。我一反腕儿搂了,两人的嘴不容分说地黏合在一起,只剩鼻子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