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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火烧草棚

这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给沙马子把洗脚水端到她床前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激动,坐在床沿跟我做鬼脸。

我蹲下去用手给她搓洗脚板心的时候,看着她肿胀的脚心,心头是种罪孽深重的感觉。她被我一碰,反而有些拘束起来。

我说:“肚子里真的有啊?”

她点点头,用手去拍自己的小肚子。

我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再想想要不了几个月她就要当妈了,内心里不由得把自己从头到尾骂了一个遍,心想:人家都还是一个小女娃娃,又没正式嫁给我,我就把人肚子都搞大了,这往后我该怎么办?

沙马见我冥想的样子,偏着头来看我低埋的脸,问我:“怎么,不高兴啊?”

我抬起头来笑笑,却十分不自然。

我去倒洗脚水的时候,我妈又把我拉住,说:“还没满三个月,千万不要同房。”

我瞥了她一眼,泼了水,也不搭理她,自己上楼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把沙马抱在怀里,摸着她凸起的肚子,感到又奇妙,又紧张,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

想想当年,倩给我说她把孩子做了的时候,我很悲哀,悲哀并不是只为了那个小生命,而是因为倩她根本不懂一个男人的心。可现在,沙马子一片真情对我和我的家人,甚至是奶奶,这个家因为她在整个族人的口碑和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奶奶尸骨未寒,我也是没想过这么早就要成家,更没想到这么早就要当爹,而这个叫我爸爸的孩子竟然还是一个彝汉混血,还是一个连准生证都办不下来的孩子……每每想到这些,不免是各种情绪都积蓄在心里,一时难于释怀。

沙马子见我发呆,叫了我一声:“哥——”

我轻轻嗯了一声,把头转向她。

她的巴掌小脸平时像块豆腐,这时像个绷紧的瓜子,很紧张地问我说:“哥你不开心啊?”

我说:“是有点不开心——你真是的,一走就人间蒸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QQ不挂,不知道我担心你啊?这次倒是回来了,你看你,都怀孕了,如果不叫你回来,你是不是把孩子生了,也不给我说?”

我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哥,我每天都在想你,可是说真的,我也迫不得已啊!”

“你说,你迫不得已什么,你是走私呢贩毒呢,还是杀人放火?”

她不吭声。

我看她不吭声,又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吧,现在怎么办,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不能一直这样吧。”

“哥,我错了好不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还最后一次?不行!明天把你户口本拿了,我们去登记!奶奶七七四十九天满了,我们就办酒席,之后你哪儿都别去,好好在家坐月子!”

我摸着她的手,一边骂一边就有点哽咽,语气从愤怒逐渐变得柔和,说真话,看着她现在笨笨的样子我心都在滴血。她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把脸贴在我的胸口:“哥,我不在,你还好吧?”

她说着手就在我身上到处摸,我有些受不了,但想起我妈说的话,轻轻地把她的手扯了出来,但整个人和声音都变了,我说:“我还好,就是想你!”

她嗯了一声。

我语气有点凌乱了,我说:“真的,最后说一次,不准不辞而别,不准无影无踪,听到没有?有什么事,好好跟我说,还有这个家呢,我们跟你一起面对。”

她摇了摇我的胳膊,一会儿又撑起身子,歉意地说:“哥,我来就是给奶奶披麻戴孝的,家里还有一点点事,我不得不再跑一次,完了我一定回来,哪儿我都不去了。”

我抓着她的手,感到绝望和无奈,最后长叹一声:“不行,这次要走我就跟你一起走。”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来,已经听到沙马在院子里洗衣裳的水声了。沙马把我的衬衣长裤内裤袜子通通洗净,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

我妈很操心,要我和沙马子多出去走走,以后好顺产。这天傍晚,我们打算顺着去山下的路走走。酒酒硬是要跟着我们,于是当我们两大一小走着的时候,整个锅盖梁坝子就如一幅受潮高涨的美丽图画。太阳从我们的背后斜照着,把我和她一高一瘦一双人影儿、外加一个小小的跳动的人影,远远地投到常青棘和狗尾巴草上面。

我们一直走到东山底下。整个东山村到了那儿,就变成了长满茅草的野地,和着河坝里的沙石混合为一了。沙马子走着的时候,虽然累,但依然满怀希望地把头往后仰着,眼里含着欢悦、快乐的气息。她不够敏捷的身子染着一种不知何处带回来的灰白气色,她那初为人母的喜悦与体验初孕的紧张混合在一起。我们站住了,在我们眼前,夕阳正落在牦牛山峰脊线上,揽着河田那细细的腰,从平铺在淡碧柔和的天空下那些一层一层红铜色和紫丁香色的云彩之间,散出了光线。所有地上那些背着太阳、露着雾气的东西,全被一种紫色的暮霭笼罩。

“酒酒,你喜欢放羊吗?”沙马子莫名其妙地问酒酒。

酒酒觉得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但还是说:“不喜欢!”

“阿么,他为什么不喜欢?”沙马子问我,然后自言自语说,“将来我要带我的孩子到这儿来放羊!”

我说:“你才会想噢,我的孩子怎么能到这儿放羊!”

“不嘛,我说要放羊就要放羊!”

我犟不过她,说:“好吧,就依你!最好我们把房子修到这山上去!”

“那更好,把那个草棚抬来放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行嘛,谁让我找个山旮旯里来的媳妇呢!”

酒酒说:“二爸,其实放羊和读书之间,我还是想来放羊,不想读书。”

我有点惊讶,问:“为什么这样想?”

酒酒心思重重地说:“读书不自由,不好耍。读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在这放羊好玩,我妈就不用管我了!以后我长大了就出去打工,你们都管不了我了!”

沙马子听了哈哈大笑,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样,邓老师,受伤了吧!”

我原本想教育一下这小子,但一想,打算再听他继续说下去,酒酒非常真诚地说:“二爸,你我就不说了,你看村里邓大爸,还是个学土木的博士,又怎样?开的车还是比亚迪,不如严大爸,开的奥迪!咦,你看二爸,那车过来了。”

我们往那边看去,果然远远的开来一辆车,白色的小车,严老大的座驾。我们三人正愣着,鬼佛跳下来,也很惊讶,叫“嫂子”,说:“大仁,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他怎么在这儿呢!

“我来看看!”鬼佛说着就给我点支烟。

我说:“我们有缘啊,哪儿都见得到!”

“是啊!对了,你现在当老师感觉不错吧?不像我,还是一天飘过来荡过去,游民一个!”

我就呵呵笑笑,心想谁不知道谁啊!

“你看我最近帮着大家包粮库的工程,说是再买两台挖掘机,可惜钱又不够。对了,我听你嫂子说,你们家的钱都分给你了?方便借个五万如何?给你算三分的利息。一月一结!”

我没想到鬼佛竟然找我借钱!我貌似轻松地说:“全邓家堡子都晓得我是无产阶级,要土地没土地,要房没有房,要车没车,要钱更是没有钱。”

鬼佛就看着沙马子,悠悠地说:“大仁,你来跟我说这些,谁不晓得二嫂富可敌国呢!”

沙马子看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小子的心眼动得还真是快!只好说:“你二嫂打肿脸充胖子,我们欠了多少钱的外债我们才清楚。”

鬼佛有点不高兴,说:“你信不过我鬼佛!你看我家房子,还有车,噢,当然不是这辆,还不够抵押你的?”

第二天下午吃完午饭快四点了,鬼佛来找我妈的时候,我再次看到鬼佛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我妈看到我,倒是大方,把我拉到堂屋里,说:“大仁,我放点钱在鬼佛那儿,人家给我三分的利,钱生钱,好多点钱回头给你。”

我说:“妈,至于吗?昨天他找我,我都没有答应他!你就是没看到也该听到现在放高利贷跑路的那么多人吗?”

我妈也不生气:“这哪一样,能一样吗?那些卷款跑掉的都是外人,鬼佛我们一个堡子的,他跑不掉,再说就算跑得掉和尚也跑不掉庙,不行我们就拿他房子做抵押。”

我还想说什么,鬼佛在外面似乎都听到了,咳了一声,说:“孃孃,要不下次再说吧。”

我妈连忙说:“不不,老二你等一下,我马上拿给你!”

我呆呆地站着,看我妈把一个用红布包裹得紧实的一沓人民币就这样给了鬼佛。

我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手脚瘫软。

我不能怪我妈,也不怪鬼佛,那钱虽然凶多吉少,可捂在手上还真下不了子,要怪还是要怪我自己,要不是自己这个样子,哪能白白看着自己的亲妈为了我把卖地的钱拿去放水呢?

有个叫《小强与小明》的帖子,讲的就是我和鬼佛两种不同的人生轨迹和最终结局。我少年时每日苦读诗书,父母喜在心里,村人夸奖必有出息;等我考上大学,花费了家里血汗钱,误伤了爱情,终于大学毕业,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鬼佛绕了一圈下来,别人看着发愁,可人家不吭声,早已把自己灿烂的人生旅程安排在了我已经再也追赶不上的地方了。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可我的这一辈子似乎才开了头。

鬼佛走后我见沙马又不在了,给她打电话,她接了。我说:“你又跑哪去了?”

她说:“我到草棚这边看看。”

我说:“你做什么呢?”

沙马说:“我来看看,想这个草棚了!”

我说:“你别走开,我马上过来!”我妈说得对,我得多照看着她,免得出意外。

我差不多是在五点左右到的草棚,初冬时节万籁无声,田野上刮着白色的风。四处的庄稼都收割完了,田野里视线非常好。远远的,我就看到了我家的草棚,那草色已经黯淡,被一片高而茂密的甘蔗林烘托着,像一个小小的草把。

等我再近点的时候,我发现那里似乎还另外站了些人。数数脑袋,四个。再近点,我就觉得就不太妙了:两个个头大一点的正在抓扯一个个小一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个头更大一点的。

我有点紧张,那个小的无疑是沙马,那另外三个是什么人呢?

我心一沉,心想不妙,但看这架势我一人是顶不过去了。前看后看又没有合适的人,突然想到甘蔗林背后不远处车站上还有老李,于是立马给老李打电话。我说:“老李,什么也别问,赶紧带兄弟,抄家伙,速到我家甘蔗地来。”

我说着说着已经就走到了草棚前。

我看到那个站在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沙马的表哥。上次我们理发时见过,另两个男人不认识,但一看便知是彝族人。那两个人把沙马架着,沙马用力地挣扎,等她快走到她表哥身边的时候,她呸了她表哥一口,她的表哥站在冷风里,用手冷静地擦了脸上的口水,突然反手一巴掌就要往沙马脸上扇下去。

我大叫一声:“住手!”

沙马子表哥转过身来看着我,瞬间怒火中烧,那一巴掌先停了下来,然后急如流星,啪的一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顿时感到一片眩晕,眼前都是金星。下巴骨好像脱落了。我听见沙马子用彝语歇斯底里地冲着她表哥喊,她表哥愤怒地看着我,又不时回头去看她一眼。

我伸手抓住沙马表哥的皮衣领子,跟他推搡在一起。那两个架着沙马的彝人就要放开沙马来帮忙,沙马表哥一声狮吼,把我推倒在地上,对那两个彝人又咕噜咕噜说了两句,两人复又架起沙马,往火车站方向走去。

我爬起来用汉语喊沙马,我说:“沙马,你不能走!”

沙马表哥再度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时远远的,我就看到老李带了十几个站上的兄弟,扛着铁锹和扁担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了。

架着沙马的彝人看到来了这许多带了武器的人,就吓得呆站住不动了。沙马挣脱出来,跑过来扶起我。

沙马表哥回头看了一眼来的人,冷笑一声,反而平静了,用汉语跟我讲起来:

“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沙马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就要结婚了,可你呢,你妈的把她肚子搞大了!你让我被耻笑,让我失去了心爱的女孩,我杀你一万遍都不解恨!”

沙马满脸泪和汗水,粘着头发,但她还是抬起头来,用混合不清的彝语跟她表哥对骂起来!

我听不懂,却还是能感觉到沙马其实并不承认她表哥的话!

最后一句她用汉语说:“我喜欢他,不喜欢你!谁收了你彩礼你找谁嫁给你去!”

这当口儿,老李他们已经捋袖子抄家伙,把沙马表哥围起来了。

沙马表哥表现得很平静,不屑地看着老李他们,然后拿出烟,打火点上,用彝语给沙马最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指着我,用汉语说:“兄弟,你不要后悔!”

说完摔了烟,叫上另外两个彝人往镇上走去。

老李把我扶起来,眼镜和其他几个兄弟帮我拍了身上的土。我拉着沙马,她无助地看着已经成了一个泥人的我。

老李怕沙马表哥再来滋事,让我和沙马去他们住的工棚,以防万一。在工棚,李大嫂过来给沙马把脸擦了,把晚饭放到工棚里,然后兄弟们就围过来,打算边吃饭边守护沙马,看看沙马表哥能做什么。

外面很大的风。气氛很紧张,只有眼镜,像就要上站场的勇士,很干脆地说:“不要怕!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一直拉着沙马的手,她握在我手心里的手冰凉,充满恐惧。李大嫂是个纸包不住火的人,看从我这儿问不出东西来,干脆抓住沙马子的手,问:“好妹妹,你倒是说,你怎么了嘛?”

沙马此时神志还没清醒过来,嗫嚅着,说了两个字,但我们都听到了——逃婚!

我身子一震,眼镜呵呵傻笑两声,开玩笑地说:“这什么年代了,至于吗?”

“是娃娃亲!我家阿爸早前把我许给了表哥!”

“那为什么逃婚?”李大嫂不解地问。

沙马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又紧了紧拉着沙马的手。

“你表哥给你说什么?”老李很冷静,问了沙马子一句,他担心的是她表哥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她说:“我今晚不跟他走,他就一把火把棚子和甘蔗全烧了!”

在座的都不由深吸一口气。李大哥反应过来,赶忙让眼镜去外面看看,他的意思就是让眼镜去看是不是棚子和甘蔗林遭点火了!

眼镜跑出去,又跑回来,摇摇头,大家这才舒了口气。

沙马平静多了,喝了几口水,定了定神,却又看着李大嫂给我说:“大姐,阿哥,我表哥阿史的势力很大!我还是走了,不然他们会再找上门来的!”

李大哥说:“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再说还有政府呢!”

沙马说:“不,不,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不能给政府知道,更不能连累大家。”

我说:“沙马子,不要再说了。”

强壮有力的风,吹着车站上的冬青树簌簌作响。音量稍微小了点,可音调听起来却变得异常尖锐,就像是变细变弱了的嗓子。我们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在听,企图在那风声里,找到更细弱,更让人担心的声源。

李大嫂摸了摸沙马的肚子,心疼地说:“小乖乖儿,你成天顶着个大肚子,何况这肚子越来越大,你这样到处躲也不是办法啊,这、这如何是好?”

沙马把头发理了理,这回眼神也坚毅起来:“我不怕他!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说完,凄苦地看了看我。

这时候,远远地听到火警长啸的声音,李大哥大叫一声不好,于是大家都冲出门去,远远地站在站台上,我的草棚正像一个火炬烧红了半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