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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阳光中学

我看到阿侯诗薇给我发的祝福短信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其实我很纳闷怎么就一直没有收到她的短信。我回了过去,并且表示了遗憾。她回我,说有份工作合适我,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还在想那天在电视上看到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跟那个站在舞台上一身民族装饰的选手、跟那个也会借酒消愁,也会抹鼻子的时尚女孩形象真是差得太多了。我正猜测时,没想到她又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方便的时候约她细谈。

我坐在草垛上正在回电话的时候,沙马子突然过来,眉头蹙起,问我是谁。我说一个朋友,她就跑过来抢电话,一边抢一边说:“什么朋友?女朋友?不准你给她打电话!”

我说:“这哪跟哪儿的事,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她不依不饶,我说:“朋友给我介绍工作呢!”

她停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让你跟我走你不愿意,别人要你去工作你就去了!你成心的是不是?那什么屁工作能挣多少钱嘛……”

我虽然生活潦倒,但骨子里还是很骄傲的一个人。我见她越来越不讲道理,就很生气,我说:“沙马,我挣的是不多,但至少钱是干净的——警察也不会大晚上来追我!”

她看着我,表情沮丧,但又不说话,一个人负气钻进了草棚。

我看她这样,对她的猜疑好像终于得到了印证,但想想又觉得沙马可怜。

我正打算过去安慰她两句,她却突然掀开草帘,大声骂我:“傻瓜,笨蛋,活该穷一辈子!”

我真的生气了!没想到沙马子那么蛮不讲理,想想我妈那句话:黄牛不和水牛情,看来真是有道理的。于是转过身,也不理她,顺着小溪就往下走,我打算去见阿侯诗薇。

我到城里见到阿侯诗薇的时候,她已经开着车在塑像那里等我很久了。她戴着墨镜,头发绾成髻,细长的脖子上挂着条彩金的链子,脸上着了淡淡的妆显得明净、典雅、利落;她里面银色的吊带衫,外面套着一件铁灰色的针织衫,针织衫敞着,微微露着乳沟。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羊皮高跟鞋。一条米白色的阔腿七分裤,能看得见她修长而均匀的小腿。

跟那天电视上见到的又不一样,我才多久不见她啊,她是那么的成熟而且知性。

我原本想给她说那天看到她新闻采访的事,但看她没有跟我聊这些的心情,也就闭上嘴,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不一会儿到了月亮湾。

月亮湾在邛海的另一面。顺着海边的栈道迤逦而行,那里有两棵百年大榕树,一棵竖着长,高大伟岸,一棵横着长,桀骜不羁。树下有人摆了桌子卖些茶水。

阿侯诗薇开门见山:“是这样,我认识个人在阳光中学当校长,他们很缺像你这样正规学校毕业的学生!你有没有兴趣?”

我笑笑,其实内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光有兴趣就行的事情。我知道这所学校算是西昌最好的学校,我高中同学师大本科毕业回来想考进去,到目前还没有眉目,我一个大专生,没关系没背景,就凭现在的条件,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满脑袋苞谷花花的地道农民,除了热爱故土,喜欢家乡风土人情,钟情于带着泥土气息的乡土文学,还企图混进高尚的教师队伍?我是不想混了?!

我说:“谢谢诗薇,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种贵族学校我这样的人不敢高攀。”

“那不一定,我觉得,你真诚、善良,不服输,不怕难,有骨气。好了,不要想了,不会有问题的!”

我正想着怎么来拒绝,阿侯诗薇已经站了起来,说:“说得再多不如马上行动,走,我们现在就去。”

她起身拉起我就要去学校面试。

我不想去,因为沙马子今天要走,无论如何得多陪陪她。我原本是这样想,虽然是吵了架,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倒是无师自通。我也确实在争取时间回去陪沙马子,但阿侯诗薇的一片热情又不好拒绝。我想起沙马子人生地不熟,但却是认识老李两口子,这会儿可能会去车站帮老李老婆的忙,就稍微放心一些,心想就是跟阿侯诗薇去看看,要不了一会儿回去就是。

但是这一去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一个下午全在阳光中学耗掉了。

阳光中学是城里最好的中学,是所贵族中学。占了海边最好的一个位置,建筑的风格高贵典雅。当我坐着阿侯诗薇的车进去的时候,抬头仰视,一种卑微感由心而生。

阿侯诗薇陪我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校长亲自出来接待我们。

校长把我让进去,还主动给我倒了杯水。我们面对面坐下,这才觉得校长不简单,校长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干净,一头黑发浓密卷曲,戴着金丝眼镜,西服笔挺,表情一丝不苟。

校长桌上放了本书,是《吉狄马加诗选》。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无意读过,理解不一定全面,意境不一定能体验,但其中有些诗句,在后来却深深地刻印在我脑海。

阿侯诗薇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只剩下我和校长在办公室里。不抱希望就没有失望。我觉得此时自己反而头脑清醒得很:

“这个城市的午后,是阳光最美好的时刻……那些消失的/雾霭和青烟/如同玛瑙的碎片,闪烁在远处的群山之间……”

“咦,想不到你读过吉狄马加的诗?”校长有些意外。

我说:“读过一些,诗人说的是重庆,但对我来说就是西昌。”

“不错啊。”校长把书翻开,翻到那一页,《我承认,我爱这座城市》,我也很喜欢这首诗,校长自己读了起来:

我承认,

我爱这座城市,

那是因为我每次见到它,

它给我的惊喜和陌生的感觉,

要远远超过我对它的熟悉……

时间、死亡以及生命,

所铸造的全部生活,

都变成了一种,

能包容一切的,沉甸甸的历史记忆!

……

我说:“校长你也经常读是吧?”

校长说:“是的,只要有时间就看看——其实不但是人对战争的一种反思,也是人对自身过去未来、时间生命、生存死亡的一种反思,不是吗?”

我就很会心地笑笑。

“小邓,你比阿侯诗薇夸奖的要更让我惊喜!”

我们聊了一会儿,校长言归正传,问我:“到我们这里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了想,很多事情历历在目,是的,我曾经浪荡,而且阴暗、龌龊,住草棚,待业,打工,出苦力,遇见马哥和刘鸿,遇见老李他们,遇见严老大……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人和那么多事,人生竟然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体会。于是心里就燃烧起炽烈的、进取的欲火,那个曾经可怜兮兮的我,无奈的脸孔上摆出的,如今依然是平淡;那个疲惫憔悴的我,如今依然使人心生怜悯。

我说:“贺拉斯说过,无论风暴把我抛到哪个岸边,我都要以主人的身份上岸。我以前在师范学校读书,没有一点对教师身份的认识,到今天也不完全理解教师这个职业到底伟大在哪里,我只想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校长还是看着我,嘴角往上紧了紧。沉默片刻,再次转移了话题。他说:“你以前在哪儿读的高中呢?还知道其他的诗人吗?”

我说:“邛海对面,川中。”

校长说:“噢,原来还是邻居的嘛,我记得你们学校20世纪60年代走出了一个著名诗人校友,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叶延滨。我记得他有一首《囚徒与白鸽》的诗。”

校长又笑笑,说,很好!我还记得你的校友的另一首诗,我一会儿还有会,就把这首诗也送给你吧:

不要害怕垃圾箱和废纸篓

它们存在证明生活正常进行——

不要希望人们给你的只是掌声和鲜花

只有躺进坟墓里的人

才有权利要求只接收鲜花和赞颂……

校长走后,我把这几句诗默默记在心上。这短短几句话在我心头疯狂地发酵,当我走出来时,虽然原本也没想要进这个学校,但只是这几句话,让我心头非常不平静,觉得自己欠了自己很多,那种才进去一直保有的轻松感瞬间变成了一种格外的焦虑。

我出来的时候,阿侯诗薇把我叫住,问我说:“没有问题吧?”

我笑笑,说:“谢谢。”

我是后来才晓得校长其实就是阿侯诗薇的哥哥。

后来每当我早早地坐在西昌学院的图书馆里时,总会凝神片刻。我想起那个匆忙中能几句话就安慰了我灵魂的校长。我把他送我的诗抄了做成书签,看累了书的时候,就再读一遍,然后开始慎重地梳理自己的人生:我曾经就是垃圾箱和废纸篓,装满了这个社会最颓废、最龌龊的垃圾;我曾经那么希望得到掌声和鲜花,不是因为理想,只因为现实。可是,为什么要否定自己和盲目追求呢?我想起大学毕业那次下跪,我为了想得到一份工作下跪了——直到今天清醒,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些都不重要了,生活原本没有对或不对,重要的是自己要有直面自己就是垃圾箱和废纸篓的勇气。

这一次,依然如此。当真正的机会来了,我依然没有直视自己的勇气。这意外经历的一次面试,接下来给我更多的还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持久的怀疑,我审慎,犹豫,彷徨。

阿侯诗薇看我着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嗯了一声,说:“有朋友要走,说好要送她!”

她说:“你早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开车送你。”

我原本不想让她送,但阿侯诗薇今天也耍了疯,就一定坚持要送我回来。

“你的朋友是男的女的?”

我说:“女的。”

“女朋友?”

我没吭声。在阿侯诗薇的面前,我没法去说沙马子。

一路无语。

快到车站了,她一边开车一边长时间地转过头来看我。良久,问我说:“你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吗?”

我停顿片刻,承认自己说不清楚。

到了车站底下,我原本以为阿侯诗薇掉了头就会走,没想到她泊了车又下来:“我想认识认识她。”

我有点难为情,不想让沙马子见她。但阿侯诗薇执意要见,并且很快从我身边跨了过去。

那时沙马子已经站在了站台上,正跟老李和李大嫂在一起有说有笑。

火车就要开来了。沙马子看见我终于回来,高兴地扑上来。但当她看见阿侯诗薇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松开了。

阿侯诗薇个子高,上下打量着沙马子的时候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感觉我在身边都感觉得到。

两个女人站在一起,一个完美高傲、气质不凡,一个羸弱娇小、楚楚可怜。然而直到这一刻,我都没有发现自己真正在乎的是沙马子多一点,还是阿侯诗薇多一点。只是,突然间觉得阿侯诗薇的完美更使她归入不了我们这个世界,现在也更觉得她的完美是为了给我和沙马子这样的普通人当照妖镜而已。

沙马子质问我:“这是谁?”

我说:“阿侯诗薇,我朋友。是她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阿侯诗薇淡淡地笑笑,伸出手去。

沙马子没有理她,指着我狂叫起来:“你犯贱是不是,我有钱花不完,你还要去人家那里讨口要饭。”

我真的生气了,我对着沙马子说:“你是你,我是我,不要老拿你来数落我!”

阿侯诗薇在一旁站着很是尴尬。她伸手向我告辞,我知道她是知书达理的人,知道她自然会知趣地走开,但看她离开又有点奇怪的感觉。

当我呆呆地看着沙马子因为生气而起伏的胸脯的时候,阿侯诗薇已经顺着来时的路往下面走了。

沙马子看着我发了花痴的样子,非常难过。我去看她,她两眼泪花,咬着嘴唇,不跟我说一句话。

我上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我几乎降低了一个声调,已经近乎哀求了:“对不起,好不好,人家只是我初中的同学,一个普通朋友,你不至于这样吧!”

沙马子甩开我的手,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朋友?同学?看你们男盗女娼的样子,还骗我!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恨死你了!”

她背过身去,哭得背一颤一颤的。我觉得她有点不可理喻了。

但任我怎么劝,怎么解释,沙马子都不再理我。

远处火车已经开过来,沙马子绝情地站在站台上。火车兜起的风把她的黄色T恤吹得飞扬起来。

我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的她是怎样的绝望和委曲。

李大嫂也过来拉她的手,像护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护着她。她趴在李大嫂肩膀失声痛哭,然后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

车开走了,李大嫂过来很不客气地指着我说:“我看是你吃饱撑的!海尔空调一拖二是吧!那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跟那个狐狸精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