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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李

又过了些日子,苞谷在一夜之间熟透了。褪了青色的苞谷,灰扑扑的纸衣包不住赤裸着颗粒饱满的肉身。这边苞谷要收成了,那边甘蔗也疯长了一大截,那高高的长在半天里的甘蔗尖,把精锐都高高挂在了尖儿上,极是旺盛和锐利。

收完苞谷打完谷子,堆了谷垛,犁了田,已经就要八月十五了。

农忙结束,这段时间人就又闲下来。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个不求上进的流浪汉,无所事事,看上去却很快乐;重庆就是个被单调的上班下班磨灭了性格,偶尔酒后耍疯的中年工人;北京像个爱显摆家世的八旗子弟;西昌就像个闲不下来的老妈子,整天拿个烂抹布,心不在焉到处擦擦抹抹。

我似乎也闲不下来,老想着还有多少事迫在眉睫,却又无从下手。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细细算算已经很久没跟刘鸿联系了,期间也没有阿侯诗薇的任何消息。倒是马哥偶尔给我来个电话,有时说经理让我回去上班,有时又约我出去喝酒。

我也去喝过两回酒,一回是他们开车到锅盖梁来,一回是我打野猪儿去彝族风情村。每次马哥都会把他女朋友和香兰带上。马哥一直撮合我跟香兰的意思我是非常明白的,半个月前我生刘鸿的气趁酒劲把香兰搞了,过后香兰看我对她没有意思,大家也就渐渐淡了。后来香兰从姐妹那里听说我为刘鸿打架的事,突然又对我刮目相看起来,现在她看我一个人,可能觉得我孤独可怜,感同身受,在崇拜的基础之上更是把我贴得紧了。

但我无论如何跟香兰都是不可能的。

马哥说:“不算争风吃醋,能给一个坐台小姐出头打架的男人不多见,海河七号新来的小姐都在打听,希望能一睹你的风采。”

“你现在简直就是小姐心中的神!”马哥的女朋友说。

香兰就扭捏起来,抓着我的胳膊,眼神飞叉叉地看着我。

我给香兰敬酒,我说:“对不起香兰,哥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有喜欢的人,跟你我做不到。”

香兰不愿意,想了想,很天真地说:“那就做我哥,有你这样的哥就没人来欺负我了。”

我没有回答。马哥说:“那想女人了你还找香兰!”

香兰就傻不拉几地连连点头。

我摇摇头笑笑。

香兰看着我,然后把手机拿出来,我以为她要给我看我的什么罪证,没想到她给我看她的微信。点“发现”进去,搜索附近的人,进去了,她把手机递给我,说:“哥,你看,就在你身边,和我们一样,有几个人活得是真心开心的?”

她一个一个翻给我看:

“你看这个说自己的爱情就是爱情,即使离家出走也会自动回家;这个说她的爱情背井离乡;这个说她的爱情开始总是大张旗鼓,后面却都偃旗息鼓。还有这个,说自己的爱情就像屁只闻其臭,不闻其声……”

我看着,听着,觉得其实香兰哪儿傻呢?她对爱情的洞察和领悟比我要强得多。

是的,我们身边,有几个人活得是真心开心的呢?

海河七号我再没去过。闲下来我打算继续看书,看是参加成人自考本科还是参加州里的教师招考。

有天上网,碰巧听以前大学的同学在说本科自考的事,到百度里一查,果然就要开始了,再查一下凉山地区的自考点,西昌学院有几个专业竟然就在其中。也算就近入学,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食宿费用,于是我打电话报了名。这几天我就计划着沿铁路走到西昌学院去,毕竟,那里学习氛围浓烈一点。我可以看看书,也整理一下这段时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经历,顺便规划一下,看接下来究竟该做点什么。这样坚持去西昌学院看书就是一周。周末晚上,西昌学院校园里的学生都出去过周末了,图书馆冷冷清清。我看完书深夜回来,准备第二天休息一下。

秋老虎开始发威了,大清早就一轮毒日。刺眼的阳光里,小站里的火车、铁轨、道砟都仿佛要熔化,我脚下散发出枕木和铁石的味道。

我从镇上回来时,也是不经意,认识了车站上装卸货物的工头老李。老李装着两个铁牙,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他下面的人也都参差不齐,晒得黑炭一样。

我跟老李认识是因为打了一个赌。那天我从镇上回来,看见老李的老婆在月台上、栅栏外铺了席子,旁边几棵大榕树遮天蔽日。老李的老婆给他们送饭来,一甑子米饭,一盆炒土豆丝,一盆青椒炒肉,一大盆过了水的生黄瓜和番茄,另外还有壶水、有壶酒。那壶酒用乡下说的加仑桶装着,苞谷酒,大概五斤。老李他们下力的人,饭量和酒量都异常惊人。

老李看到我时,他们正要开饭,手里拿着根黄瓜大口大口地嚼,他经常看我走过,平时就打个招呼,互相散支烟,今儿刚好遇到吃饭,就给我招招手,我过去他便硬拉我坐下。

我坐下,也咬了根黄瓜,然后吃了点菜,喝了点酒,老李就说:“兄弟,看你不是正经农家人,我问你,三只手读什么字?”

这哪是在问我字,明明是说我是三只手不是?!我看老李此时咧着两个铁牙似笑非笑,显得十分狡黠。

我说:“你看我是三只手?”

老李听我这样问他,笑着说:“我天天看你走来走去,也没有做什么,但也觉得你不像是个街面上混的三只手。”

“那你说我像什么?”我问。

“像个混过世面的三只手。”他说。话气里就有点软了的感觉。

我笑了一声,说:“三只手‘掱’读p-á-pá,那二男一女你晓不晓得读什么?”

老李抠抠脑袋瓜,憨笑着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说:“大哥,二男一女不是乱整,是嬲,n-i-ǎo-niǎo,其他人我可以不嬲,但大哥你都看我是乱杆苕,我还偏要给你说我是大学生,你信不?”

老李愣了一下,张着嘴看着我,显得有点吃惊。

“不过毕业了,三个月了。”

听说我是大学毕业的,老李口气就有点变了,再两杯酒喝下去,眼神里愈发是羡慕了,说:“了不起,能读大学了不起啊。”

原来大学生就了不起呀。现在的大学生比街上的狗都多,比狗都不如。我心里想着,就说:“老李,你是不是觉得大学生不是耙子,就是锉子?我说,大学生,就在锅盖梁的菜市,一扫把打下去,就砸得出两条人命来!”

旁边坐着个眼镜,一身不吭地听我和老李在吹。这会儿,把酒碗放下,眼红脖子粗地插了一句:“我就说你能有多行世的?我看,就是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娃儿些糟蹋了大学生的好名誉!”

真是牛圈里插进了马嘴。我看了一眼他,一个单薄的、精瘦的,脸色发黄发黑,郁郁寡欢的“眼镜”,愤愤不平地看着我。

我说:“你读过大学吗?大学生怎么不好都只能我们大学生自己说,别人不能说!”

老李看我和“眼镜”要干起来,于是忙喝住,端起酒来要劝我喝。我说:“李老板,不要狗眼看人低!”

老李兴致来了,说:“看不出来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要不,你跟我们赌一把。”

我说:“赌就赌,赌什么?”他环顾了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眼镜”身上,老李说:“爷们不欺负人,怎么样,跟我们‘小眼镜’比比气力或者酒量,你挑一样。”

我说:“赢了怎么说,输了怎么说?”

老李说:“赢了我叫你一声哥,输了你把这酒喝完!”

我看,那个搪瓷大茶杯恐怕有一斤酒的样子。

我原本也知道没什么赢的希望,但年轻人压不住火气,刚好掰苞谷打谷子我还是能挑得起个百十来斤,也就撩起膀子,打算跟“眼镜”比力气。

我们俩站起来,众人或站或坐,嘴里叼着烟,瞧着我们。

今天停靠在车道上要装卸的是满满一车化肥,“眼镜”说,看你小,我让你,我先来。

他把草帽盖在头上,走进车厢,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吐了口气,马步一沉,揪起一袋化肥呼的就甩到肩膀上,我看他干瘦的脚肚子上疙瘩似的肌肉阵阵扭动,当他走上跳板,停下来示威似的闪了两闪,然后对我笑笑,最后爬上汽车一扔,一包化肥就老实地待在车上了。

我原本以为这不轻松,“眼镜”一演示,反而让我又觉得不过如此。于是我甩甩胳膊,扭扭脖子,大步流星地往车厢走去,才靠近车门,一股浓烈的氮氨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窒息。等我适应过来,已经天旋地转,想返身就走,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有勇气。我学着“眼镜”吐气、沉马步,揪袋子,那包化肥纹丝不动。我听见众人在笑,连忙躬起腰,把化肥包刨到背上,这才发现这化肥至少有一百来斤,我马上吐了口气,摇摇晃晃起来。我全身的血涨沸了。起身的时候,胸口感觉渗出几丝血的腥甜。

真是上来容易下去难,一步步往前走,才发现脚下的木板是软的,而且往汽车上走脚下还有一个坡度。

我哎哟一声,心里已扇了自己不知多少个巴掌。

我汗如雨下,举步维艰,完全是使了吃奶的劲才把化肥搬上车。

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再坐到人群中的时候,腰也痛,脚也酸,感觉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老李端起杯子,有点佩服,又有点不解。

我端起那个搪瓷杯,看着那满满一杯酒,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

这是本地的一种酒,苞谷酿造,度数在60度左右,味辣而且冲。

老李慌忙把杯子按住,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兄弟,够意思,慢慢喝完便是!”

“眼镜”起哄,不屑地说:“当年孙中山去拜见康有为,康有为要他拜帖,什么叫拜帖,就是拜师,孙中山不认黄,结果就是:大器晚成!老李,你今天倒是也认他做你徒弟啊,这小老表,你有老李罩着,行世的,必然事业早成,如何?”

老李明明听出来“眼镜”说的是反话,但还似乎真动了心,一边说不敢不敢,一边又殷切地看着我。

我想,其实老李能罩我什么呢?他们这一行吃力气饭,四肢粗壮,头脑简单,未必懂得现时下那些弯弯道道。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愿意认老李,一来交个忠厚的朋友,二来就当体育锻炼,最重要的是我还就要做给“眼镜”看一下,好堵了他的嘴。

我说:“老李,李师傅,你要不嫌弃,我现在就拜你的帖吧!”

老李哈哈大笑,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今天我们就学回彝族人,就围在这儿吃点酒,吃点肉,其他的,先不说!”

“眼镜”得了势,就说:“我就说他能有多行世的!”

后来我才晓得,“眼镜”是冕宁人。冕宁人向来吃得苦,耐得劳。在西昌城里,我们常见的许多下苦力的人,我们叫他们冕宁背篼。冕宁原本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冕宁火腿就不说了,西昌大街小巷的冕宁火盆烧烤近几年也像阵风一样刮遍了成都,什么西昌帅哥烧烤,冕宁美女烧烤,一到晚上,生意火爆,人气爆棚,总让人觉得水润风华的四川盆地、清凉幽静的成都平原,每个夜晚都被凉山攻占了。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些西昌人无端地歧视冕宁人,叫别人冕宁背篼。

山峦重叠的凉山,多少人想走出去看看,这一理想与生俱来。但走不出去的人们,依然忙于生计,丧尽希望但又绝不妥协。

“眼镜”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试图读书改变命运但结果却一败涂地的例子。初听过他故事的人都不禁会内心隐隐为之动容。

“眼镜”参加过三次高考。第一次在冕宁,他填报了阿坝师专,但考下来差了近100分,没考上;第二次他毅然决然地到了西昌礼州中学补习,这回他还是报了阿坝师专,但天不遂人愿,差了50分;第三次“眼镜”转战川兴中学,这回他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觉得冥冥中受了启发,自己读书不行,不如改考体育!于是他坚持每天起来长跑5公里,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只可惜,那一年他的体育特长课是过了,文化课还是差了20多分。

别人经常取笑“眼镜”,说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眼镜”自己也觉得命运不公,以前见人就讲自己的高考史,还总少不了说句先晓得当时就不考体育了,考音乐还要好考点……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往一件同样的事,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很难。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青春的三年伤痛已慢慢变淡了,没有人再愿意听他失败的故事,他也就沉默了,经常抽着烟喝着酒一句话不说发半天呆。后来人们松了一口气,觉得“眼镜”这辈子终于认命了,但每每酒后,“眼镜”总是眼神呆滞,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最后突地站起来,眼露杀机,挂在嘴边的常常是这句话:“行世的老子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老李说:“就你行世,别人都不行世!小邓说的也是实话,你们就看赵家坎赵矮子家那个赵清,大学,三本,四年,什么经济管理专业,是不是学出来当官的?——每年要一万多的学费生活费。他爹妈妹妹,一家人出去打工供他上学。但是,毕业之后你们看又怎么样呢,找不到工作不敢回来,考公务员又都没成功。你看他家现在房子房子没修,爹妈爹妈有病不敢治,还好,今年他终是跟着村里其他人出去干水泥工去了。”

“就是,东山小学不是也关张了嘛。”老李的老婆插了句嘴。

老李说:“以前不关也就是临时托管所,娃儿些在学校待着不到社会上惹事就行,等大一点,就出去打工了。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人家功利,现在娃儿些读书看不到希望,老师也是教得懒心无肠,家长哪个还想去花冤枉钱读书嘛!”

我叹息一声。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那些像我一样只能在城市的边缘挣扎迷茫的人,还知道自己是谁吗?大学生?农民?农民工?

“你光说别人,老李,你儿子呢?不是今年也考了大学了么?”“眼镜”故意把老李的谎话戳穿。

“我,我这不是也让他不要去读那球莫名堂的书不是!”老李涨红了脸,显得很焦躁。

我这才知道老李还有个儿子,今年刚考了大学,通知书都还没拿到。后来听说是他儿子自己不想去读书,看来老李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说:“老李,你不要骗我!你想听听我过来人的意见就明说!我从你和你老婆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你们是希望他去读的,故意让我来说。”

老李咧嘴呵呵地笑。

我有点飘然了,说:“就算生活强奸了我,我也要笑颜相迎。千言万语,一句话,读书改变命运!”

“对,小邓,我和你嫂子就是这样想的,读书不一定是要当官发财,学会做人,懂得感恩就行。”

“眼镜”在一旁听着,没有表情,但终于蹦出几个字来:“迷则乐境成苦海,悟则苦海为乐境。”

老李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没想明白,咧着的嘴不张也不合。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车站的树荫下边吃边聊,整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那一茶杯酒下肚,我就把自己灌翻了。

这之后我就跟老李他们成了朋友,也在老李那里帮帮忙,打打工,干一天老李就给我一天的钱。老李他们原本跟车站的人关系也好,渐渐我也跟站上的工作人员彼此熟悉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来说说那天喝酒醉后的事。

老李和“眼镜”把我怎么整回草棚里,我又说了些什么样的话,现在我已经是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半夜突然醒来,灵魂出窍,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我挣扎着爬起来,要跨出草棚的时候才发现全身肌肉都在抽搐。好不容易尿完尿,又口渴难耐。

我去拔了一根甘蔗,三下五除二啃了几节,嗓子润了点,脑子里这才有点印象,知道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

但就是那天晚上我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沙马子又神一样地出现了。

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来的了,只记得她喊了几声,就把我架铺上去了。又隔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的脸上被一张湿毛巾罩住,我本能地一惊,睁开眼时她正跪在我身边,表情严肃地给我擦脸和身子。

我可能还抱了她,她从我怀里挣扎出去,又喂了我瓶水,把手脚给我放好,叹口气下了铺去草棚外面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酒醒过来。一醒来,先移魂半空,看着这个我爸搭得很好的草棚,架空的铺很宽,一米二的席子铺着,周边都还摆着我的书,放着我的箱子和吉他。

突然我的魂魄被人一把重重扯落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在这一堆物件中还睡着个人,一只手抱着我的腰!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沙马子,她微微睁开眼看着正在看她的我,骂了声酒鬼,然后转过身又呼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