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海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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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私人定制

我的经历和美国同学不一样。我没有兄弟姐妹,写不好大家庭里的事。我没有过真正的早恋,写不好浪漫。我对美国社会和历史的一点了解,又不够我拿美国做背景。但是,我写中国的事,却是美国同学写不了的。

晚7点,因为是深秋,天已经漆黑。

我和萨维诺教授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一边走,我一边给他讲《围城》的花絮:讲方鸿渐买了假文凭应付老爹,回国后,却发现为其自豪的家人在报纸上登广告,庆贺他荣升克莱登博士。讲被称为“局部的真理”的鲍小姐和那顿“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的窝心饭。讲方鸿渐想向苏小姐显摆学识,说苏小姐扇面上的诗是抄袭之作,没曾想,那是苏小姐的得意之作。讲方家的大钟老是慢几个小时。讲主人公最后的凄凉。

讲到兴奋处,我挥着胳膊甩着手。萨维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不开办公楼的大门。

晃着脑袋出去,他突然不笑了。门口站着三位我不认识的教授,正谈着事。看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出来,他们都愣住了。

年岁最大的那位最先回过神来。

“晚上好,萨维诺先生。”

他这么称呼,很少见。教授间,一般都是叫名不叫姓,更不会说先生。

“晚上好,各位!”萨维诺高调介绍我,“这是未兹,我单独辅导的学生,上次得奖的那个。你们以前见过她么?”

大家默然应着。

我赶忙说,各位晚安,我先走了。

我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到快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喇叭声。是萨维诺,正在招呼我上车。

“您还送我?我们都快出绯闻了。”我说。

“肯定的。”他一脚油门,冲过寂寥的小路,就到了我的楼下,“你上去吧。我要倒大霉了。”

“您说什么?”

他拖着长声,模仿着纪律委员会官员的语调:“萨维诺先生,我们对你的行为深表遗憾。但是,我们愿意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请告诉我们,你和未兹同学什么时候开始的?”

绯闻事件当天,萨维诺在办公室里给我上了5个小时的课。他先用两个小时讲完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长篇小说《鬼作家》(The Ghost Writer㊣)。然后,和我一起讨论我刚刚交的一篇短篇小说。我的主角是民国时期一个一心报国,却卷入军阀混战,最后成为炮灰的倒霉蛋知识分子。萨维诺想了解历史背景,问了我不少问题。我们讨论的范围也因此拓宽,以至脱离主题。我聊到了同是写知识分子的《围城》,摇身变为讲课之人。不知不觉中,分针竟然转了两圈。

每周一次的单独辅导课,至少要用3个小时。如果我废话多一点,时间就会更长。而他回到家,批改我的作业还要花多久,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们这种特殊关系,要归功于MC的特殊政策。

在MC,所有教授都有权选学生开小灶。小灶的官方名称为独立研究(independentstudy),没有博士课的难度,却享受博士生一对一的待遇。

小灶里,理科生帮着教授做实验,经济生则帮着教授找数据,写论文。论文如果发表,上面会有学生的名字;即使不能发表,至少能写简历。

文科生从特殊政策里拣的便宜最大。因为文科的资料很主观,教授如果让学生帮着分析,没准会南辕北辙。而写文科的论文,个人风格很重要,教授不可能让学生代笔。

于是,文科的小灶,与其说是教授主导,不如说是学生主导。学生想学什么,和教授说,教授会开列书单;想写什么,自己写,教授会给点评。而且,这种课的成绩,只要学生的态度还过得去,教授也不会为难。曾经的得意门生,现在给个B,学生难过,教授也别扭。

MC给教授开工资,要靠学生的学费。如果让吃不到小灶的多数,去负担吃小灶的少数,说不定会民怨沸腾。所以,MC对小灶的时间有严格的规定,小灶超时,后果自负,别想着找学校要加班费。

所以,理科教授开小灶,还可以说是在招兵买马。而文科教授开小灶,纯粹是在为学生服务。唯一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好徒弟转投他人,让自己在优秀毕业论文导师榜上无名。

这点好处,性价比太低。有些教授难免会敷衍了事。

劳拉做过希区柯克的专题,看了一本书和五场电影,就结束了。

凯西每次去见教授,发现都是赶上他的答疑时间,一群基础课的小朋友嗷嗷待哺地排队站在门口。她只好三言两语概括一下这一周的读书感言,赶紧走人。

不过,总体说来,文科的小灶,质量也是有保障的。政治系的学姐告诉我,她的师父去法国出差,还会帮她带几本对她的论文有帮助的书。

哲学系的学姐则说,根本不用师父推荐什么书,就师父的书,估计我这一辈子都吸收不完。能和这样的人多待几个小时,已是荣幸之至。

可是像萨维诺这样,勤勤恳恳开小灶,以至于绯闻缠身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为数甚少。

萨维诺认识我,是在他的小说写作课上。我刚到美国一年多,虽然读过的小说不少,但写小说却是头一次。何况,班上除了我,是清一色的美国妹,很多人都在报刊或网络媒体上发表过作品。所以在班上,我几乎是一言不发。

萨维诺的讲法很直接。每周布置我们读一个短篇,再留一篇与这部作品有相似之处的作业。

读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的《阿拉比》(Araby㊣),他让我们写一个由小时候的一段经历所启发的故事。

读乔伊斯的另一个短篇《泳者》(The Swimmers㊣),他要求我们写的故事中,“有人物要浸在水里,可以是浴缸、大海、泥潭,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水就行”。

读弗兰克·奥康纳(Frank O-Connor)的《国家客人》(Guests of the Nation㊣),他让我们写的故事中,有“某个角色私藏手枪”的情节。

一天,我们坐在教室里等他来上课。有人发起牢骚来:他的题目,也太多了。每周一篇,谁能保质保量呢?

星星之火,很快变为贬损萨维诺的大火。有人说他留的题目多也就罢了,关键是激发不起创作灵感,不像自己高中时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湖边,让大家闭上眼睛躺在草地上,然后在每人手里放上一把破旧的铜钥匙。有人则说他分析起名篇,思维片面,不爱听学生的意见。

我没有插嘴。即使萨维诺的有些题目挺牵强,我还是宁愿读读名篇,也别晒着太阳,摸着破钥匙。但我辩论不过一屋子的小作家。

萨维诺不够圆滑,上课时不会在否定学生的回答之前,先笑吟吟地说上一句“你讲的非常有趣,但是……”。他直截了当的“不对”,定然是打击了不少积极的发言者。不过,对我来说,一言堂可比百家争鸣要奏效得多。

这时候,萨维诺进了教室,开始发我们上次交的作文。

他给我手写的一页评语中,最后是这么一句话:你很有天赋。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

我受宠若惊,去见他时,他俨然是一副收徒弟的姿态。

接下来的学期,我就吃上了小灶。

我能有什么天赋呢?只是,在萨维诺眼里,十个美国同学写的美文,比不上我的一篇奇文。

就拿那个“泡在水里”的短篇来说吧。美国同学写的,言辞都很是优美,而且,篇幅也符合他的要求,在8页以内:

一位女士给婴儿洗澡,差点把自己给淹死了,因为,她得了产后忧郁症,把自己的头伸进澡盆里了。

一位年轻女士裸睡被偷窥了,却天天幻想和偷窥者共眠。偷窥者来了,她却胆怯了。

一对苦命鸳鸯在隐蔽的小河边谈情说爱。当然,世上没有真正的“隐蔽”,结果,自然是曲终人散。

种族隔离时代,一个黑人小孩误闯白人的泳池,引发了村民大战。最后,小孩子一个人背井离乡。小孩无辜的朋友成了嫌疑人,在反抗中被私刑处死。

而我写的,不仅篇幅超标,达15页,而且满纸语法错误:

小学联考,淘气包用手机作弊,被班主任带到办公室写检查。办公室里还有班主任的宠儿——提前交卷的班长。他正在修改他将在家长会上做的演讲。

淘气包给班级丢脸,被班长一通责备。淘气包不服,两人对骂。

这时地震了。两个孩子都受了伤,被埋在地下,看不见对方但听得见对方。

两人的谈话渐渐变得友好。淘气包讲起他外出打工的妈,班长讲起他当官儿的爸。下雨了,两人泡在泥水中,眼泪和泥水混在一起。

两人越来越衰弱。班长每隔一阵子,就会问问淘气包几点了。

淘气包说,幸亏我有手机!可这手机也快没电了。

淘气包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手机应该是掉在水里了,找不到了。

班长急了,骂淘气包是废物。淘气包第一次真诚地道歉,疯狂地找手机。余震来临,他还在找,来不及躲闪,被小石子击中。班长叫着他的名字,说求你别找了,没有关系的!

可淘气包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班长获救,被挖出时一直哭喊着,让人别管自己,快救救淘气包吧。全程被记者录下。班长成为抗震小英雄,在一旁观看救援的班主任很是得意。

被抬上救护车后,班长垂下手,扔掉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他也带着手机。

原来,自从被埋到地下后,他就关机了。他想,等手机通信恢复后,再用手机求救。

成为萨维诺教授的小灶徒弟后,他告诉我说,他留“泡在水里”的作业已经20年了,读过不下1000篇作品,其中,900篇的内容差不多,100篇有点新意。但我这一篇,给他的印象最深刻。

我不像美国同学,会因为对老师的教法不赞同,就失掉积极性。我战战兢兢地举手发言,就算是被一个“不”字打发掉,也只会怪自己基础差,傻笑一番罢了。

我自知无法从语言上更胜一筹,就得在情节上出奇制胜。我的目标,就是要保证自己写的,没有别人在写。一听到“泡在水里”的作业题,我首先就把浴缸、游泳池、小河统统排除掉。

我的经历和美国同学不一样。我没有兄弟姐妹,写不好大家庭里的事。我没有过真正的早恋,写不好浪漫。我对美国社会和历史的一点了解,又不够我拿美国做背景。但是,我写中国的事,却是美国同学写不了的。

所以,我写出了让萨维诺难忘的手机故事。

这个短篇在萨维诺的指导下,我前后大改8次,还得了个奖。

萨维诺最初的评语是,这个故事除了淘气包比较有血有肉,校长和班长的形象都太单薄。于是,我把全文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校长的视角,第二部分是淘气包的视角,第三部分是班长的视角。这样,三个人的内心世界就都丰满了。

萨维诺又说,班长和淘气包聊天的那一段,太简约了。淘气包在结尾死掉了,而读者对淘气包过去的生活,了解还不够多。于是,我在延长对话之外,又加上淘气包泡在水里时,对过去生活的大段回忆。

再过几周,萨维诺想起,地震的场景描写不够详细。重大事件,怎么就几句话概括?于是,我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把网上能搜到的地震视频都看了一遍。

都要定稿了,他左右审视,觉得我把班主任写得太坏了。他把淘气包关在办公室,是有责任的。淘气包死了,他就一点不难过么?我说,那么多学生都失踪了,人家早就麻木了。萨维诺说,把这个写上。

每一次重读我的故事,他都能发现新的问题。到最后,没有一个段落没有修改过,而篇幅也从15页变成了39页。

我从他的小灶里,一共出炉了十多个短篇,每个短篇都经历了或大或小的几十次手术。

语言上的小手术就更多了。而且,原先经他认可的语句,经常会因内容的大手术而被删掉。骨头都没了,皮肤更得重新做。

我的一个形容词用得不好,他会翻出字典,找到同义词,一个一个做试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句话还是不要用形容词为妙。

我的句子写得太啰唆,他会让我当场拿笔重写,然后读给他听,直到顺畅为止。拿着笔,人更会三思之后才动手。打字省力,删起来容易,会让人肆无忌惮,废话连篇。

我的比喻用得俗,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的原则是,宁愿不用修辞手法,也不能落入俗套。他对“俗”的界定又太宽泛了,基本上我会用的,差不多都挺俗。

英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无论他纠正多少次,我的功底还是不够的。

我在小灶里,又读了很多萨维诺推荐的小说。每一篇,他都会从头到尾,画出那些最值得我学习的词、句式和修辞手法。一本本的新书都变得满篇红线,到处圈圈点点。他给我读他最喜欢的段落,问我哪儿写得好,也问我如果要描述同样的场景,容易犯什么错误。

他像是教小学生一样,掰开了揉碎了给我讲,却希望我成为大作家。

获奖后,我去感谢他,但同样的话已经讲了太多遍。我问:“怎么才能感谢您呢?给我个机会,让我也为您做点什么吧。”

萨维诺装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要是成名了,可别忘了我。”

有萨维诺确定的成名目标,我也是胆子越来越大,什么都敢写。

我写退役运动员为生活所迫而干出的奇事。萨维诺夸我想象力丰富。其实,那是国内媒体上出现过的类似报道。

我写贪官污吏的故事。他说我涉世未深就有这般老练,难得。其实,随便看过几套央视的官场剧、帝王剧,或是地方卫视的后宫戏,就有思路了。

我写军阀混战中的事。他不知中国历史,看不到其中的各种硬伤。

我写破绽百出的伤痕文学。他没有读过这样的文章,还以为我走在揭露黑幕的前沿。

整整一年。每周五下了最后一节课,我都会在图书馆的咖啡店买上两杯茶。大杯是萨维诺喜欢的豆蔻奶茶,小杯是我喝的茉莉花茶。我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由日头西沉变为繁星点点。有时,我们的讨论声太大,引得隔壁神经质的希腊语老教授来敲门投诉。有时,安安静静一个小时,我写下灵感,他判起作业。

只要没有急事,他都会问问我写的某个故事背后的故事。我没有必要保密,就大谈自己小时候的大闹天宫。我跑题了,他却眼前一亮,说,这件事你也可以写写嘛。

我讲过了头,他会看看表,说:“我该回家了。噢,对了……”

一句“对了”,意味着他和他太太的烛光晚餐又要泡汤了。

他的新书发布会,我自然要去助威。

这一去不要紧。

我读了他刚出版的小说集中的两个短篇,理论上都应该是他的得意之作。

第一个讲一个天主教士与小妞偷情的事。

第二个讲一个失业青年喝止咳糖浆上瘾,一直想戒却屡屡失败。

离开发布会,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店里所有能找到的萨维诺的书全部买了一本,把网上能查到的书评全都读了一遍。他的用词很考究,修饰很得体,结构很完美,但总觉得缺点意境,欠点深度。没有信手拈来的灵动,而是靠反复的雕琢,才制造出人工的完美。

班里同学对萨维诺的苛责,也许不全是空穴来风。而萨维诺对我的另眼相看,是不是误判,我不愿细想。

他的小灶,是为我私人定制的。我的作品,也是为他私人定制的。跟着这样的师傅,今天有小灶,明天就怕没饭吃。

过了暑假,萨维诺问我,什么时候再开小灶。我问他能不能缓一缓,等下学期。我得转变思路,才能有突破。

他洞若观火:“你是不是不想写了?”

“这学期的其他课太难。我怕我的时间排不开。”我推脱。

“你不用写新的,”他宽宏大量,“你把之前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挑最喜欢的,再好好改改,改到可以发表的程度。”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为什么呀?你今天不给我个理由,就别想走了。”

我迟疑了半天,终于说道:“我那些故事都什么结尾啊?这个小孩死了,那个老头跳楼了,这位先生疯了,那位太太杀人了。我光是读读,就要得心理疾病了。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净写这样的东西,传递一堆负能量。可不写悲剧,写喜剧,一个人的逗乐能力又太渺小,不如集思广益效率高。”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萨维诺并不介意。

“我承认,你不是什么阳光好少年。但要是作家们个个都是微笑大使,我们就只剩宣传片,没有名著了。”

“您说的那些大作家,哪个不是身世悲惨,一生颠沛流离的?孤儿率很高,贫困率很高,酗酒率很高,自杀率很高,不然也没那么多创作素材。我没那么苦,还要写苦事,和真正的苦人比苦,何苦呢?”

“那你是该出去吃点苦了,”他朗声说,“到墨西哥的农场打工,有点生活经历,再回来写。”

我铁心辩论到底,“我的生活经历真是太少。除了想象,没什么素材来源。天天对着电脑屏幕,瞎编些贪官的对话、刺客的心理、精神病的怪癖……您不觉得假,我还觉得假呢。”

“你有这个能力,你不写。难道等着贪官话廉洁,刺客写自传,精神病人写反思?多查点史料,多读读名著,你就能写得更真实了。”

我拿出了撒手锏,“不管真实不真实,我干吗要把自己的国家写得那么差劲呢?本来,美国人对中国就印象不佳,我干吗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他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您不是。可很多人是。他们看到中国的破事就幸灾乐祸,看到正面的东西就说政府演戏。我干吗要迎合那些人?”

“我认输了,爱国者。”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沉吟片刻,他又抬起头来,莞尔一笑:“你的口语进步真大。”

当然,我始终没有告诉萨维诺,他可能是高估了我。他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可他的写作思路和教学方法,或许真的有些狭隘。

创作,本身就是不能靠教的。大作家的才气,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算有的技巧可以被学习,但从它被发现的第一次起,就像是仿造的玉、人工的钻,失去了本来的韵味。干这一行,若是天资不够,不论付出多大努力,最多也只能成为工匠,成不了大师。

不过,萨维诺给我的东西,一直都用得上。

从上中学起,我一直就有个困惑,为什么我的记叙文,越写分越低?

老师给的命题,我经常没有真实事件可以往上套,只能编。编的时候,又心虚,总怕被看出来,免不了挨批。写作,是要有生活积淀,要有真情实感的。我一个学生,又有多少生活积淀?

而在萨维诺这里,我的工作就是编:编一个主角的家庭背景,琢磨官宦世家和将门之子哪一个更合适;编一个配角长相上的小缺陷,在鹰钩鼻和雀斑脸之间摇摆。

故事编久了,我就发现,所谓真情实感,不需要看事件本身,而要看怎么写。真实的事情写不好,读着可能比瞎编还假。而编得有技术的,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会显得很真实。

故事是记叙文的一个变体,要体现出普适性的价值,就不要在乎有没有发生过。每个人看到的事情,都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每件发生过的事,成为文字,都掺入了写者的理解。与其还原那些不可能被还原的真实,还不如让故事情节跟着自己的感情走。

但真情实感怎么写呢?

我的文字不够优美,但萨维诺告诉我,如果不是自然的优美,那么宁要简洁,也不要复制修辞;宁要白话一篇,也不要为了标榜自己而引经据典。

我的思维比较跳跃,会在无意间省略不少内容,但萨维诺告诉我,要相信读者的智商。井井有条很重要,但惜字如金更重要。

我的写作速度不够快。但萨维诺问我,快餐和慢炖,你喜欢哪一个?

他的理论,就是只有把自己的风格发扬好,才能写得好。发扬不好的,宁可保持本色,也不要千篇一律地模仿。

这个教我编故事的人,其实一直都在教我怎样写记叙文。

法学院面试的时候,三场面试的面试官都注意到了我的那个小说奖,问我写小说有什么收获?

法律圈的人普遍比较保守,对作家们一贯的我行我素也是颇有微词。所以,我着重讲了我修稿8次的过程,说自己脸皮很厚,挨多少次骂都能接着干活儿,纠正错误,不断完善和提高。

三个面试官都表示赞同。

我给萨维诺讲了自己的面试。他灵光一现,说:“你将来当了律师,就会有很多素材,不用搜肠刮肚地瞎编了,对吧?”

我语塞。

他乘胜追击,说:“而且,你要是在美国工作,写美国的黑幕,就不用毁了自己的爱国者大名,是不是?”

他还说,如果我将来出小说集,他愿意当我的编辑。

他是MC的教授,也是一家出版社的小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