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海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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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凯西

凯西不是绝对的素食者,她称自己是有良心的杂食动物。她休学的那年,在自家的仓库里养鸡,保证它们睡得香甜,吃得营养,闷了还能去外面的草地上遛弯。

几只鸡长到足够大,凯西就会把它们一起杀掉,免得剩下的两三只,失去了同伴,还要在坐以待毙中度日。

我是在学校登山队的秋游中认识凯西的。那时候,我刚到美国,一切都很新鲜。登山队一忽悠,我就找出收在行李箱里的傻瓜相机上山了。

凯西走在我身边,穿着洗得起了毛的T恤,蓝牛仔上还贴着两个星形的补丁。若不是她眉清目秀,如出水芙蓉一般,说不定会被人当作嬉皮士。

山上眺望点很多,每到一个眺望点,大家都会停下来,看看景,拍拍照。山谷间的红叶沁人心脾。凯西不忍心摘树叶,而是托在掌间,悄悄欣赏。

看到她陶醉其中,我问:“要不要来一张?你的扮相,有点艺术家风范。”

她乐得脸红,先是大跳,再是做鬼脸,换了好几个姿势。我连连按下快门,递给她相机。她一张一张地翻看,心满意足,说:“回去发给我。你会让90多岁的老太太心花怒放的。”

那是她姥姥,最喜欢她寄的照片。照片是用彩色打印机印在A4纸上的。老太太眼花,图像越大越开心。

凯西夸我的相片像素高,别说用A4纸,放大做成海报都行。她用的老式单反机,旧货店里20美元淘来的,太沉不说,照片的质量还飘忽不定。

而我的相机呢?两千多块钱的索尼数码相机,好多中国人的入门机。

见到一个不化妆、不摆谱、不忘老人的美国同学,觉得很特别。我俩一边爬山,一边聊天,有了相见恨晚之感。

凯西本该上大四了,但她去年休学了一年,所以还在上大三。

为啥呢?她老爸去年失业,弟弟刚考上大学。所以,她买了一枚学校的纪念戒指,退了课,退了房,去她妈妈工作的医院兼职做接线员。这份工作收入微薄,攒不下几个钱,但好歹暂时不用父母给她交学费。

她老爸的再就业问题还没有着落,但学校发了善心,给她追加了助学金,她就回来上课了。

我直冒冷汗。美国人不爱存款爱贷款,一出事就抓瞎,这倒不稀奇。可像凯西这样差点失学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凯西不以为意,说她如果一开始就去助学办哀求,再加上几位教授的请愿书,学校肯定会施以援手。但大二那年,她学得很累,一想到能放个长长的假,顺便还能体察体察社会,也就认命了。

做接线员,她天天都要面对病人家属的投诉,陪人哭,劝人架,觉得没灾没病就是福,更别提没灾没病还能上学的了。现在回来上学,她不再计较她的社会学专业前途不好。自己的那点担忧,比起婴儿被护士失手摔在地上的新妈妈、猝死的IT精英,或是刚做完手术就在厕所滑倒的老太太,实在是微不足道。心无杂念,学习更加事半功倍。

爬完山回到学校,我把凯西请到我的宿舍,将相机里的照片拷到一个新U盘上。我说,自己的邮箱发不了这么多照片,你把U盘拿走吧。

凯西举棋不定,但最终没有拒绝。

一个穷留学生,能向比我更穷的老美表表心意,还是挺过瘾。

分手的时候,凯西约我第二天在学校的素餐食堂吃晚饭。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给她打电话确认,却怎么也打不通。外面忽作狂风暴雨,我一时找不到伞,又懒得去楼下的餐厅,就在房间里吃了点燕麦充饥。

快9点钟的时候,她终于接了电话。

原来,凯西冒雨去了我们约好的素餐食堂,也曾在心里数落我。电话那端,她不解道:“不是已经约好了么?干吗还用手机?没有手机的年代,人们也是有约会、有聚餐的呀。”

我连忙道歉。她也给我台阶下,问我:她自己是不是太老土了?明天,老时间、老地方,再一起吃,行不?

我赔笑道:不带手机,风雨无阻。

每周一起吃一两顿素餐,成了我们的必修课。

凯西确实很老土。手机不是智能的,电脑不是苹果的,裤子上的补丁,也不是假冒的。她没几件两年内新买的衣服,但打补丁的裤子,她也要天天换。

她从家里搬来一台缝纫机,一闲下来,就织些毛袜、帽子、手套之类的小件送人。她为我织过一条围巾。不过,我的脖子太爱发痒,用不了。她又买了敏感肌肤专用的毛线,计划在圣诞节前织条新的,给我惊喜。但她一忙起来,忘了这茬儿,便拿着一团毛线和缝衣针来找我请罪。她说,东西留我这儿,让我记得催她做。

凯西喜欢找我吃素餐,因为她在学校认识的素食者们,大都太极端,聚在一起,就爱讨论怎么把天下人都变成素食者。她说,有个作家讽刺极端素食者,说他们“自命清高、目中无人,殊不知蔬菜水果也是会痛的”。

植物会不会痛我不知道,但这些人的自命不凡和难以沟通,我可是领教过的。

凯西不是绝对的素食者,她自称是有良心的杂食动物。她休学的那年,在自家的仓库里养鸡,保证它们睡得香甜,吃得营养,闷了还能去外面的草地上遛弯。

几只鸡长到足够大,凯西就会把它们一起杀掉,免得剩下的两三只,失去了同伴,还要在坐以待毙中度日。

别的鸡,她是不吃的。

只吃自己杀的鸡,你说这善人神不神?

凯西自有一套理论。她说,你知道大养殖场的动物们是怎么生活的么?

小牛被圈在无法转身的格栏里,为了保证肉质细嫩,肌肉肥肉不分家,一岁多就被杀了。

母猪被五花大绑地注射激素,不是处在怀孕,就是处在产仔的状态,而小猪一出生就被拉走去做烤乳猪。

鸡的成本是最低的,几百平方米的厂房,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鸡,如果从空中航拍,就像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鸡毛掸子,根本不像活物。而每天喂食的场景,更是触目惊心:鸡们争相抢夺,互相踩踏。而踩踏过后,被挤在一旁的伤兵败将,也许会黏在成堆的粪便上饿死,发霉了也没人去清扫。因为活下来的鸡,已经足够盈利了。

有机农场的动物,生活质量倒还过得去。超市也会标明肉品的来源。可凯西觉得,还是自己养的最踏实。

“如果对肉的生理需要,超过了杀生的负罪感,那就吃肉。”凯西说,“如果只是一时的嘴馋,那就想想围裙上溅的血,想想五花大绑的母猪。或许,你会觉得,还是吃块豆腐补充蛋白质要好些。”

凯西也问我,为什么吃素?

我的境界不高。

我坦言道,自己其实是吃肉的。不过,食堂的牛肉做得太生,时不时还看到血丝,心里有点发毛。鸡肉做得太老,嚼得我满脸抽筋。猪肉做得太糊,有致癌的风险。鱼肉不是油炸,就是太腥。这样的肉食,还不如吃素算了。

凯西倒不介意,说:“我吃素,是因为自己的好恶,并没有改变世界的念想。有人说,同样的一亩土地,稻谷蔬菜的产量远远大于牛羊的产量,所以,应该鼓励所有人吃素,这样,可以喂饱更多的人。问题是,这两者可比吗?不可比。吃素还是吃肉,对我不是问题,但对有些人,则是大问题。人的欲望,各不相同,应该顺其自然,而不是强求一致。有的人不吃肉就写不出好文章、做不出好曲子,谈不成生意,创造不了价值。这样的人,当然要给他们吃肉的自由啦。食肉者杀几只动物去造福更多的人,总比食素者伤害他人强。”

我说:“没错。甘地是素食主义者,可希特勒也是。”

凯西吃饭前要祈祷。

总有那么一两分钟,我会觉得尴尬。后来,我也会装模作样地合起手,嘴里念叨点什么。

凯西问我信什么教?我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不可知论者。她很虔诚,而我若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恐怕有点伤人。所谓不可知论者,就是相信宇宙不完全是由自然法则统治的人,但并不明确哪一种信仰。

她坦言道:“不可知论者是不做饭前祈祷的。你是无神论者就直说呗,我不会逼你入教的。”

我狼狈地笑笑,说,家里没这个习惯,学校也不教这个。但我是个什么都想知道的人,没准你可以说服我?

凯西摇了摇头。

她说,她有个叔叔在哈佛神学院当过副院长。她小时候也考虑过要不要进神学院。不过,她是个不会传道的人,何况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也有违她的意愿。她觉得信教,就是为了让人有信仰,有准则。

有些人,不需要信仰的约束也会一心向善。有些人,表面虔诚,实则龌龊不堪。还有人打着宗教的幌子到处聚敛钱财,笼络人心。这样的人,也许不信教,还能真诚一点,收敛一点。

神父们受教规禁锢,不得结婚,于是性欲长期压制,闹出一堆绯闻。教会天天募捐,但财务支出却没有什么透明度。何况,从古至今,有多少宗教迫害和宗教战争,波及了多少人。

我说,的确,人的道德高下,和信教不信教没有绝对关系。

凯西也不为教会辩护。她说,她小时候上过几年天主教小学。老师都是修女,每天都要晨祷和晚祷,每周都要见忏悔神甫。听她们上课,就好像在听布道,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却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后来,转学到了公立学校,她才听说了进化论,觉得比神创论要靠谱得多。

看总统大选的辩论,凯西也瞧不上虔诚的副总统候选人保罗·瑞安。当被问到未来政府的生育政策时,瑞安说出了美其名曰“胎儿权利”的宣言。瑞安反对避孕,反对节育,反对堕胎。他说多年前,看到妻子怀孕三个月时胎儿的彩超,感觉上帝创造这么美的东西,是让我们当护花使者,而不是扼杀生命的凶手。凯西听了直想吐,说,瑞安富得流油,养五个儿子不费吹灰之力,而社会底层却没有这样的条件。贫民窟的小孩子不应为父母的一时之快而受一辈子的苦。

凯西和我谈起美国早期节育学家的话:“上帝怀里的小孩子如果和未来的父母通个电话,发现老爸酗酒,老妈和两个哥哥挤在一张床上,还会愿意来人间么?”她还讲起罗马尼亚禁止使用避孕套年代的孤儿遍地,犯罪率飙升,说推行这些政策的人,还都以信徒自居。

我接着道:“所以,我很讨厌美国人骂中国的计划生育,说它非人道。让女人少受点罪,让小孩子多享点福,让大家都能有饭吃,这不人道,那什么是人道?”

凯西道:“我可以和教会的朋友讲讲这些,帮你宣传一下。”

她知道,教会有教会的问题,但这不妨碍她坚守自己的信仰。小时候在教会学校里学来的规矩,她样样遵守。除了天天祷告,一有空,还要做礼拜和忏悔。所有斋戒日,她都严格遵循。尤其是复活节前的大斋节,整整一个月,她都不碰自己喜欢的东西,靠胡萝卜、芹菜度日。她说,忍受这一点,比起耶稣受的磨难,算什么呢?

第二次去凯西家,是圣诞节的时候。

那天早上,一觉醒来,看到一张字条:我去教堂了,你多睡会儿。早餐在桌上。

凯西结识我后,也一直想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她让我去看她乐团的排练,剧团的表演。她教会圈子的新年聚餐,也会拉上我。男朋友麦克约她逛街,她问我有没有想买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去。我不愿当电灯泡,但推辞无果后,考虑到自己又确实需要添件外套,就跟着去了。

但是,一件事比一件事尴尬。

凯西乐团的人排练结束,个个都累得人仰马翻,无心和我搭讪。我把“太好了”和“棒极了”轮番说了几遍,也就没话了。

她的剧团演的是得过普利策奖的名篇《九死一生》(The Skin of Our Teeth㊣)。第一次看这个话剧,我深感时间错乱,情节混杂。看得一头雾水,我坐不住了,溜出去上网查剧情简介。但返回时,却被锁在门外。凯西期待的落幕拥抱,自然成了泡影。

新年的聚餐十分丰盛,我和她的几个朋友聊得也还算融洽。吃到一半,我们谈到了MC去密西西比州的一个支教项目。我想起一个笑话,说,密西西比的州训是,“来玩吧,你会更喜欢你自己的州的。”(密西西比是全美最贫困的地区之一。)身旁的女生瞪着眼睛说:我就是密西西比的!

有了这次教训,我倒是没有再说过错话。见凯西男朋友时,也还算得体。

不过,这次轮到凯西说错话了。

凯西的男朋友麦克比她小三岁,见面时送了她一条价格不菲的项链。凯西戴上它,和麦克喜气洋洋地逛街,路过一家珠宝店时,发现麦克买亏了。

凯西心疼道:你以后可别再花冤枉钱啊。

麦克不悦,说:攒钱干吗?给孩子买学区房么?

最初,我以为这是姐弟恋的常见问题:男的活在当下,女的想得长远。

后来我才了解,以麦克的家境,买多少学区房都不是问题。

两人当时没有吵架,依旧是有问有答,但没了兴致。

没过一个月,两人就分手了。

我不是滋味:“别让我成了你的灾星啊。”

凯西说:“哪能怪你?我们本就不合适。他不会再去我家了。你什么时候去做客呢?”

感恩节,我终于去了。

我是带着课本去的,却一次都没有翻开过。每天,在凯西的影响下,我睡醒了做饭,吃饱了散步,累了回家看电影,困了就上床,优哉得不能再优哉。

凯西的老妈是护士,在教会医院干了30年。老爸是个有点跟不上时代的电脑工程师,被公司裁掉后,曾经醉酒驾车撞倒过路牌。有了不良记录,工作变得更难找。

凯西休学后,他也赶忙戒了酒,安心管起后勤,送老婆孩子上班,在家里潜心研究烹饪。现在,他可以手工炼制黄油奶酪,制作腊肠火腿,还不时研发新菜,端出一道意式千层面、法式可丽卷之类的惊喜。他老爸自诩道,贫民的价格,餐馆的质量,哪里去找?

她私下告诉我,老爸绣花似的做饭,所有工序的成本算下来,一点也不省钱,还不如多花点时间找工作。但只要他不喝酒,这都好说。

凯西的家在树林里,是她老爸20年前搭建的小木屋。楼上楼下,三室两厅。房子的地板有些起皮,窗户带着小裂缝,家具很不配套。不过,屋里四处都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凯西的油画,凯西弟弟的海报,老爸老妈的照片。纱门上,还贴着一条工整的标语:“莫伸手!本公馆安装有ADT防盗系统”。那是凯西刚会写字时的恶搞作品。

凯西把她的房间让给我,自己睡客厅。因为她的小狗玛吉的窝也在客厅里。她叮嘱我,玛吉有时会梦游,舔人的脸,我睡觉时,要把门关起来。

她家的前院后院,一亩三分地,有鸡舍,鸟棚,还有一小片菜地和几棵果树。

鸟棚是凯西的弟弟做的,用铁丝网围成,上面缠着藤本植物作装饰,没有经济价值,主要是观赏用。不过,里面的几只鸟,观赏价值也不高。小孔雀的尾巴断了一半,从不开屏。几只小鸽子都不是白鸽。小山鸡肥得睁不开眼睛,细腿撑不起大肚子,走路一步三晃。这些都是凯西的老妈从动物救助站收养的。

菜地里种着南瓜和西葫芦,灌木丛长着覆盆子和草莓。平常年份收获的瓜果,很快就能一扫而光,但一逢丰年,就会有盈余。这时候,凯西就会帮着老爸熬果酱,做南瓜罐头。他们把旧果酱瓶的包装纸撕掉,洗干净,再贴上自家电脑设计的广告标签,如“凯西山庄”和“2012全美畅销品”之类,就像是大模大样的品牌。

母鸡们是最让人操心的。某夜,有不明生物闯进了鸡舍,留下了几根黑毛和一个模糊的小脚印。六只鸡中,一只被咬伤,五只受了惊。原本一天六个蛋的产量,从此没了保证。

凯西向朋友借来了监控摄像装置,一心想为母鸡们报仇,但折腾了几个晚上,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她开始做善后工作,照顾受伤的鸡,到超市购买最好的饲料。一有空,她还带着母鸡出舍散步,陪着母鸡咕咕叫。

感恩节,母鸡吃了凯西烤的蓝莓派之后,破纪录地一共生了七个蛋。如此感恩之心,让人动容。

平安夜,我求凯西带我去看圣诞弥撒。

她说:上次没叫醒你,是因为领圣餐时,神父会把圣饼递给你。你不是教会成员,不应该接受圣饼;但拒绝神父,又有点难堪。

我打消她的疑虑:没有圣饼,也有教会的福音,我沾沾光,何乐不为?

弥撒在午夜12点开始。大主教的开场白是一个小故事。主教孩子马修上的幼儿园的圣诞节表演节目时,要朗诵一个叫Christ maslove㊣(圣诞之爱)的童谣。台上的孩子,每个手里都有“Christmaslove”中的一个字母。马修拿的是“m”,但拿倒了,变成了“w”,但台下的人,却没有一个笑话马修。小家伙把“Christ maslove”变成了“Christ waslove”(耶稣即爱)。在主教看来,这个所谓的错误却道出了宗教的真谛。圣诞节是个家人团聚、爱意洋溢的节日,耶稣给我们的爱,时时刻刻都在,他就是爱的化身。就像今天相聚于此的人,不管相信耶稣与否,都一定相信爱。

后来的布道变得艰深,瞌睡虫就缠住了我。直到唱诗班的圣歌让我醒过来,我才睁开了眼睛,也才看到,在烛光下,有一群小正太。

凯西捅了捅我的胳膊:第一排最右边,就是马修。是不是很帅?

往外走的路上,凯西轻轻问我感受如何。

我说,没太听出门道。唯一的领悟,就是这位主教能够包容和尊重不信教的人,真好。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一直都希望做他那样的人。”

圣诞节的清早,我穿上靴子,和凯西一起遛狗。

我们穿过丛林草地,沿着小溪行走,玛吉在前面跑,在泥泞的冰水混合物里打滚。

凯西说,回去得拿干洗液在玛吉身上喷一喷,再剪一剪它耳朵边的杂毛,因为晚上她姥姥会来做客。她老爸要做意式千层面,烤俄式黑面包,招待老太太。

我问:“你姥姥收到你爬山的那些照片了么?”

凯西说:“当然!她谢谢你呢。不过,她90多岁了,有点老年痴呆了。今天,她也许会问好几遍你是谁。”

我张口结舌。

一见面,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太太腰不弯,背不驼,鹤发童颜,声如洪钟。她坐在餐桌的首席位置上,大谈特谈自己上个月的加拿大纽芬兰之行。她讲自己的小车半路抛锚,是两个路过的壮汉帮她换的轮胎。

她说,最开始看壮汉停下SUV朝她走过来,她还捏一把汗。不过,一看到壮汉车后座上有刚买的有机牛奶和动物饼干,她就如释重负:是好人,才会买有机奶!

大家都笑呵呵地听着,我情不自禁地问:“奶奶您一个人开车去加拿大?真了不起!全天下的女人都佩服您啊。”

老太太更得意了:“是啊。我刚办的驾照延期。当时,我还怕办不成了。可人家给我续了10年呢!我肯定要活过100岁,对得起这新驾照。”

吃完饭,老太太执意要回家过夜。凯西的老爸送她回去。

他们走后,凯西提醒我:“你可别乱说这驾照的事啊。姥姥背着我们办的。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办成的。车管局的人要是好好调查一下,没准就要吊销。那她可就难过了。”

“可她一个人这么疯玩,你们怎么放心呢?”

“哪有啊。”凯西捧腹,“那是多年前,姥爷还在世时的事儿了。她老是分不清楚时间。”

那个冬天,为了给家里再省点钱,凯西提前一个学期毕业了。

她过了两个月毕业即失业的日子,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之后,她找到一份志愿者类型的工作。

她给我写邮件说,自己在一家公益机构,主要任务,是教拉美移民英语。当初为了混学分而上的西班牙语,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刚去一个星期,她就和拉美人打成一片了。

那家机构有教无类,学生也鱼龙混杂,有勤恳的劳工,有偷渡客,有难民,还可能有前毒枭。机构不想惹上官司,在助人为乐和知情不报的两种状态间度日,如履薄冰。

凯西也是从老员工的八卦中才知道,那位气度不凡,走路瘸腿的墨西哥人,不是老兵,而很可能是火并过的黑帮分子。而那个蔫巴巴的委内瑞拉小男孩,原来是个落魄贵族。

她带着小男孩去公共图书馆儿童厅,经过诗集区时,却见小男孩盯上了艾略特(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S.Elliot),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美国诗歌现代派运动的重要领袖。)的诗集。小男孩低声告诉凯西,他原来的家教最喜欢这位的诗。凯西这才知道,小孩沉默寡言,不是因为英语不好,而是因为变故太多。轻声细语,不是因为没有自信,而是因为曾经很骄傲。

后来,小孩就读当地的小学,还跳了级。

凯西的工资,交了房租,就所剩无几,好在政府每个月给她200美元的购物补助。这钱只能用于在超市买食品,别的花销不行。她胃口小,吃不完,一到月底,就四处送礼。看着她寄来的巧克力、杏仁和榛子,在MC食堂饱食终日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也常说要回MC看我。

公益机构离学校的车程不到两个小时。我对她讲,我会把宿舍的床让给她,自己睡瑜伽垫。

但她很忙,每天晚上都在钻研英语新教法,一直没空。

又是感恩节。她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也给全家置备好了礼物,准备回去过节,顺路拜访我。

天下着大雪,我老早就坐在宿舍里等她,却迟迟没有等到。

过了两天,她从家里打电话过来,说她路上加油时,被漫天飞雪搅得昏头昏脑,把汽油错加成了柴油。她的小福特,哪里受得了重型机车的油,当场就被拖走维修去了。幸好老爸大老远过来解围,她才没有在加油站过夜。

我替她发愁:这一番折腾,她的信用卡估计又得透支了。

她自我嘲解道:“最穷的人加油,一定会一眼挑中最便宜的那一种。柴油比汽油贵,这说明我还不够穷。也说明,上帝对我够好的了。”

但她居然还想让自己变得更穷。

在公益机构一年半,因为经常在图书馆里给移民们挑书,她爱上了图书管理学,申请了这个专业的硕士。虽然,她老爸还没有找到工作,她老妈又要退休。

这样,她未来两年的学费,基本上要靠贷款,而她本科的助学贷款,还没有交齐。

图书管理员的平均工资,低榜有名。

现在,她在密歇根大学,学得很带劲儿。

她唯一的不满,就是那里秋天的红叶没有麻省多。

我想起初识凯西时,给她照的掌托红叶。

四年过去了,她还是一样的天使面孔和模特身材,一样的起毛T恤和补丁牛仔;还是会忘带手机、算“错账”;但一说话,就让人肃然起敬。

凯西算是个苦孩子。老爸失业、酗酒,自己穷到休学打工,好不容易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还被甩了。

凯西可能还要过苦日子。将近八万美元的贷款,以图书管理员的工资,她得还多少年呢?

可凯西不想这些。她想着素餐的食谱,想着教堂的弥撒,想着怎么把一个身在异国的朋友拉入自己的圈子,想着怎样让移民们把英语学好。

她也许一辈子都发不了财,但她一辈子都会有开心。

被凯西影响了好几年,我还是死硬,不吃素,不信教,不敢欠债,离不开手机。但凯西这面镜子,给我的教导,就是无论做什么,至少要让虔诚、慈悲、达观的人瞧得起。自己活在这世俗纷扰中,可能永远达不到凯西的境界,但至少应该有凯西奉行的态度:幸福,不是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