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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招兵(4)

镇公所里一片寂静,乡人们的脸上全都像蒙了一层灰土似的,既茫然又讶异。

老太太看了看那些沉默的乡人,再次提高了声音说道:“这当兵打仗保家卫国,可不是我家老大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李家花园一家子的事!古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家都该去当兵,都该去打日本人!”

乡人们依旧沉默地站着,两眼空茫地望着李家老太太。

老太太接着又说:“我家老大没有钱给你们安家费,我给你们安家费!只要你们报了名参了军,就去我李家花园的账房上,每人领十块银圆!”

乡人们还是站着不动,灰蒙蒙的脸上,那种忧悒和疑惑似乎更加浓厚了。

老太太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放心吧,假如你们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老爹老娘和婆娘娃娃,全由我们李家花园来供养!我老婆子当着苍天,拍着心口给你们保证:只要有我们李家花园一口饭吃,就决不会让你们的老爹老娘和婆娘娃娃饿着!”

围观的人群终于有了一些动静,人们的脸上开始出现了活跃的神色,有些人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喝彩:“好!讲得好!”随后,就见一个穿着夏竹布长衫的中年汉子,带着五六个同样穿着打扮的年轻人,分开众人,走上前来。那汉子紧紧地捧住李家老太太的手,激动地说:“老人家,您讲得太好了,讲得太好了!”

老太太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呆了:这不是前年带着小学堂的师生,在崇义镇上示威游行,宣传禁烟,后被她家老大抓走,关进了县衙大牢的那个吴春浦吗?

李嘉祥和李嘉祺也同样的惊讶不已。李嘉祥惊讶的是,这个共产党在天府县的负责人,竟然在这时候出现在了崇义镇,他究竟想干啥呀?李嘉祺惊讶的则是,自从在监狱里分别后,他就一直不知道吴春浦的下落,更不知道他藏到了哪里去,干着什么。可现在,他和大哥回崇义镇来招兵了,他竟带着他手下的那些共产党人出现了!

但在对待吴春蒲的态度上,李嘉祥和李嘉祺却迥然不同。李嘉祺像见到老朋友似的赶紧跑上前去,跟吴春浦和他身后的几个同事握手,笑呵呵地问他们:“近来过得咋样?回崇义镇来干啥?”

吴春浦看了看旁边的李嘉祥,朗声说:“我们响应蒋委员长的号召,前来报名参军,打击日寇!”

李嘉祺连忙说:“好噢,好噢!我知道你们共产党在抗日一事上,绝不会含糊的!”

李嘉祥却走了过来,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吴春浦和他身后的几个同事,沉着脸说:“对不起,我招不起你们这样的兵,也不敢招你们这样的兵!”

吴春浦说:“你们蒋委员长不是发表了抗战总动员令吗?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任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有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你怎么就不敢招我们这样的兵了?”

李嘉祥瞪着他说:“你们是共产党的人!我们能尿到一个壶里,能在一起打仗吗?”

吴春浦不满地说:“现在都国共合作了,你怎么还一家人说两家话呀?”

李嘉祥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嘉祺拉到了一边去,说:“你管他们是共产党的人还是国民党的人呢?只要他们是中国人,是真心抗日,我们就收了他们!”说完就转过身去,热情地将吴春浦和他的几个同事领到了招兵的桌子前去,一一给他们登记在册,报了名。

这时,李家老太太也走上前来,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亲自将几张开好的字条,交到吴春浦等人手里,要他们到李家花园去领取安家费。

吴春浦将字条退还给老人,捧着老人的手说:“谢谢您老人家。抗日是我们的本分,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要任何安家费。您把它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吧!”然后就转过身去,朝着那些围观的乡人们大声演讲起来:“乡亲们!刚才李老太太已经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哪一家子的事,它是我们全体国民的事!日本人狼子野心,几年前就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现在又开始进攻我们的华北地区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侵占全中国,就是要打到四川来,烧杀抢掠!乡亲们,你们愿意日本人打到四川来,愿意被他们欺侮作践吗?”

吴春浦在崇义镇当了多年的小学堂校长,教出了许多学生,乡亲们对他都很熟悉也很尊敬,见他这样问,就举着手臂高喊道:“我们不愿意,不愿意!”

吴春浦把手一挥,说:“好!不愿当亡国奴,不愿被日本人欺侮作践的就站出来,报名参军,跟着李团长,跟着我们去打日本人!”

围观的人群中,果然就有不少年轻人站了出来,纷纷挤到桌子前去报名参军了。

旁边的李嘉祥不禁看得呆了:他和李嘉祺回到崇义镇已有好几天了,好说歹说都没有人来参军,为什么作为小学校长的吴春浦振臂一呼,就有那些多乡人响应呢?

他冥思苦想,寻找着答案。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还是共产党厉害,会抓老百姓的心,会做群众工作!

李嘉祥望着踊跃参军的乡人,望着在乡人中间忙前忙后的吴春浦,心中的猜疑顿时变成了恐惧,像铅坨一样,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忧悒与沉重……

征兵之事在镇公所里连续进行了好几天,但最终前来报名参军的还是不足两百人,距李嘉祥五百人的征兵计划还差之甚远。李嘉祥无奈,只得找来李嘉祺商量对策。李嘉祺却建议他去找吴春浦,说吴春浦虽然只是一个小学校长,但他对崇义镇很熟悉,在乡人中间也很有威望,可以让他出出招,想想办法。可李嘉祥却摇着头说:“他来参军的目的我们还没有摸清楚,如果让他出面去招兵,他招来的全是他们的人,再把共产党鼓动民众打倒军阀那一套带到队伍上来,今后我们咋个管理队伍?弄不好是要坏大事的!”

李嘉祺之所以对吴春浦如此信任并抱有好感,不仅仅因为他们同在监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更主要的是,他曾将闹革命的共产党与打内战的腐败军阀做过比较。两者相比,他更加认可共产党,觉得共产党朝气蓬勃,有激情,有信仰,也有大局观念,是值得亲近,值得信赖的。于是,他就给李嘉祥讲起了国共合作的大势,讲起了全民抗战的优势。但李嘉祥不想听,他打断李嘉祺的话说:“你别扯那么远了!对这个姓吴的我了解得很,我知道他是个啥样的人!”

说完,李嘉祥就丢下李嘉祺,径直去找李嘉瑞了。

这次,李嘉瑞倒是没有推诿,但向李嘉祥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帮着招足了兵额,李嘉祥就得在队伍中给他安排官职!

对李嘉瑞态度的改变,李嘉祥非常高兴,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好吧!只要你能招来一个连的兵,我就让你当连长,如果你能招来一个营的兵,我就让你当营长!”

李嘉瑞却笑嘻嘻地盯着他问道:“我要是招来了一个团的兵呢?你怎么安排我?”

李嘉祥一怔,没想到李嘉瑞还有这么大的胃口!但他略一思忖,就慨然应道:“你要是真的招来了一个团的兵,我就让你当团长!”

李嘉瑞问:“此话当真?”

李嘉祥板着脸说:“军中无戏言,当真!”

李嘉瑞这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那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招兵!我保证在十天之内给你招足人马!”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跑出了李家花园。

外面的田野里阳光灿烂,绿浪滚滚,茁壮的稻禾正在抽穗扬花,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稻花的清香。李嘉祥站在龙门坎上,望着李嘉瑞的背影发愣,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或者纯粹就是一派胡言乱语。

然而,李嘉瑞说的并非假话,更非胡言乱语。他心中早就有了谋划,早就做了打算。

他跑出李家花园后,就径直去街背后的一座小院里找着了王镇长,要他去将警备队的人马全都叫来。自从李嘉祺在镇公所里强制乡民戒烟失败后,王镇长就一直龟缩在家里,很少到街面上去走动了。他总是担心李嘉瑞会因为藏匿在后花园的八大箱子鸦片被查抄一事,来报复他,收拾他。所以,当李嘉瑞把他叫出屋子,要他去将镇警备队的人叫来时,他站在院地里没动。他惶恐不安地望着李嘉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李嘉瑞却笑了笑,说:“我早就知道是你在背后使的坏,让李嘉祺回来抄了我的鸦片,但我现在还不想收拾你!你赶紧招呼你的人,跟着我去招兵吧!”王镇长依旧站着不动。李嘉瑞便瞪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咋?我叫不动你,我大哥也叫不动你了?是他让我来找你的!”王镇长这才“哦哦”地点着头,慌忙转身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王镇长就将警备队丁全都叫来了。李嘉瑞要他们整理好衣服,站好队列,跟在他后面,往镇公所走去。

驻扎在镇公所里的那些招兵军人全都冷眼看着他们。可李嘉瑞全然不顾他们的冷漠与讥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随手将他们摆放在桌子上的招兵册子往旁边一划拉,满脸不屑地说:“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吧!你们就是再摆上三五个月,也招不足兵的!”

军人们只得弯下腰去,悻悻地收拾着那些被划拉到地上的招兵册子,而李嘉瑞则带着他那班喽啰,得意扬扬地走进办公屋去,开始了他们的招兵事项。

李嘉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镇公所的名义,在崇义镇的大街小巷和乡头村尾贴满了招兵告示:凡崇义籍人家,必须三丁抽一五丁抽二,送子弟参军;如有违者,将按私逃兵役,捆送县政府治罪!

第二天,他就从李嘉祥手里借来十多条枪,把警备队重新武装起来,带着一大摞户籍人册,挨家挨户去征兵了。

他们背着枪,耀武扬威地在稻浪滚滚的田野里走村串户,晃来晃去。有张扬的警备队丁,还在农户的家中将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故意弄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巨大动静。那些被征兵的人家一见他们这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全都吓得毛骨悚然,噤若寒蝉,几乎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就乖乖地按着“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办法,把家里的孩子送给他们去当兵了。当然也有一些大户人家,死活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当兵,李嘉瑞也不多言,就带着警备队的人往他们家的堂屋里一坐,搭起一条腿,伸出一只手,板着脸说:“不去当兵也可以,那就给钱!一个兵丁五十块银圆,我们帮你去外面买人!”

那些大户人家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兵丁五十块银圆,大水牛都要买两头了!这不是在趁着招兵讹人坑人么?可谁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于是,经过一番慎重的思考和仔细的掂量后,就有惜财的人家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地送出了自家的子弟,而那些惜命的人家则只得抱着“蚀财免灾”的想法,如数奉上银圆,让他们去外面帮着买人,填充兵额。

可李嘉瑞得了银圆后,并不到外面去买人,而是将先前那些鸦片烟鬼集中到镇公所来,要他们也跟着去当兵。鸦片烟鬼们全都蹲在地上不说话,有的还打着哈欠,坐在墙根下,做出一副被鸦片烟瘾困住的阴施倒阳的样子。

李嘉瑞瞪着他们冷笑,说:“现在,天府县已经很难买得到鸦片烟了,你们待在崇义镇,今后到哪里去找鸦片烟烧呀?”

鸦片烟鬼们先还不置可否,可后来发觉李嘉瑞话里有话,便站起身来,试探着问他:“你是说,我们要是跟着你去当兵了,你就能给我们找来鸦片烟烧?”

李嘉瑞不答话,只是把双腿高高地跷到案桌上,暧昧而又得意地笑着。

鸦片烟鬼们顿时反应过来:他李嘉瑞都去当兵了,他大哥又是队伍上的团长,难道他还弄不来鸦片烟给他们烧吗?再说,队伍里也有不少鸦片烟鬼,虽然也像他们一样被戒过烟,但大多半途而废,没有将鸦片烟瘾戒绝戒掉,到时候他们也要抽烟呀!

鸦片烟鬼们即刻变得活跃起来,如同往日抽足了鸦片烟似的,个个都显得精神抖擞,气血充沛。他们纷纷围上去,跟李嘉瑞吵着闹着,要去参军,要去打日本鬼子!

结果不到十天时间,李嘉瑞就以威逼和蒙骗的手段招来了五百多名壮丁,不仅完全满足了李嘉祥的兵员需求,还超额了两百多人!李嘉瑞非常得意,将造好的名册连同讹来的银圆一并交给李嘉祥,大模大样地说:“我把人给你招齐了,钱也给你弄来了,你就论功行赏吧!”

李嘉祥看着那满满几十页名册和几千块银圆,惊愕不已。他走上前去,拍着李嘉瑞的肩头,不无感慨地说:“五百多人,足足是一个营的编制了,那你就当营长吧!”

李嘉瑞笑了起来,说:“我又不会打仗,我当这营长做啥?”

李嘉祥问他:“那你想当啥?”

李嘉瑞说:“我就给你当军需官吧。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你跟老三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在后面给你们输送粮草,我们李家三兄弟不就并肩作战,忠心报国了么?”

李嘉祥一向都认为李嘉瑞狭隘糊涂,但没想到他此刻竟能说出这般深明大义的话来,顿时感动不已,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好,好!你就给我当军需官,当军需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