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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天(1)

这天黄昏的时候,被戒烟一事搅得人心惶惶的崇义街镇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装束极其怪异的男女。男的身材矮壮,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袍服,晃荡着宽大的袍袖,昂首挺胸地走在崇义镇的石板街道上,那衣袂飘飘的架势,显得很是洒脱豪放,甚至有点旁若无人的味道。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则要温顺得多。她头上梳着蓬松的云鬓圆髻,身上穿着漂亮的印花衣裳,腰后还捆了个小小的“包袱”,脚上趿拉着木屐,迈着细小的碎步,哒哒哒地跟在气宇轩昂的男人身后,那低眉顺眼的模样,显得非常的温婉妩媚与谦恭谨慎。

两人的出现即刻在崇义镇上引起了骚动。街上的居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穿着打扮的男人和这样哒哒哒地走路的女人。他们不约而同地从自家铺子里跑出来,站在街道两边惊异地看着稀奇。当那个腰后捆着奇怪的“小包袱”的女人在他们的围观下,不停地朝他们躬身微笑时,他们才蓦地认了出来:这不是把他们的家人强行弄到镇公所去鞭打戒烟的那个李家三少爷的日本婆娘么?

他们先是一怔,接着脸孔就急速地垮落下来,转身气哼哼地走回到了铺子里。但有几个不太懂事的半大孩子,却撒腿飞跑到镇公所去,拍着紧闭的大门,朝着里面高声叫喊:“三少爷!三少爷!三少爷!”

李嘉祺正在院坝里监督着鸦片烟鬼们跑最后几圈,听见孩子们一迭连声的急切的叫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走到大门背后抽去门杠,伸出头来呵斥他们:“你们嚷啥叫啥呀?”

孩子们兴奋地拍着手,回身指着远处的街道说:“你的日本婆娘回来了!你的日本婆娘回来了!”

李嘉祺跑出大门一看,果然就在远处的街面上发现了穿着日本樱花和服的伊藤良子和穿着日本男式袍服的伊藤雄一。李嘉祺又惊又喜,赶急跑上前去,一手拉住伊藤良子,一手拉住伊藤雄一,激动地说:“良子,你咋回来了?雄一君,你啥时到中国来的?”

良子撩起眼帘,神色幽怨地说:“我一个人在成都过年,太冷清了。”

伊藤雄一则说,他被日本外务省任命为驻重庆领事馆的文化参赞,他一个月前就到重庆了。李嘉祺非常高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我记得在日本时,你就跟我说过,你对中国很感兴趣,很想到中国来看看。这下好了,你得遂心愿,我们三个人就可以经常相聚了!”

雄一往街道两边看看,不解地说:“你在这里忙些什么呀?竟舍得把我妹妹一个人丢在成都不管!”

李嘉祺歉疚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就是帮乡民们戒戒鸦片烟。”

雄一盯着李嘉祺说:“我在重庆就听说了成都这边的事,据说这里鸦片烟泛滥成灾,还因此引发了军队之间的激烈战争,是这样么?”

李嘉祺点头。

雄一拉着李嘉祺就往镇公所走,饶有兴趣地说:“我们日本没有鸦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抽鸦片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你带我去看看吧!”

李嘉祺摇头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鸦片烟鬼,有啥值得看的?我还是带你去家里吧。”然后就带着他和良子穿过街镇,往李家花园走去。

虽是正月初二这样的喜庆年节,但由于家中所有抽鸦片烟的主子和男女用人都被集中到镇公所里戒烟了,李家花园一片冷清寂静,只有几个老用人出来迎接他们。李嘉祺按礼节带着良子和雄一去后院见了老太太,留下良子陪着母亲说话,这才带着雄一在园子里转悠起来。

还在日本的时候,李嘉祺就曾跟雄一说起过他们的“李家花园”,这让出身于普通军人家庭的雄一惊奇不已。他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十多口人的家庭,怎么会住着那么大的庄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井和那么多的房间,而且还“花木簇拥,丫鬟成群”!对远在中国的妹夫的家庭,雄一只能想到一个很抽象的词汇:奢靡。但究竟怎么个奢靡法,雄一却想象不出来。当李嘉祺带着他看过典雅精致的“木栖三馆”书屋,看过幽静闺密的小姐绣楼,又看了花木盆景琳琅满目的大花园后,他才明白过来。他不觉被李家花园曲折幽深的庭院和奇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连声赞叹道:“李家花园,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名不虚传哪!”

最后,李嘉祺才带他去参观最为宏伟庄严的堂屋。

作为李氏家祠的堂屋是整个庄园的核心建筑,青砖铺地,石础红柱,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比周围的房屋全都高出一头,显得十分的富丽堂皇和庄严肃穆,而且在风水上有个讲究:外观则低,内观则高,名曰“四水到堂”。

站在“四水到堂”的天井里,李嘉祺给雄一讲了他们祖先在清朝顺治年间,带着族人迁徙入川的历史:他们从湖北麻城的孝感乡出发,扶老携幼,牵儿带女,挑着箩筐,挎着包袱,翻山越岭,风雨无阻,一路靠着舔食盐蛋,喝着山泉,进了四川。他们祖先除了带来必要的金银细软外,还带来了他们在故乡耕读传家的大量藏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左传》《史记》《汉书》《唐书》《资治通鉴》,以及唐诗、宋词、元曲等珍贵书籍。到了川西平原后,他们祖先就开始疯狂地“插占”:从沟坎路边折来树枝,在荒芜旷阔的原野上插下自家的标记。他们祖先不知饥馑不知疲倦地连续奔跑了三天,一口气在川西平原上圈占了将近八千亩土地!此后,他们祖先就是靠着这八千亩土地和从故乡带来的大量书典,完成了他们在川西平原上的快速崛起:他们只用了短短六十年时间和三代人的努力,就让一个聪慧的子嗣考取了进士的功名,被朝廷外派到湖北麻城的老家做了知县,后又到陕西做了知府。他们这位靠着科考入仕的祖先是个干臣能吏,所到之处皆大修水利,广兴农桑,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实事好事,多次受到朝廷的褒扬,最后还赏穿了象征着朝廷宠信和官声荣誉的黄马褂。三十年后,他们这位功绩煊赫的祖先告老还乡,在崇义街镇的西场口择下一片吉地,花了足足五年时间,修造了这座四重八院二十四个天井的远近闻名的乡村庄园。

李嘉祺在讲到他们这位祖先业绩的时候,神色庄重,面露景仰。旁边的雄一也听得津津有味,肃然起敬。

讲完家族的历史,李嘉祺才带着雄一走进堂屋里去,瞻仰他们这位祖先的仪容风采。

传说中的祖先穿着一身花团锦绣的朝服,端坐在彩绘画像中,面容清朗,目光炯炯有神。

雄一双手合在胸前,朝着画像行了一个鞠躬礼。

之后,李嘉祺又带他到右侧的墙壁下,参观这位祖先亲笔题刻在板壁上的“社会礼教”和“朱子治家格言”。他说,他们李家有个传统,只要是李家后代,无论男女,一开始发蒙读书,就须早晚集中在这面墙壁下,反复观摩和集体背诵这位祖先留下的墨宝,并按祖先的遗训,一生谨守践行。中国人讲求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立功、立德、立言。他们李家之所以两三百年兴盛不衰,就是靠着这些孔孟之道和儒家礼教来治家兴家,立功立德的。“本源千载者胜,双露百年尤新”。这是李家花园龙门上的一副对联,也是他们李家繁荣兴盛的探源与写照。

说着,李嘉祺就背对着那面墙壁,兴致勃勃地给雄一背诵起了他小时候就稔熟于心的“朱子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胜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简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兄弟叔侄,须多分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生禽。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己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高朗肃穆的堂屋里,李嘉祺洪亮的背诵声如同高山流水绵绵不绝,又似庙堂击磬诵经,琅琅然,有一种金玉之音。李嘉祺刚一背完,雄一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大声赞叹道:“好!好一个‘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你们李家真不愧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啊!”

李嘉祺仰头望着堂屋正中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神龛上林林总总的祖先牌位,不无骄傲地笑着说道:“这都是我们李氏祖先的功劳。若不是他们发奋读书,心怀家国,立功立德,我们李家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土财主,与那些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乡野草民无异!”

雄一点点头,跟着李嘉祺走到堂屋外面去。这时,夜色开始降临,寒烟冷雾似的笼罩着阔大的李家花园,更显出了它的空落和冷寂。雄一站在屋檐下,环视着冷清的庭院,不解地问李嘉祺:“怎么偌大一个李家花园,只有老太太和几个老用人?你们家中那些女眷和成群的丫鬟呢?她们哪去了?”

李嘉祺叹了口气,说:“我把她们集中到镇公所去戒烟了。”

雄一惊怔地望着李嘉祺,满脸的疑惑与错愕:“怎么?她们……她们也在抽鸦片?”

李嘉祺摇摇头,面色沉痛地说:“都是我大哥二哥作孽,害人又害己!”

雄一也禁不住叹了口气,颇为同情地说道:“鸦片困扰毒害了中国许多年。如果不彻底铲除禁绝鸦片,你们这个民族是很难有希望的!”

李嘉祺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神情严肃地说:“你说得对,中国必须禁绝鸦片,中国人再也不能抽鸦片了!我现在已被任命为天府县的禁烟督察员,全权负责这里的禁烟事务。我相信,我一定能把这片土地上的鸦片彻底铲除,彻底禁绝!同时我也相信,中国经过励精图治,也会像日本一样强大起来的!”

说起日本和中国,雄一不禁想起了在东京大学与李嘉祺同窗学习的时候,两人经常在寝室和操场上谈论、争论的话题:日本的“明治维新”为什么能够成功?而中国的“戊戌变法”却彻底失败了?通过争论,雄一发现,李嘉祺是一个爱国心很强的人,就像他爱日本一样地坚定不移,充满了激情。所不同的是,他爱日本是一种全心全意倾情投入的充满了骄傲和幸福的爱,而李嘉祺爱中国,则充满了思虑,充满了焦灼,甚至充满了痛苦,正所谓“爱之深,痛之切”吧。正因为如此,雄一才十分欣赏李嘉祺,认为他有头脑、有抱负、有激情,是个难得的有志青年,遂很快跟李嘉祺成了朋友,并经常带着李嘉祺去他家过周末,认识了他妹妹伊藤良子。后来,李嘉祺和良子产生了感情,开始偷偷地约会和恋爱。雄一的父亲得知后坚决反对,坚决阻止两人来往。但雄一却站在李嘉祺和妹妹一边,帮着他们跟父亲周旋,甚至还瞒着父亲给他们安排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让李嘉祺和良子非常感动。最后,还是雄一从中帮忙,几经努力,终于说服了固执的父亲,将良子嫁给了李嘉祺,为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前年冬天,李嘉祺要带良子离开日本回中国,也是雄一帮他们订的船票,把他们送到码头,依依作别的。

看着李嘉祺还是像过去一样地忧国忧民、满怀激情,雄一不由得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相信你的努力。我祝你禁烟成功!”

当晚,雄一留宿在李家花园的“木栖三馆”书屋。

第二天早晨,李嘉祺带着雄一去餐堂吃饭,雄一突然提出:他要到天府县其他地方走走,看看,“饱览妹夫家乡的山水和风俗”。李嘉祺因为戒烟一事脱不开身,显得很是为难。雄一便笑着说:“我知道你走不了,那就让良子陪着我吧!”

良子抬起头来,面色犹疑地说:“我不熟悉天府县的情况,也不认得路。”雄一放下碗筷,说:“你不认得,我认得!”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来,铺在了饭桌上。

李嘉祺和良子伸过头去看了看那张地图,脸上即刻露出了惊异的神色。那是一张非常精细的手绘地图,上面不仅描画出了天府县山脉河流的分布流向,还将县城和一些重要街镇的位置以及道路连接情况全都准确清晰地标示了出来!李嘉祺皱着眉头,追问雄一这张地图是从哪里得来的?雄一靠在椅背上,颇为得意地说,他刚到重庆没几天,就认识了一个曾经在日本留过学的大学教授,闲聊中得知这位教授是川西天府县人,就请他到领事馆喝茶,画了这张地图。

“我怕到了成都后迷路,找不到天府县,找不到你和良子,就请他画了这张草图备用。”雄一向李嘉祺解释说。

李嘉祺这才松了口气,对良子说:“既是如此,那你就陪着哥哥走走吧。”

良子噘着嘴说:“可我想在家里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