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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罂粟(1)

这天晚上,睡在大太太屋里的李嘉瑞,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做了一个关于花的梦。

自从年前收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春芹做了妾后,他就没到大太太屋里来睡过了。他把所有的夜晚和精力,都花费在了春芹身上。可是,纳妾的那股新鲜劲儿过后,他才发觉,无论是大太太碧云,还是二太太春芹,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碧云的身子本来就弱,五年前生女儿荷香时,又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他在床上稍一折腾,她就满脸涨红,喉咙里像噎着一颗鸡蛋似的出不了气,大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好像立马就要在他身体下面昏死过去一样。春芹倒是壮实,经得起他冲撞折腾,但人却呆笨木讷,不解风情。有时他想变个花样,她竟不让,抱着被子掩住身体,缩在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要拿刀剐她似的。实在被他逼得急了,她就抬出老太太来压他,说老太太早就给她交代过了,不让他胡来。甚至还说,老太太让她来给他做小,就是要收他的心。李嘉瑞哼哼地冷笑,心想,就你这样一个呆瓜粗笨的婆娘,还想收我的心?收你妈个鬼啊!恨不得一脚将她踹下床去。

可问题是,后来春芹怀孕了,请来镇上的郎中把脉,说是怀的男胎。这下春芹就得意了,不仅跑去给老太太报了喜,受了老太太的奖赏,回来后还跟他分了床,将他的铺盖抱到外间的书房去,再也不准他进内屋来上她的身了。就连中规中矩轻手轻脚的老一套,也不让。她倚在床头上,摩挲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骄矜地说:“老太太已经跟我吩咐了,要我好好保胎。她还等着抱孙子呢!”然后就斜睨着眼睛去看床下的李嘉瑞。李嘉瑞气得咬牙,但又拿她没法,只得飞起一脚踢在床板上,转身去了大太太碧云的睡屋。

碧云的睡屋就在后院,转过一条暗香浮动的花廊即到。

碧云正坐在屋中的茶桌旁绣花。她手里持着一个圆圆的花绷子,就着摇曳的烛光,一针一线地往绷直的白绢上刺着一枝牡丹花。李嘉瑞记得,在跟春芹圆房的前夜,他最后一次来碧云屋里过夜时,她就开始绣这枝牡丹花了。可四五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将它完成,那白绢上除了艳红如血的几片花瓣外,还没有绣出绿色的茎叶来,而旁边那只翩翩飞翔的蝴蝶,还只是墨笔勾描的底稿。他不明白,一枝并不复杂的牡丹花,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吗?她怎么老是将它绣不完呢?

李嘉瑞站在屋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意思是通知碧云,他来了。

碧云抬头见是他,脸上竟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奇和兴奋,只是淡淡地招呼一声:“你来啦。”然后就丢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去整理床铺。床上只有一条被子,她便拉开橱柜,加了一条。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她就找出一个空心的枕套,往里面塞了一件冬天穿的棉袄,放在了床头。之后,她就坐在床沿上,垂着眼帘,一颗一颗地解旗袍的襻扣。她从大腿右侧的开衩处解起,一直解到脖颈下面。整个过程,碧云都不说话,也没看他一眼。她将自己精赤条条地摆放在雕花大床上时,也是面色枯寂,两眼紧闭,仿佛她即将承受的并不是夫妻之间的云雨之乐,而是一种痛苦的刑罚。这就让李嘉瑞十分气恼。他走过去拉过被子盖在她惨白的身体上,说:“你别这样。我又不是来催命的!”然后就裹着衣服,躺在了碧云脚下。

躺是躺下了,可李嘉瑞的心里却无法平静。他不住地摇头叹气,对自己的男人生活充满了怅惘与愤懑。虽然时已初夏,但川西平原乡间的夜晚,还有几分沁人肌肤的凉意。李嘉瑞就躺在那股清寒与寂寞中,自怨自艾着。

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先是零星的雨点打在屋瓦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雨点就密集起来,连成一片,窸窸窣窣地打着屋外的花树与芭蕉叶子。再后,雨水就在屋顶上汇成了溪流,顺着屋檐不停地往下泻落,窗下的地沟里便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同时传进屋里的,还有初夏雨夜的潮湿和忧郁。

李嘉瑞撩起被子,盖在身上。他即刻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老木头气息的霉味。他皱起眉头。他觉得他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都在发霉。

这就让李嘉瑞倍感孤独和哀伤。他躺在绵密的雨声和清寒的夜气里,止不住想起了一个温暖美丽的名字:小花蕊。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到县城找当团长的大哥办事,顺便跟着酷爱川剧的大嫂去楼外楼戏院,看了一出叫《玉堂春》的折子戏。他自来对看戏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对台上演戏的人有兴趣。不久,他就发现一个新出道的小戏子,扮相很嫩,声音也很嫩,如同一只刚会展翅的红嘴雀,穿着一身红衣绿裤,在台子上翩翩飞舞,呦呦歌鸣。他发觉,这小戏子特别的招人喜欢,惹人怜爱。于是散了戏后,他就赖在座位上不走,望着已经拉上了幕布的戏台发愣。旁边的大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起身过来,撞着他的膀子说:“老二,你是不是让那个小花蕊迷住了,想到后台去看看她呀?”李嘉瑞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否认道:“哪里,哪里噢,我……我只是觉得她……她演得好。”大嫂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嗔骂道:“你这个鬼脑壳里在想啥,我还不知道!”然后就吩咐戏院里跑堂的伙计,去街上买来一只硕大的花篮,送到了后台。

小花蕊是第一次登台演出,自然需要人捧场,而送花篮的又是县城驻军团长的太太,这便惊动了戏班老板。戏班老板受宠若惊地从后台跑出来,亲自将李嘉瑞和他大嫂迎了进去。

小花蕊正坐在一张案桌前卸装。铅华退尽,她的稚嫩和娇丽全都显露出来:两道弯弯的秀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人时倏然一闪,又立马躲了开去,眼角眉梢,全是小女孩儿的娇羞和胆怯。她的皮肤细细的、嫩嫩的,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嘴唇肉嘟嘟、红艳艳的,就像刚剥开的汁液丰沛的果实,闪烁着鲜亮泽润的光芒。

李嘉瑞当时就看呆了。他止不住想起了他家后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红樱桃。他望着那颗鲜嫩欲滴的“红樱桃”,不觉产生了一种摘取和咀嚼的欲望。

大嫂见他这副痴迷的模样,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对旁边的戏班老板说:“我这兄弟是个花痴,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这傻样。”

小花蕊也掩着嘴,哧哧地笑。还飞快地撩起眼帘,瞟了他一下。

李嘉瑞的心里,顿时像羽毛扫过似的,泛起了一种怡悦瘙痒的感觉。

出了戏院,李嘉瑞还有些恍惚。大嫂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人家才十六岁,身子还没长熟呢。再说,我已收她做了干女儿,有啥好事,也轮不到你了!”

李嘉瑞没有听见似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恍惚里。他抬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小花蕊,小花蕊,她咋取了这样一个艺名呢?”

大嫂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九百多年前的时候,河西的徐家渡,出了一个大美人,被成都的后蜀皇帝选去做了妃子。史书上说,这妃子长得娇艳无比,‘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所以,大家都叫她花蕊夫人。”

“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唯以花蕊饰之……”李嘉瑞反复念叨着大嫂的这句话,脸上现出梦游般的神情。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正在抽芽,有的枝丫上已经长出了拇指大的新叶。李嘉瑞望着那些在春风中娇嫩伸展的新叶,禁不住想起了小花蕊的一颦一笑,想起了她粉白的面庞和鲜红的嘴唇。他觉得,用小花蕊来做艺名,对她是再恰切不过了。

于是,小花蕊就像一粒飞来的种子,落进了李嘉瑞的心里。

这天晚上,李嘉瑞躺在雨夜的清寒与寂寞中,眼前晃动的全是小花蕊的影子。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他想起了桃花的蕊,李花的蕊,芙蓉花的蕊,海棠花的蕊……这些娇嫩艳丽的蕊,仿若风中颤动的羽毛,轻轻地拂着他的内心。他的心里,再次泛起了那种怡悦瘙痒的感觉。他沉迷在这种漾动的愉悦中,想象着自己将鼻尖凑近这些娇艳的花之蕊时,所能闻见的清幽动人的芳香。

这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变成了催眠曲,地沟里的气泡声就变成了某种悠远的嘀咕与呓语。李嘉瑞带着对花与蕊的想象,进入了梦乡。

梦里同样出现了花与蕊的形象。但让李嘉瑞惊奇的是,梦里之花并非他日常所见的那些桃花、李花、芙蓉花、海棠花,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花朵。它们大片大片地开在田地里,硕大而又蓬勃,就像当年他跟大太太碧云成亲时,第一次戴在胸前的绢花一样,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朝着天空怒放,色彩喧嚣炽烈,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特别是那些紫蓝色的花朵,竟然带着一种神秘妖冶的气质,如同鬼魅之脸似的,在他梦中晃荡。而那些花中之蕊,则更是他见所未见,竟如透明的蛛丝一样,抽得很高很细很长,顶着五颜六色的花粉,精怪似的,在风中招摇。

他的梦里,全是异彩纷呈的花朵。他的梦境,完全变成了花与蕊的海洋。

然而,最让人奇怪的是,梦里竟然出现了两重天。他站立的地方在下雨,哗哗的雨声不绝于耳,密实的雨点形成一道倾珠泻玉的雨帘,挂在他的眼前,而前面花朵开放的地方,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梦里,他就站在倾泻的大雨中,透过密集晶亮的雨线,望着前面那片阳光灿烂的花的海洋发愣。

这时,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花开了!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一时不知梦里梦外。他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天已大亮,碧云的贴身丫鬟秋菱正在外面敲着窗户,惊喜地嚷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快起来吧!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白亮的窗户,懵懂地问道:“啥子花开了?”

秋菱说:“田里的罂粟花开了,全开了,好漂亮哟!”

李嘉瑞一怔,随后便一骨碌翻身起来,跳下床,撒腿往外跑。

跑出后院,跑过中院,跑到他们李家花园的龙门坎上,李嘉瑞立时就看呆了,看傻了。

雨后初晴,阳光灿烂,外面的田野里开满了绚丽的花朵: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跟他梦中所见的景象完全一个模样!由于雨水的滋润和装扮,这些花朵比在他的梦中还要清新,还要蓬勃,还要鲜艳,仿若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在田野里燃烧!

李嘉瑞一下就掉进这片色彩的旋涡中,晕眩起来。

他记得,他昨天下午还到田野里看过,他在那些半人高的绿色植物的茎叶间,只看到无数密集的青骨朵,有如害羞的小女子,弯腰勾头地闭合着。可为什么一夜之间,它们就全都昂首挺胸地绽放了呢?而且绽放得如此迅猛,如此绚烂,就像春情勃发的妇人,在一番云雨之后,将她们的眼睛、嘴唇和身体,全都恣意汪洋地打开了!是他的梦中之花,催开了田野之花呢?还是田野之花,催开了他的梦中之花呢?

李嘉瑞糊涂了。他完全坠入了梦与现实交织的幻境中。

他带着梦一样的表情,迈着梦一样的步伐,走进了梦一样的原野。

他即刻闻到了一股被雨水浸泡出的浓烈的土腥味。他还闻到了那些花朵馥郁的芳香。他像喝了热甜的醪酒似的,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他禁不住张开双臂,摊开手掌,在那些花朵上面轻轻地拂掠着。他的掌心里很快就粘满了细密的花粉,粘满了湿润的芬芳。而这些花粉和芬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一样,立刻钻入他的皮肤,钻入他的骨髓,把昨夜蜷缩在雨中的他的身体和心灵全都打开了。他变成了一片轻飘的云朵,在罂粟花的海洋上,快乐地飞翔着。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们李家花园的长工和丫鬟。这些在初春时节参与了播种的下人们,还从没见过如此妖娆艳丽的罂粟花,此刻,也像他们的主子一样,激动地在花丛里游走着。他们的眼里,全都映满了绚烂的花朵,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对花朵开放的惊叹和惊喜。

后来,就连附近小镇上的居民也被盛开的罂粟花惊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跑出镇子,跑到李家的罂粟花地旁边,成群结队地围观着。然而,这些不事耕种的小镇居民,面对如此绚丽盛大的罂粟花的海洋,却没有表现出像李家人那样的惊喜和激动。他们潮水般涌来,又像岩石般静固。他们默默地站立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一样,脸上漠漠的,表现出一种尘土般的困惑与讶异。

这时,阳光已经变得灼热了,蒸发出一片氤氲的水汽,将整个田野笼罩起来。于是,置身于阳光和水汽中的罂粟花丛和那些游走、围观的人们,就更像是一个虚幻的梦了。

黄昏的时候,一对坐在滑竿上的年轻男女,也猛不丁地跌进了这片罂粟花的海洋中。

他们是一大早从成都西门出发,沿着破旧的土石官道颠簸而来的。

男子穿着白色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结,跷着二郎腿高高地坐在闪悠悠的滑竿上,像当时所有的青年才俊一样,显得风流倜傥,意气风发。而那个女子则要沉静得多,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长裙,戴着一顶紫色的宽边遮阳帽,帽檐下还垂着一块薄薄的黑纱,隐隐地遮着她的半个面部。她似乎从来没有坐过滑竿,对这种被人抬在肩上的晃悠悠的行走心生恐惧,一路上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竹椅的扶手不敢放松。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到过川西平原,对眼前这片陌生的原野充满了好奇,不时透过黑纱,朝附近的麦地或远处的农家竹林张望着。她的眼神和表情里,流露出一种让人怜爱的紧张和胆怯。

雨后充沛的阳光照耀着辽阔的平原,远远近近,一片葱翠亮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