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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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论北宋名家词(22)

词写暮春晨起时室内短暂的情景。夜来的雨疏风骤,暗写了春归时节。抒情女主人公“宝帐鸳鸯春睡美”,所以“浓睡”起来尚觉酒意未全消,故起得较迟了。起两句由昨夜过渡到晨起。“试问卷帘人”使词意转折,向词的主旨发展。“卷帘人”当是她的丈夫,他先起卷帘;“试问”是试探性的发问,大约是新婚不久,尚不谙他的脾气,故以小事试探。如果认为卷帘人是婢女,那便不用“试问”了,而婢女的回答也不用“却道”而应用“报道”。问的何事被省略了,但从上下文可推知所问的是:经过夜来风雨,帘外的海棠花怎样了?卷帘人的回答令她不够满意。词的结尾又一转折,词意翻新,她提出令卷帘人感到意外的深刻的意义。告诉他:由于春归,“应是绿肥红瘦”,即红花凋谢,绿叶成荫了。以此提醒他应注意事物微妙的变化。这位才女的非凡意趣,当使其丈夫折服的。“绿肥红瘦”本是春夏之际符合自然规律的现象,但是否还隐藏着有新婚后女性由于心理的变化而对青春惋惜的意义呢?这首小词构思特别,语意皆新,故清人以为“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蓼园词话》)。李清照的《念奴娇》在其长调词结构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词云: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词写春日早晨,女主人公欲起床时的瞬间意识。这首词大约作于作者屏居乡里期间,在艺术上很成熟了。当时赵明诚又出仕,李清照独居乡里,临近寒食,心情很烦恼。上阕先写“种种恼人天气”是引起烦闷的原因。作险韵诗最费心伤神,饮扶头酒则易醉难醒。在这两种富于刺激性的活动之后愈觉闲闷无聊。对丈夫的思念,“万千心事难寄”,道出了心情烦恼的根本原因。词的下阕抒写烦恼情绪影响下的复杂情感。因气候不好,无心倚楼玩赏,直待到“被冷香消新梦觉”才勉强起身。这里点明了抒情的具体时间和环境。至此,词意忽然一转,因发现“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空气清新,生机盛旺,遂引起浓厚的游春之意。这两句用《世说新语》的成语,极其自然,不见痕迹。词的结尾又出现转折。既然游春之意已浓,就应去踏青了,但却又迟疑起来,“且看今日晴未”,再作决定。这将中年思妇的精神状态描写入微,从各方面层层地表现其相思之苦而致心烦意乱,难以排遣。词意反反复复都是按照主体意识的过程展开的,层次较为清楚。因这首词立足于片时的意识,选取了生活横断面上的一个小点,虽然无头无尾却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它不同习见的结构组织方式,以致前人感到“此词造语,固为奇俊,然未免有句无章”(《词综偶评》),意谓其没有严密的章法。这是对漱玉词结构的不理解,也侧面说明了其结构的特点。李清照的咏梅词《满庭芳》在结构方面也是很有特点的。词云: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作者咏物词里以咏梅的最多,此词后人补题为“残梅”。词的起笔与词题好似无关,但却描述了一个特殊的抒情环境。作者首先写出她住处的寂寞无聊:“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小阁”即小小的闺阁,这是妇女的内寝,表示窗的内外俱是闲静的。“藏”与“锁”互文见义。美好的春光和充满生气的白昼,恰恰被藏锁在这狭小而闲静的圈子里。词语之间流露出妇女被压抑的情绪。古时富贵之家的内寝往往与厅堂相连接,小阁在画堂的里侧。春光和白昼俱藏锁住了,暗示这里并未感到它们的存在,因而画堂显得特别的深幽。深幽,言其堂之深邃、暗淡、静寂。作者是习惯这种环境的,似乎还满意于它的深幽。古人爱尚雅洁的都喜焚香。篆香是古代的一种高级盘香,径有二三尺。它被烧尽,表示整日的时光已经流逝,日影已经移上帘箔,黄昏将近了。从描述的小阁、闲窗、画堂、篆香、帘箔等来看,抒情主体是生活在上层社会中的妇女,富贵安闲,但环境的异常冷清寂静也透露了生活中不幸的消息。“手种江梅渐好”是词意的转折,开始进入咏物的本题。抒情主体于黄昏临近之时步出室外,见到亲手种的红梅,产生了一种亲切而喜悦的心理。它的“渐好”也能给种树人以安慰。欣赏自己手种的红梅,可能会有许许多多的往事的联想,因而没有必要再去“临水登楼”赏玩风景了。除了对梅花的特殊情感之外,心情慵懒,对许多应赏玩的景物都失去了兴致。由赏梅而联想到南朝诗人何逊迷恋梅花之事,使词意的发展渐向借物抒情的方面过渡,进入作者所要表达的主旨。何逊(约480-520)是南朝梁代著名的诗人,他的诗情词婉转,辞意俊美,深为后来的诗人杜甫和黄庭坚等所赞赏。词人在寂寥的环境里面对梅花,遂有与何逊身世某些共鸣之感。词人善于摆脱一般咏物之作胶着物态、敷衍故实的俗套,而是联系个人身世之感抒发对残梅命运的深深同情。虽然红梅盛开之时也相对地是色泽美艳的,但作者并不欣赏这点,而是注意发现它零落后所显示的格调意趣。它“难堪雨藉,不耐风揉”。“藉”与“揉”也是互文见义,有践踏摧损之意。梅花虽不畏寒冷霜雪,它毕竟是花,仍具花之娇弱的特性,因而也难禁受无情风雨的践踏与摧残。由落梅的命运使作者产生种种联想,于是词意的发展呈现非常曲折的状态。作者试图进行自我排解,于是词意又发生转变。宋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刻画梅花的形象得其神态。梅花的暗香消失,落花似雪,说明其飘零凋谢,丰韵不存。这本应使人产生春恨的,迁恨于春日风雨的无情。但作者以为最好还是“莫恨”,“须信道、扫迹情留”。“扫迹”即踪迹扫尽,难以寻觅。虽然遗踪难寻,而情意长留。结尾的“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是补足“情留”之意。“难言处”是对下阕所表现的情感的概括,似乎还有与作者身世的双关的含意。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投下梅枝横斜俊俏的姿影,这姿影还保存着梅的风流,应是它扫迹后留下的一点情意:明年它又会重开并带来春的信息。结句是非常精警的,突出了梅花之格调意趣高雅的特点,它赞美了一种饱历苦难折磨之后依然孤高自傲并保存着信心和高尚的精神品格。这是作者经历了靖康之难后,承受了各种人生打击,而在咏残梅词里暗寓了身世之感。词的抒情色彩十分浓厚,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难辨它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还是咏物了。这首词同李清照那些抒写离别相思和悲苦情怀的作品一样,词意深婉而曲折、音调低沉谐美,富于女性美的特征,最能体现其基本的艺术特色。

如果我们要寻求李清照异于其他词人的基本之点,当是这位女词人在作品里“写出妇人声口”(《草堂诗余隽》卷一)。她以妇女的语气真实地反映了妇女的生活,精细地描述了妇女的心理状态,巧妙地表达了妇女的思想情感;这与文人们模拟妇人声口的代言体有着很大的区别。李清照词在语言、表现技巧和艺术构思等方面都具有天然的柔婉纤细的女性特征。如她最负盛名的句子“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清人王闿运以为:“此语若非出自女子自写照,则无意致。”(《湘绮楼词选前编》)宋代词人多有将“人”与“瘦”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文学意象,反映出追求淡雅清瘦的审美趣味,如“人与绿杨俱瘦”(无名氏《如梦令》)、“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程垓《摊破江城子》)、“人共博山烟瘦”(毛滂《感皇恩》)等,但只有李清照的名句才推为绝唱。“黄花”即指菊花,它高洁淡雅,格调非凡。深秋的黄昏,美人帘卷西风,神态格调有如菊花之美,能不令人销魂动魄吗?在唐人看来韵盛为美,故喜肥艳的牡丹;在宋人看来格高为美,故喜清瘦的梅与菊。“瘦”的病态美是宋人审美标准之一,所以李清照的《醉花阴》词寄与丈夫赵明诚之后,深为“明诚叹赏”,而“人比黄花瘦”的意象尤使他感动。其中包含着李清照无限相思之意,唤起他强烈爱怜情愫。这个新美的意象是出自女性细心的艺术联想和感情体验而形成的,它所达到的绝佳艺术境界,远非写代言体的文人能够企及的。

自南宋以来便有人模拟李清照词的艺术风格而作词,号称“效易安体”。侯寘的《眼儿媚·效易安体》和辛弃疾的《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都模拟妇人声口表现柔婉纤细的风格。但从侯寘、辛弃疾到清初的王士祯、彭孙遹等词人的这类作品基本上都是失败的,显得故作状态,极不自然。因为女性的易安体很不易学,所以李清照词虽然艺术成就很高,但在南宋词坛的影响是很小的,远不及周邦彦与姜夔对南宋词的影响。

在李清照词中除了柔婉纤细风格的作品之外,尚有少数作品具有疏隽健举风格的,最有代表性的是她的纪梦之作《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全写作者超凡遗世的幻想,反映出由于个性被压抑的苦闷而对自由与崇高的艺术境界的追求。天与云涛晓雾连接,群星好似帆船在星河飞舞,大鹏乘万里长风高举,飞蓬似的小舟吹向海上仙山:这全是神奇宏伟的意象。词的音节急促,语言流畅,富于浪漫的想象,这些都与李清照那些抒写离别相思的柔婉之作在风格上有显著的区别。近世梁启超认为:“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艺蘅馆词选》乙卷)《漱玉词》里充满豪情逸兴之作仅此一首,而风格相近的还有几首,如这样一些句子:“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摊破浣溪沙》),“居士擘天真有意,要盼风味两家新”(《瑞鹧鸪》),“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鹧鸪天》):它们都是疏隽健举的,全失去女性作品柔媚的特点,个别的还有“句读不葺”之嫌。这少数作品,主要是词人前期约在屏居乡里的十年间所作的,受了北宋中期以诗为词风气的影响。但是这少数的几首词在李清照整个词的创作过程中并未居于主要地位,也不能体现其基本的艺术风格,仅仅可以说明这位词人艺术风格还是较为丰富的。如果片面地夸大这些少数作品的意义,以为就是继承苏东坡的横放,下开南宋稼轩、放翁一派:这无疑与宋词发展的真实情况相去太远了。从苏轼到辛弃疾的出现,豪放词的渊源与继承都表现出反对传统的倾向,在宋词的发展中属于“别调”。李清照的词论其渊源是与柳永、秦观、周邦彦有密切关系的;被誉为“婉约正宗”的易安体,它与苏辛的豪放词并不存在什么联系。它们二者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了。清代词家陈廷焯说:“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淮海(秦观)、大晟(周邦彦等)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白雨斋词话》卷二)这关于李清照词的评价是较为公允和确切的。

李清照对词的理论和词的艺术都做了特出的贡献。她的《词论》是最早对唐以来词人的评论并表示了对词体艺术特性的见解,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之说。她的见解独到而深刻,包含了许多合理的因素,对南宋词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她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以“妇人声口”表现了我国封建社会后期上层妇女的生活与思想情感。在其前期的词作中描绘了天真活泼、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表现了对爱情幸福的强烈追求,有一定反封建的意义。在其后期的词作中从一个很小的侧面反映了靖康之难后的动乱时代,通过个人遭遇的不幸,间接表现了汉族人民的苦难,流露出怀念故国的爱国情感。李清照的创作态度严肃,大胆进行艺术创新。她以浅近平易的白话提炼为精巧工致的文学语言,大量使用口语并自铸新的词语;继承和发展了柳永、周邦彦以来的白描和铺叙的表现方法;采用了单纯、纤细、曲折的艺术结构方式:因此形成了柔婉纤细的艺术风格,创造了富于女性特征的易安体,在宋词中独树一帜。这标志了北宋以来婉约词艺术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李清照表现了我国古代妇女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和非凡的才华,其词的成就曾令古往今来无数文人佩服,因而被认为是“压倒须眉”的杰出的女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