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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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宋词发展过程(11)

(一)由于宋人将词体视为“小道”,列入“艳科”,许多文人不将词作收入文集,有的在晚年还有意焚毁少作;或是词人在花间尊前即兴而作,无心结集,任其流散。这都是因为词体未被视为正统文学之故。因此宋词在社会化过程中出现严重的“互见”现象。据现代词学家唐圭璋《宋词互见考》统计,同一首词见于两位词人集内,或见于三位词人集内的便有五百三十余首。(见唐圭璋《宋词四考》,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这在我国其他各种体裁的文学中是甚为罕见的情形。北宋著名词人如晏殊、柳永、欧阳修、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的词集里,较为严重地混入他人之作,例如欧阳修与冯延巳数首《蝶恋花》词,竟难区别它们的真伪。南宋时也同样存在这种情形,如《玉漏迟》:

絮花寒食落,晴丝罥日,绿阴吹雾。客帽欺风,愁满画船烟浦。彩挂秋千散后,恨尘锁燕帘莺户。从间阻,梦云无准,鬓霜如许。夜久绣阁藏娇,记掩扇传歌,剪灯留语。月约星期,细把花须频数。弹指一襟怨恨,漫空倩啼鹃声诉。深院宇,黄昏杏花微雨。

此词作赵闻礼词,见《阳春白雪》;周密《绝妙好词》引作楼采词,毛晋《宋六十名家词》又作吴文英词。又如《西江月》:

堂上谋臣帷幄,边头猛将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与曰可。此日楼头鼎鼐,他时剑履山河。都人齐唱《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此词见于四卷本《稼轩词》丁集,又见汲古阁本《龙洲词》。辛弃疾与刘过是同时代友人,作品竟会相混。还有的作品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如果词人自己不加证实,则很难断定是谁的作品,例如洪皓的名篇《江梅引》: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华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南宋初洪皓出使金朝,被扣留十五年始还。他在北方作了此词以寄托思念江南之情,词竟流传到南方。“绍兴丁巳,所在始歌《江梅引》词,不知为谁人所作,己未、庚申年,北庭亦传之。至于壬戌,公在燕,赴张总侍御家宴,侍妾歌之,感其‘念此情,家万里’之句,怆然曰:‘此歌殆为我作!’”(《容斋五笔》卷三)又如南宋中期甚为流行的一首咏老妓的《贺新郎》: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盈脸。人道愁来须酒,无奈愁深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刘过自跋此词云:“去年秋,余试牒四明,赋赠老娼,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江西人来,以为邓南秀词,非也。”这种互见现象还暗示许多词在两宋时即已大量散佚了。

宋代官方书目不著录词集。南宋初年尤袤的《遂初堂书目》收词集十六种。南宋后期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专列“歌词类”,著录宋人词集一百零八种。宋人的词选集两种:曾慥《乐府雅词》四卷,鲖阳居士《复雅歌词》五十卷。南宋书坊编的词选集有:《草堂诗余》二卷,《类分乐章》二十卷,《群公诗余前后编》二十二卷,《五十大曲》十六卷,《万曲类编》十卷。这可说明词体实际上受到社会广泛的阶层所喜爱。从其刻印流传,特别是书贾们的编集刻印,则说明通俗的词选集,在当时是非常畅销的。现在宋人有词集传世者三百余家,陈振孙所著录者仅三分之一,其散佚情形是相当严重的。

(二)词在两宋作为纯文学作品的社会化过程传播而外,因其是音乐文学又必须通过演出的劳务方式而进入文化娱乐市场为群众所接受。文化娱乐的消费资料属于享受消费品。绝大部分的宋词是作为文化消费品进入商品化过程的,使它大大异于以往的传统文学,改变了文学仅在狭小的文人文化圈内传播的情况,而与社会各阶层消费者——上自帝王,下至普通市民相结合了。词人写出了优美的词,交付歌妓,或由歌妓选择词作,歌妓们与乐工配合,在各种场合,为各种听众演唱,她们可以得到各种方式的酬劳。当词的表演方式为群众接受时,其艺术效应和社会效应是远远胜于纯文学作品的。宋词的这种社会化过程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词的产生与传播过程中体现了词人、歌妓与乐工的密切合作。词人柳永青年时代在北宋都城“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避暑录话》卷三)。刘几曾作有颇受时人称誉的《花发状元红慢》,其创作过程是:“洛阳花品曰状元红,为一时之冠。乐工花日新能为新声,汴妓郜懿以色著,秘监致仕刘伯寿(几)尤精音律。熙宁中,几携花日新,就郜懿欢咏,乃撰此曲,填词以赠之。”(《花草粹编》卷十一)南渡词人叶梦得的《贺新郎》被尊为一时之绝唱,词云:

睡起闻莺语。点苍苔、帘栊昼掩,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唯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尚有乘鸾女。惊旧恨,镇如许。江南梦断横江渚。浪沾天,蒲桃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苹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重为我,唱《金缕》。

关于此词的本事,据洪迈说:

叶少蕴左丞初登第,调润州丹徒尉,郡守器重之,俾检察征税之出入。务亭在西津上,叶尝以休日往,与监官并栏干立,望江中有彩舫傃亭而南,满载皆妇女,嬉笑自若,谓为富贵家人,方趍避之,舫已泊岸。十许辈袨服而登,经诸亭上,问小史曰:“叶学士安在,幸为入白。”叶不得已,出见之,皆再拜致词曰:“学士俊声满江表。妾辈乃真州妓也,常愿一侍尊俎,惬平生心;而身隶乐籍,仪真过客如云,无时不开宴,望顷刻之适不可得。今日太守私忌,郡官皆不会集,故相约绝江,此来殆天与其幸也。”叶尉谢,命之坐。同官谋取酒与饮,则又起音:“不度鄙贱,辄草具肴醖自随,敢以一杯为公寿,愿得公妙语持归,夸示淮人,为无穷光荣,志愿足矣。”顾从奴挈榼而上,馔品皆精洁。迭起歌舞。酒数行,其魁捧花笺以请。叶命笔立成,不加点窜,即今所传《贺新郎》词,卒章盖纪实也。(《夷坚丁志》卷十二)

还有一些词是在作者不自觉的情形下,以较为奇特的途径而得以流传的。北宋中期蔡挺的《喜迁莺》有一段佳话:

熙宁中蔡敏肃挺以枢密直学士帅平凉,初冬置酒郡斋,偶成《喜迁莺》一阕。词成闲步后园,以示其子,朦朦置之袖中,偶遗坠,为应门老卒得之。老卒不识字,持令笔吏辨之。适郡之娼魁,素与笔吏洽,因授之。会赐衣袄中使至,敏肃开燕,娼尊前执板歌此。敏肃怒,送狱根治。娼之侪类祈哀于中使,为援于敏肃。敏肃舍之,复令讴焉。中使得其本以归,达于禁中。宫女辈但见“太平也”三字,争相传授。歌声遍掖庭,遂彻于宸听,诘其所从来,乃知敏肃所制。(《挥麈余话》卷一)

苏轼的《永遇乐》词流传的经过更为奇特:

东坡守徐州,作燕子楼乐章,方具稿,人未知之。一日,忽哄传于城中,东坡讶焉,诘其所以来,乃谓发端于逻卒。东坡召而问之。对曰:“某稍知音律,尝夜宿张建封庙,闻有歌声,细听乃此词也。记而传之,初不知何谓。”东坡笑而遣之。(《独醒杂志》卷三)从以上两列可见,“应门老卒”和“逻卒”这样的社会底层人物都喜爱歌词,且颇知音,一首好词遂不胫而走,很快流传了。但是这两首词都是较雅的,而能在社会上为最广大的民众所传唱的作品则是那些通俗的、表现市民趣味的词。词学家沈义父说: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脸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乐府指迷》)

词学家张炎谈到咏节序的词曾感叹说:“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他惋惜如周邦彦赋元夕的《解语花》、史达祖赋立春的《东风第一枝》等词,在市井中无人歌唱,而歌唱的是柳永赋清明的《木兰花慢》和咏七夕的《二郎神》等词(《词源》卷下)。这类俗词在社会中是有广泛受众的。宋代书会才人们编写的唱本早已散佚,没有流传下来。据说北宋政和间街市上流行《侍香金童》词,因当时科举考试严禁挟书,举子们将这首词改动了十五个字便成“怀挟词”:

喜叶叶地,手把怀儿摸。甚恰恨出题厮撞着。内臣过得不住脚。忙里只是看得斑驳。骇这一身冷汗,都如云雾薄。比是年时势头恶。待检又还猛想度。只恐根底,有人寻著。

原词已不可见,若除去十五字表现“怀挟”内容的,显然原是写一市井男子前去与情人幽会的情形,怕被人撞着,担心私情败露,骇得一身冷汗。因词语粗俗,内容滑稽,且表现市民反封建礼教的精神,所以街市传唱。又有一首政和间“都下盛传”的《踏青游》:

识个人人,恰在二年欢会。似赌赛六支浑四。向巫山重重去,如鱼水。两情美。因倚画楼十二,倚了又还重倚。两日不来,时时在人心里。拟问卜,常占归计。拚三八清斋,望永同鸳被。到梦里,蓦然被人惊觉,梦也有头无尾。

这是一首游妓馆之词,情调低下,甚为通俗,表现了小市民趣味。南宋时太学生郑文之妻孙氏,因思念丈夫,寄赠了一首《忆秦娥》:

花深深。一勾罗袜行花阴。行花阴。闲将柳带,试结同心。日边消息空沉沉。画眉楼上愁登临。愁登临。海棠开后,望到如今。

郑文收到此词,“为同舍见者传播,酒楼妓馆皆歌之”(《古杭杂记》)。词将离情别绪表现得含蓄深沉,语言纯用白话,因而受到都市下层民众的欣赏。从词在两宋社会的流传情况,可见它已是社会广大民众的文化生活的需要对象了。

(三)宋代统治阶级对词体的态度非常矛盾。因为它托体甚卑,未能跻身于正统文学之列。它不像诗、文、赋那样被作为科举考试的科目而受到提倡和鼓励,但却又为统治阶级私自所喜爱,有的词竟迅速在宫廷里传播。如柳永的《倾杯乐》咏上元的词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禁中,多称之”(《避暑录话》卷下)。宋祁的《鹧鸪天》词是因“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搴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北宋以来社会上流传一首《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只。薄暮投孤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此词是市井之辈抒写羁旅行役之苦的,但未直接描述旅途的劳顿,而是表达痛苦的离情别绪。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离别之苦比起劳碌奔波更难于忍受。作者以自我抒情方式倾泻强烈的内心情感,善于层层发掘,直至内心世界的深层。据说,徽宗皇帝见了此词“亲书其后云:‘此词甚佳,不知何人作,奏来。’盖以诏曹组者”(《玉照新志》卷二)。因词是民间所作,结果是无法找到作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