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见过世面的村民就反驳他道:“洋医生看病,我们可看不起,贵得吓死人,动不动就举着大针筒吓人,吊瓶子,用几把小刀子开肠破肚。还叽里哇啦说我们听不懂的鸟语。人家彭道爷看病从不收钱,几把草草药就好了。”
王大富有一个千金大小姐,年方十五。生得倒也俊俏,只是天性古怪,孤傲清高,从不见陌生男子,出门都是坐轿子,回家后便待在绣楼上画画写字,或在花园走动。她家的花园像贾府的大观园,她也把自己当作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平时很少出门。
王大富见女儿已到婚嫁年龄,便托人说了一门亲。相亲对象是城里一位大官的公子,留过洋,王大富自是十分满意,与对方大人约定,八月十五,请公子到乡下相亲。
恰在此时,小姐突然患了褥疮。因为小姐长期久坐,而引起臀部皮肤发生水泡,继而糜烂,触之疼痛难忍。她坐不能坐,睡不能睡,炎热的夏天也只能躲在绣楼上。后来小姐的褥疮感染,肿得像水蜜桃一般大,痛苦万分。这小姐娇贵之躯,哪里经得起这番折磨?整日呻吟哭泣,却羞于见人,不许爹娘大夫给她看病。
王大富与夫人日夜闻听小姐哭泣呻吟之声,心痛如割,又焦急万般。眼看相亲之日迫近,若那位公子见不到小姐之面,婚事岂不泡汤?
王大富只好瞒着小姐,请了城里的洋医生来家里为小姐看病。
起初小姐死活不肯让洋医生给她诊病,但实在痛得生不如死,便终于允许,但提出三个条件。
“不准见到本小姐的尊容,不准切脉,不准看疮处。”
王大富对掌上明珠向来千依百顺,便要求洋医生按小姐提出的条件诊病。
大夫十分无奈,只好估摸着小姐的病症,拿点外用药涂擦患处。包扎伤口,也是由小姐的母亲亲自料理。
结果小姐的褥疮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继发感染,溃疡脓肿,越来越严重。病情恶化急转直下,几天来水米不沾,高烧不退,整个人日渐枯瘦,奄奄一息。
“若再不好转,可能就只有准备安排小姐的后事了。”一位请来的郎中对王大富说。
王家人慌了。王大富更是急得六神无主,寝食难安。能不能相亲已经并不重要,保住女儿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如果女儿死了,我也不活了。你必须把女儿的病治好!”王夫人哭着对丈夫说。
“唉!”王大富叹了口气,“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就是家财散尽,用我的老命,我也愿意换女儿一条命。可我有什么办法?女儿死活也不愿别人给她看病。”
好心的乡民听说小姐病情后,建议王大富去请彭老道。但几次都被王大富拒绝了。在王大富的眼里,根本看不起李真果这样的“土道士”。
王大富说:“彭老道就是一个弄几把草草药的土道士,弄不好,把我宝贝千金的命都要葬送了。”
他又说:“如果请了彭老道,就抬高了老道的身价,贬低了我王家的门风。绝对不行!”
王夫人一听,又气又急:“老爷,这啥时候了?门风比女儿的命还重要吗?你说那城里的洋医生有多神,可他反而把女儿快要给治死了。再说,彭老道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也不是假的,为什么不试试?”
王大富觉得夫人说的言之有理,又见女儿病情危急,再不想办法医治,恐怕熬不过几天了。他这才点了点头,派管家去请彭老道。
管家来到三清观,请李真果去王府看病。
“道爷,我家老爷的千金病得很重,老爷请您老给看个病。”
李真果正在殿里闭目打坐,默然不语。
管家十分心急,只好求道:“道爷,您是神医,又是大善人,请救救我家小姐。”
李真果缓缓睁开眼睛,道:“叫你家老爷八抬大轿来接我。”
管家只好回去,如实转告王大富。
王大富一听,气得破口大骂:“狗屁狂道!以为他是什么?请他看病,是给他面子,这个土老道还自命不凡真拽起来了?他敢不来,我把他的庙子给烧了!”
“老爷,您就忍忍吧。只要能救咱女儿的命,别说抬轿子,下跪也要求啊。”王夫人哭着劝道。
王大富只好叫上轿夫,忍气吞声,抬着八抬大轿上山去请李真果。
一大清早,李真果被请到了王府。
他将腰间的葫芦放在桌上,王大富知道道爷喜欢喝酒,连忙叫下人给道爷上一坛好酒,并亲自给道爷倒入葫芦里。
小姐闻听彭老道要来给她看病,尽管明知自己病情已恶化,仍坚决不许任何男人当面诊病,就算是出家人也不行。
“爹爹,娘,如果你们不答应女儿的要求,我就一头撞死!”王家千金痛苦地说。
王大富只好对李真果约法三章:“一不准切脉,二不准看疮,三不准直接向小姐提问病情。”
李真果没说什么。
“彭老道,您能治吗?”王大富见李真果默不作声,以为他打退堂鼓了。
李真果举起葫芦喝了一口酒,呵呵一笑道:“老道还没有治不好的怪人怪病。不过,老道看病也有三怪:不切脉、不处方、不用看病人。”
“那好,如果你没治好我家千金的病,我就带人把三清观拆了!”
“如果治好了小姐的病,你得答应老道一件事。”李真果对王大富道。
“别说一件事,十件事都行。”王大富信誓旦旦。
李真果向王夫人询问了她女儿的病情,然后又把病情不清的地方详细问了一遍,便心里有了底。他暗想:王家千金古怪,我老道更古怪。
王大富催李真果赶快处方拿药。
李真果笑道:“我的药方独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都没有。你家千金的病只有老道的药方能治。而且我用的药更没有现成的。千金需要的药很特别,我要专门配制。这类药我一生只用过几次。等太阳下山后,你派人来我观里取吧。”
说完,他转身出了王家大宅院,一掠而去,如一缕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大富想:彭老道又在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乡民们从王府的下人那里闻听此事,都感到好奇。
夕阳渐渐西沉,暮色合围。管家带着几个手下上了山,到道观找李真果。
“师父走了多时。”一位年轻道士站在石阶上告诉前来的管家。
“什么?敢耍我家老爷?”管家大吃一惊,愤怒地对道士说,“赶快去把你师父找回来,不然我让你们念不成经,拜不成神!”
“请施主少安毋躁,太阳不是还没有完全下山吗?”道士平静地说。
管家抬头望着天边,夕阳的一半仍浮在山上,正一点一点往下掉。
一个手下对管家说:“这老道一定是没有本事,今天又夸下海口,八成害怕我家老爷找他算账,溜了。”
另一个手下又说:“我估计老道给小姐采药去了,谅他不敢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彭老道还会逃得脱我家老爷的手心?”
“我们就再等等!”管家忍住气道。
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李真果的踪影,管家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李真果从山道上飘然走来,嘴里不知吟唱着什么。转眼之间,白影一晃,便到了山门口。
此时,最后的一点夕阳完全沉下了山头,天空迅疾黯淡了下来。
李真果手里拿着一样什么东西。几个手下立即迎了上去,开口便骂老道让他们等了很久。
李真果也不生气,笑道:“这不太阳刚刚落下去,道爷从不食言。”
说着,他将手里的木盒交给管家,嘱咐道:“这是治你家小姐的独门良药。这种药不能吃,不能涂抹,也不能接触。只需你家小姐打开木盒看一眼就是了。我保证你家小姐第二天就会下楼,七八天内病完全好。”
管家拿着木盒将信将疑,暗道:哪有看一眼病就好的药?吹得这么玄。
“如果治不好,我们老爷可饶不了你。”管家警告道,然后带着几个手下转身就走。
“慢着!”李真果叫住管家。
“记住,这个木盒,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分打开。而且,让小姐紧闭门窗后,不能点灯,不能穿任何衣裳,独自一人打开。千万不能有旁人在场,更不能事先打开木盒偷看。不然,这药就不灵验了。到那时治不好小姐的病,就不要来找我彭道爷的麻烦了。”
李真果又让管家复述一遍后,才让他们离开了。
管家拿着木盒回到王家,如实禀报了李真果的吩咐。王大富心想:这老道古里古怪,搞什么玄虚?这木盒子装的什么东西?看一眼就好?
王大富一阵惊疑,无法相信。但想到女儿病入膏肓,只好按老道说的去办。
半夜,浓墨一样的天上,没有星月。夜空像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似乎要把大地吞掉。
庭院一片漆黑。王大富与夫人焦急地守候在小姐绣楼下,心乱如麻,觉得恐怖的黑夜就要把他们的宝贝千金给带走了。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绣楼上传来,接着听见小姐被重重摔倒发出的巨大声响。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王大富感到不妙,让夫人带着贴身丫鬟立即奔上楼去。
丫鬟点上蜡烛,眼前的情景让王夫人惊呆了,小姐赤裸着玉体昏倒在地板上,从木盒里爬出的一条条毛毛虫满地板皆是,令人毛骨悚然。
“啊——我的女儿啊!”王夫人哭喊着扑过去,抱住小姐。
她惊见小姐屁股上的褥疮流着大量的脓液,楼板上流满了从褥疮里挤压出的脓液,一阵骇然。
王大富听到哭声,奔到楼上。这时,王夫人与丫鬟已把小姐抬到床上,并穿上了衣服。
王大富看到被吓昏的女儿,还有满地板的毛毛虫,又急又怒。他一面安排人照顾女儿,一面命管家上山把李真果抓来。
管家带着一群家丁举着火把,连夜赶到山上。可是,他们把道观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哪里有李真果?
这次,李真果真的是躲藏了。
后半夜,小姐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很深的黑洞里被一个人拉了上来,那个人一袭道袍,长须如雪,仙风道骨。然后,那道人像一阵风消失了,而她慢慢地苏醒过来。
一直守在女儿身旁的王大富见女儿醒来,惊喜万分。
“孩子,你好点了吗?”王夫人心痛地问。
慢慢地,小姐的脸上舒展了一丝笑容,痛苦的神情没有了。
“爹,娘,我好多了。”小姐轻声道。
王夫人摸摸女儿的额头,竟退烧了,也再听不到女儿那令她肝肠寸断的呻吟声。夫妻俩不敢相信。
“我想吃点东西。”小姐望着爹爹道。
“快,把煲好的鸡汤给小姐端上来!”王大富吩咐下人道。
小姐还能坐起来吃饭了。看到女儿病情奇迹般好转,夫妻俩喜极而泣。
果然如李真果所言,第二天,小姐已经能下楼了。她的褥疮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到了第八天,疮口完全愈合了。
在这几天里,王大富的管家带着手下四处寻找李真果,却始终没有找到。直到第八天的一个黄昏,李真果却自己大摇大摆回来了。
李真果一路手舞足蹈吟唱着走进村庄。“老道悬壶来,百病玄中了。有人骂老道,老道自说好。有人唾老道,随它自干了。”
村里的儿童跟在他的身后拍手学唱。乡民们见了老道,纷纷出来迎接。
“神医回来了!”大家高兴地说。
“道爷,王大富派人到处抓您呢,我们都捏着一把汗。”有人说。
“好在菩萨神仙保佑,道爷把王家千金的病治好了,应该不会找道爷麻烦了。”善良的乡民说。
李真果呵呵一笑,对大伙道:“大家回去转告,凡是参与三清观修建的工匠,今晚到道观领工钱。”
大家纷纷说:“修三清观是积功德,做善事,道爷给我们治病,也没收钱,我们咋能收道爷的工钱?”
李真果微笑道:“大家都是穷苦人,日子也不容易。大伙放心,这工钱有人出。”
乡民们笑逐颜开。大家心里对他们的这位道爷更加敬仰,又觉得他神秘莫测。
王府里,管家正在向王大富禀报,李真果已回到道观。
“老爷,我们还去抓老道吗?”
王大富思忖片刻,道:“我亲自去,但不是抓。”
看到女儿的病奇迹般地彻底好了,王大富想到,女儿虽然受了老道的惊吓,但病确实给“吓”好了。这老道并不寻常,千万不可得罪。我不但不能抓,还要重谢。
王大富心里也很好奇,老道为什么想出用毛毛虫吓小姐的办法?
月亮从山岗升起,王大富带着管家等几个仆人上了山,来到道观。
这时,二三十个工匠聚集在大殿外。他们看见王大富,心里明白了几分。
王大富进入三清殿。李真果正坐在神龛前的椅子上,似乎已料到王大富会来。
“道爷,大富特来感谢您老人家救命之恩。”王大富恭敬地作揖道,“我有眼无珠,不识真人相,还四处派人抓您,多有得罪。我向道爷请罪。”
说着,他当即跪下磕头。
“起来吧。”李真果道,“你王大富不是坏人,没有做过恶事。小姐的病能好,也是你积的德。
“但是,”李真果突然话锋一转,“你也没有做过好事。所以,你家的千金才患此恶疮,危及性命。”
“道爷,我错了。今后一定做个好人。”王大富十分惭愧,连忙道。
王大富叫仆人把抬来的箱子放在李真果面前。仆人打开箱子,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宝。
“道爷,这是我一点心意,也是我王大富随喜功德,请笑纳。”
李真果默默看了一眼,朝殿外高声道:“大伙进来吧。”
早已等候在外的工匠们蜂拥而至。
李真果对大家拱手道:“我李真果就是一个贫道,两袖清风,承蒙大伙齐心协力,才把道观重修一新。今天,王善人捐来一箱善银,请大伙领取。”
大家感激万分。
一旁的王大富先是感到意外,但很快也被李真果的善举感动。他亲自给工匠们分取银子。
“道爷,您如何想出用那个……那个办法?”等大伙领着银元宝散后,王大富向李真果询问。
李真果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用毛毛虫吓小姐的事。
他呵呵一笑,告诉了王大富整个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