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悄悄拉扯李真果的衣袖,把哀求的眼光投向他。
李真果跪下,对方丈作揖道:“清规戒律,是为惩戒道人犯错,旨在让其改过自律。无根道兄已知错,善莫大焉。请方丈宽恕!真果愿同无根道兄一起受罚!”
阎永和方丈沉默了一会儿,对真果道:“道家惩戒分明,你有何错。”
他转向无根道:“念在真果替你求情,这次就饶了你。这惩戒还是必须的。每日跪香面壁,诵念《初真戒》千条戒文!”
“无根愿受惩戒。谢师父厚恩!”无根感激涕零。
“你知道为师为何没有让你刻书?”方丈对无根说,“真果的品德、修为远远在你之上,你以后要向真果师弟多学!”
“弟子明白了,谢真果师弟!”无根转向李真果道,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因为向方丈承诺过,愿同无根一起受罚,李真果跪香刻书,在临睡之前诵《初真戒》千条戒文。
初真戒是道教入道者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是入道的门户,是修道的起点。初真戒有五戒、八戒、十戒和女真九戒等。初真戒要求十恶不生,无思无为,一念修道,去掉凡心,以戒为师。目的就是树立道心,弘道立德。
李真果通过念诵《初真戒》,更深刻地明白普济群生,是修道之本。持戒修持,是积功累德以达道真的开始。从此,他更加严苛地规范自己的言行。
李真果替无根求情的事在道友中竞相传播,大家对这位新来的小师弟刮目相看。而李真果总是处处虚心,更赢得了道友的敬重。
但是,无根经过这事后,对李真果并不感激,反而更加嫉恨,常常对李真果冷嘲热讽,阴一句阳一句。
从鹤鸣山道观来的挂单道友张至意看不过去,替李真果打抱不平。“无根,若不是真果胸襟开阔,不计前嫌,替你求情,你早被逐出本庵!现在,你不但不感激,反而对真果道友不敬。真果当初就不该帮你!”
无根脸上悻悻然。
李真果则平静地说:“无根道兄,我帮你并不求回报。你怨我,是我做得不好。”
“你别装善人!”无根恨恨地抢白道,脸色尴尬地拂袖而去。
“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至意摇头道。
阎永和方丈默默看在眼里,暗赞:“师弟的眼力真是没看错啊,天降弘道立德重任于斯人矣!”
第二节 疗疾
山路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蹒跚地走着。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霜,眼里不断地流着泪。
突然,她被一块石头绊倒,昏迷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儿啊!儿啊!你在哪里?娘看不见你!”她伏在地上哭喊着,伸手无助地在黑暗中探索着,地上是破碎的鸡蛋……
“娘,我在这里!娘!”李真果大喊着,猛地醒了过来。原来他伏在经版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烛光下,他忽然看见阎永和方丈坐在案前正仔细看着刻好的经版。
“方丈……”他惶恐地连忙起身道。
此时,已是午夜三更。方丈什么时候来到藏经楼,他竟一点不知道。该死的瞌睡!李真果暗暗责备自己。其实,他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
“做噩梦了?”阎永和方丈说,眼睛仍看着经版。
“我梦见了我娘,她摔倒了……”
阎永和方丈朝他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然后在案前盘腿打坐,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冥想。
李真果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阎永和方丈慢慢睁开眼睛,对他道:“你回去看看你娘吧。她的眼睛失明了。”
“是……是吗?”他不敢相信,方丈从未见过我娘,却这么肯定娘的眼睛失明。何况娘在几百公里外,方丈怎么可能知道?
方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似有数根银针,对他说:“拿去,为你娘治病除疾。你的师父也教了你灸法,且你的内功已经很深厚,我再将‘天目神光’法传授你,你娘的眼睛就能看见光明了。”
说着,方丈将“天目神光”运气要旨详细讲解给他。这个功法要求施术者具有深厚的内功,运气聚于天目,打通对方任督二脉,继而疏通奇经八脉所有穴位,以达到排除病气的目的。
不到半个时辰,方丈已将窍要说完。
李真果心中默记。待方丈离开后,自己又练习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李真果急匆匆地离开二仙庵,踏上了返家的迢遥路途。
因为探母心切,李真果暗运轻功,真气鼓荡,一路如飞一般掠过,即使悬崖峭壁也难不倒他。
时值光绪三十三年(1907),义和团运动自发起到遭到清廷镇压的五年时间,早已灰飞烟灭。但连年的灾荒依旧侵袭着蜀地,农民挣扎在死亡线上,反帝灭清的斗争声势此起彼伏。
经过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李真果回到老家安岳李家区观音场响坛子村。
眼前的村庄一片荒凉,从山那边吹来的凛冽寒风,扫过荒芜的田园,打在几间破瓦残砖的屋顶上,发出呼呼的啸声。一只寒鸦从枯枝上惊起,从李真果头上飞过。
村口河边的那棵大黄桷树,最后的一片叶子也被风带走了。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枯瘦的几竿竹子伸向死寂的铅灰色的天空。村子里很少看到走动的人。李真果的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有种不好的预感。
遇见老邻居王伯,经过打听,李真果得知,由于连年灾荒,加上清廷对义和团的镇压屠戮,许多村民都出去逃难了,剩下的尽皆老弱病残。
“王伯,我娘好吗?”李真果急切地问。
王伯将手里的烟杆往鞋底敲了敲,抖了抖烟灰,叹了口气:“真果啊,快回去看看吧。可怜啊。造孽啊。”
话音未落,李真果已箭一般朝家里狂奔而去。
熟悉的青瓦白墙的清式宅院就在近前,但房屋已显得破旧不堪。唯有那棵门前的梅树,在寒风中倔强地独立。李真果想起幼时,一身武艺的父亲便是用那梅树的枝条教他练剑的。如今物是人非,他不禁眼里泛酸。
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李真果却不敢踏进家门。“近乡情更怯”,或许这句诗更能表达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他鼓起勇气推开门,随着吱嘎一声,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谁呀?”
听见母亲的声音,他揪紧的心放松下来。
母亲正坐在院子石桌边纳着鞋底,她抬起头朝门口张望。李真果激动地朝母亲走过去,正要开口。
李母又问:“谁呀?”
娘明明看见我,怎么认不出孩儿了?李真果心又一阵揪紧。
似乎不见动静,李母又低下头纳起鞋底。她拿针的手,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突然,针扎在了指头上,鲜血涌出。李真果心里一痛。可是,母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又继续一针针地纳鞋。她的针很乱,有几次刺破了指头。
“娘!”李真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哽咽地大喊一声。
李母拿针的手突然呆住不动,鞋底从手中落在了地上。她的嘴唇哆嗦着,慢慢地,浑浊的眼里流下了泪水。
李真果蹲下身,又急又痛地问:“您的眼睛怎么了?您看不见孩儿吗?我是真果,娘的真果啊!您不要吓我!您怎么了?”
李母呆了片刻,猛然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啊,娘想死你了!”
“真果也好想娘!”
李真果默默地抱住母亲,眼中的热泪缓缓流下。虽然他已是出家人,尘缘了断,但唯一让他放不下的牵挂,就是母亲。
“儿啊,让娘好好看看。”李母抬手在李真果的脸上抚摸着,又摸摸他的身子骨,喃喃地,“长高了,长结实了。唉,娘看不到孩儿的样子。”
“娘,您的眼睛怎么了?”李真果大痛,急切地再问。
李母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花,叹息道:“娘的眼睛看不见了。”
李真果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如雷轰击一般。方丈说的,果然没错。可是,方丈如何知道母亲失明?李真果再一次感受到玄门高道,高深莫测。
原来李母时常为死去的丈夫和被害的女儿伤心流泪,又日夜牵挂出家的儿子真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哭瞎了眼睛。
“娘,放心,您会很快看见孩儿的。”
李真果的话并不完全是安慰,他相信,若按照方丈传授的“天目神光”法,还有疯癫老道师父的“神针”灸法,必能治好母亲的眼疾。
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停息了,初冬的晨光淡淡地照射在开阔的院子。屋后的山林飘散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里传来泥土和树木的芬芳。
这是一个阳气初升的时辰。
院子里,李母坐在一张蒲团上,闭上眼睛。李真果拿出方丈给他的银针袋,按疯癫老道所授灸法穴位,将数根细细的银针插在母亲的头上,开始施术。
李真果在母亲的对面盘腿坐下,凝神调息,进入寂然不动的虚静状态。慢慢地,他双手合抱胸前,又缓缓展开,划成一个太极圆圈,让气从四面八方聚过来,越聚越多,天上之气下降,地上之气上升……
突然,他的眼睛聚成一束光芒,如日月明明当前。眼前浑浑然烟雾迷离的无形之气,凝为一团乳白色的清气从头顶灌入,玄关窍开,神光下照丹田,天地间的真一元气与体内的元气合为一体。那一团乳白色的清气变成万物化化无穷的能量气机,在全身勃发。此刻,他的目光如一道强光,直射母亲失明的双目。李母只感到眼睛如烧灼一般火烧火燎,慢慢地,又有一种针刺般的痛痒,眼前似有金星点点。
李真果暗运体内元阳真气,内力随念所发,聚于掌中,猛然朝母亲面前推去,一股强大的掌力将真气传布母亲全身。霎时间,李母只觉一团火球滚进了体内,又变成一个通红的太阳,不断地向外放射光芒。太阳渐渐扩大,整个人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她汗如雨下,遍身火热,如一块金子在火炉中熔炼。
李母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儿子在为娘治病,她感到很幸福。就算让她死去,此生已知足了。
此时,天地阴阳升降交会,离卦时当正午,李真果运用后天八卦图式,真水和真气相交。他一面布气运转母亲任督周天,上通泥丸,下通涌泉,一面手掐指诀,诵经念咒。这是他从藏经楼《重刊道藏辑要》的经版中学来的。
渐渐地,李母感到体内的火球变成一团暖气,恍若白雾罩身,全身如坐在蒸笼之中。一切阴寒之气、病气、毒气都被蒸发掉,眼睛四周烧灼感消失了,有一种清凉如水的感觉。
“娘,睁开眼睛吧。”李真果收功后,对娘轻声道。
李母慢慢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白色的雾气,过了一会儿,雾气消散,她看见一个身穿蓝袍的年轻道士坐在自己面前,儿子清俊的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
“我看见了!我看见我的儿子了!”李母激动地抓住李真果的手臂,惊喜地叫道。
终于重见光明,看到分别多年的儿子,李母不禁热泪盈眶。
抚摸着儿子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庞,李母喜悦地赞叹:“越来越俊了。”
她看到李真果一袭道袍,眼神中掠过一抹深深的内疚和失落。
“儿子,娘让你出家,你不怪罪娘吧?”
“娘,您是为孩儿好,孩儿不但不怪罪娘,还要感激娘的决定。真果出家之后,学到了很多东西,懂得了许多道理。”
李真果将自己巧遇疯癫老道,又跟随疯癫老道学道,尔后又到成都二仙庵挂单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母亲听。
“孩子,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啊。”李母感慨道。
李真果出生的那天,疯癫老道的出现,李母的潜意识里便隐隐感到,儿子将来与道门有缘。当年丈夫担心儿子走上出家之路,曾经阻止年幼的真果去见疯癫老道,没想到,山不转水转,还是遇见了。
看来儿子这一生注定是道门中人,与道有缘啊。到底是福是祸?若是祸,儿子没有出家,怎么躲得过官府的追捕?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若是福,他这辈子只能在空门中度过,母子分离,无家无室,李家彻底断了香火。李母暗想,内心喜忧参半。
“娘,您跟孩儿走吧?真果在哪儿,娘就在哪儿。”真果恳切地央求。他放不下母亲。
李母摇头道:“你有这番孝心,娘知足了。你身为出家人,就要放下一切,运用你所学的本事,多多去做善事,积功德,为穷人治病。”
母亲的深明大义,让李真果肃然起敬。
“孩儿遵命。”
连续数天,李真果继续为母亲疗疾。李母身上的各种疾病也一扫而光,甚至腰直腿健了,花白的鬓发也开始有了青丝,苍白的面容渐渐红润起来。
村里人闻讯后,纷纷带着患病的老人和孩子登门造访。李真果便根据各自不同的病情,或用灸法,或用草药,或运功布气,为村民治病疗疾。数日后,皆痊愈。
李真果的道医术和草药知识得益于疯癫老道的传授。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师父让他悬壶济世的良苦用心。
村民们对李真果的神功大为惊奇和佩服,视为神医。他们为感激李真果,送来积攒不多的米面钱物,但李真果一一拒绝。只要求他们在家宅四周种下一棵梅树。等冬天蜡梅开了,只要拿一小碗米给母亲,就可以取树上的蜡梅,回家泡酒,可驱寒防病。
大家对李真果的孝心和医德大为赞颂。
这时候,村庄突然发生疟疾,瘟疫四处蔓延。那些官府之人纷纷躲到城里去了,患病的村民只好找到李真果求治。
李真果连夜配上草药,然后将草药碾成粉末,倒入井水里,让村民汲水而饮。
不几日,村民疟疾治愈,蔓延的瘟疫终于停止扩散,并消无踪影。
从此,李真果在安岳名声远扬。也从这一天开始,李真果迈向了悬壶济世的道途。
第三节 符箓术
李真果辞别母亲,离开安岳老家,往成都二仙庵方向而去。
一路上,他跋山涉水,昼行夜伏。半途,突遇山道塌方,道路中断,他只得绕道而行。
沿途重峦叠嶂,浓雾迷离。李真果迷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路攀缘而上,他登上了一座不知道其名的山峰。一只只白鹤从他的头顶掠过,在天空翩翩飞翔。
又是一个紫色的黄昏。
李真果极目眺望,山峰的东面冲起五道黄紫的光华,使这里呈现一方异彩,瑰丽之极。这里必是一处宝地灵境!或许会有高人在此?他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