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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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贷入正册

令狐阳一想起教书的缺饭钱,心里就不是滋味,从古到今,这教书的咋就摆脱不了一个穷酸命?说是“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咋挨饿的总是当爹的?

1.

钱友的小车,吐着白汽在院中咕噜着,客厅的大吊灯在晨雾中翻着白眼。老婆纪青破例起了个早,从街上买回油条、豆浆,督促丈夫吃完喝光,仍嫌量少了点,又灌了许多话进去:“你下乡呀,还是要到处走走,不要扭到一个八庙乡逛。晓得的,会说你在抓工作;不晓得的,会说你是旧情复燃,婚都离了还藕断丝连。恨你财政局长的人多,我两个耳朵都灌满了你的新闻,别嫌漏洞多了没人捅,到时想堵都堵不住……”

钱友满肚子委屈:“你以为我想下乡?县上那些领导,一个二个走哪里都把你当散财童子带上,这里那里表态叫给钱。今天是教育上‘令半罐’把奉县长撺掇起,要我下乡看看学校,又是教师欠工资的问题要我表态。我有啥法,区乡财政收入组织不起来,我哪来的钱?不去还不行。令狐阳那人是全县出了名的半罐水,把他碰响了,你躲进庙里变了菩萨他都会来吵你。”

纪青的话永远带着体温,说:“我不是反对你下乡,也不是怕外面的人说啥。我只怕郑书记奉县长那里产生误会。也不是不准你照顾桂珍,可别为了她把自己给毁了。这个家里还有个儿子要你多当几年局长才行。”

钱友应了一声:“我有分寸,知道哪头轻哪头重,你放心好了。”

钱友晓得老婆是干啥的,县医院第一把刀,哪怕要在你身上划一刀,也不会让你感觉痛。前妻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离婚时不吵不闹,默默地盖手印,只是要求把女儿桂珍安排好,她有个盼头。钱友别的都放得下,就对这娘俩愧疚,刀刻样在心上。先是把女儿弄出来代课,后转正。去年听说耍了男朋友,也在大山上教书,于是找郝仁给调下山来。早想抽空去看看,又怕纪青知道了。正愁没机会。今天去检查教育,想方设法要去看看,顺便把小伙子引荐给令狐阳,让令狐阳培养培养。

下乡是奉志安排的。

当初,奉志力挺令狐阳当教育局长,认定他是个高级泥水匠,补漏抹平的功夫好。令狐阳也从来是把自己当抹布使,哪里有污疤黑迹,他就抢先去抹干净。哪里出了娄子在冒泡,他就去堵。自他上任后,再没人去烦书记县长,即使有不知情,走错路的,令狐阳马上以局长的身份大包大揽过来。变了泥鳅不怕糊眼睛,干上烦的事了,哪能怕烦?令狐阳生来不怕烦,别人不烦他,他也会去烦别人。令狐阳把“烦恼”当作馅,像过年团汤圆样,外面裹上光光生生的理由,在手中团来团去,团成一个元宝后,再递给奉志。

令狐阳表态一个月内解决教师拖欠工资的第三天。令狐阳溜进奉志的办公室,煞有其事地汇报:“奉县长,我遇到件难整的事儿,想找你求个方子治一治。”奉志觉得新鲜,你令半罐还有难事儿要来求人?他指指旁边的沙发说:“你坐下来,说给我听听,是来求人,还是来挖苦人?”

令狐阳没有忙于坐下,像自己家里一样,自个在奉志办公室里找出杯子、茶叶来,给自己泡上。然后,又去给奉志杯子续上水,对埋头看文件的奉志说:“这教师一个二个在讲台上打胡乱说,咋整?”

这话触动了奉志的政治神经,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抬起头来专心听他说下文。令狐阳啜了一口茶水,把溜进嘴里的茶叶嚼了嚼,吞下去,考验一下县长的耐心,说:“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知识全整颠倒了,2+2=5。”

奉志松了一口气,说:“你瞎扯些啥,哪有这种老师。”

令狐阳一本正经地说:“真还有,我查到好几个了。”

奉志仍是不信:“真有这种老师?”

令狐阳一口咬定,牙劲之好,估计一根铁钉都能咬断:“真有!”

“那肯定跟你一样,喝醉了打胡乱说!”奉县长微微一笑说。

令狐阳“啧,啧”咂了两下嘴儿,说:“所以说你该当县长,料事如神。一个二个喝得醉醺醺的,走上讲台,学生喊声:‘起立,老师好!’老师把粉笔盒端起,回了一声:‘哥们好,干杯!’”

奉志听令狐阳说得有板有眼,不由得不信,生气地说:“真有这号酒疯子,查清楚了给个处分,叫他一辈子不敢再沾酒。”

令狐阳叹口气说:“难啊!别说处分,就连说他几句,人家都不接受。”

奉志更生气了:“咳!他还有理了?不守师德,误人子弟,还说不得他,怪事!”

令狐阳见奉志动气暗中喜,生怕他这一口气断了,像救人样一口气接一口气地给他续上:“是呀,我当时也生气,责令其写检讨,讨论处分。这些人对我说,你是谁呀?你还敢叫我检讨。老子喝酒是奉县长同意了的,按月发给我喝。”

奉志蒙了,事情竟扯到自己头上,更加生气:“这些酒疯子,我还给他发酒喝……”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你个令半罐,编个故事来套我。”话停了一会儿,禁不住说了句,“这拖欠教师工资是个大问题。唉!姓令的,县委专门安排你当局长,就是要你解决这个问题,你想出了啥办法没有?”

令狐阳说:“我办法再多,只要不是你亲生的,你都不会认。”

奉志看着令狐阳,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之前,龙文章已多次转达过令狐阳的想法,就是将全县教师的工资改由县上统一发放。奉志也问过钱友,钱友说:“奉县长,你千万别上令半罐的当。这拖欠教师工资,是缺钱,又不是区乡有钱不发。换个人发,钱未必就钻出来了?现在区乡财政巴想不得你收到县上来,按月发不出工资,直接闹你县长。”奉志听了这话,暗自庆幸没上令狐阳的当。自此把令狐阳当江湖骗子,提防他祸事上交。现在令狐阳当面提出来了,又不能一口拒绝,那样会让人感觉他这个当县长的没有担当。既不能把这个祸事揽到自己头上,还得把拖欠教师工资的骂名推开,于是对令狐阳说:“这事龙主任已建议过,县政府办公会议也议过。钱友坚决反对,他说无论谁发工资,都差钱,县上发和区乡发一样要拖欠工资。”

令狐阳曾找龙文章说过多次。龙文章说,话我可以向县长转达,工作还得你去做。我当政府办公室主任,不能把下面的祸事揽到县上来。哪天真出了啥乱子,我也不好交代。你不能害老师。令狐阳想想也是,老师一辈子谨慎小心,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破头,做事生怕得罪了谁。这个恶人还得自己来做。奉志既然把话都挑明,自己没啥顾忌了,说:“钱友说的也有道理,换成我也会那样说。但这些话,我们当局长的可以随便说,你当县长的说不得。”

奉志睖了令狐阳一眼,说:“怪事!我当县长低人一等?你说得,我就说不得。这样子,你现在就是县长,该怎样说,你说来我听听。”

令狐阳此时也顾不上得罪人了,大言不惭地说:“我若是县长,我就雄起!反正是缺钱,反正要靠卖酒发工资,与其欠两个人的,索性只欠一个人的。”

奉志一听,啥意思?顺口就说:“那就欠你们教师的,你答应吗?”

令狐阳说:“可以呀!你只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肯定二话不说。”

奉志说:“这话区乡干部也可以说。欠谁的工资都没道理,教师、区乡干部,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要一样对待。”

令狐阳抓住奉志的话说:“说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巴掌伸出来,五根指头还有长有短。卖酒如同下棋,红棋黑棋是一样,但棋手不一样,结局不一样。同样是卖酒,教师肯定不如区乡干部。你我都在区乡干过,我这话不假吧。”

奉志没话说,心中觉得是理。但要优先保证教师,钱友那边还得做通工作,毕竟财政收入主要是区乡干部在抓,不能让收钱的不如用钱的。

令狐阳看出奉志有顾虑,认定他担心钱友不同意,主动说:“我看还是老办法,你花一天时间,把钱友叫上,到基层学校看看,我来想办法做他的工作。”

奉志怕令狐阳话来陡了,与钱友说僵,叮嘱令狐阳:“事先别忙说穿,等看了再说。”

2.

三辆小车在县政府门前汇齐,奉志问令狐阳:“今天看哪儿?”令狐阳心想到哪儿都是个差,口中应道:“县长定,你说哪儿就到哪儿。”奉志又问钱友:“你说呢?”钱友顺势说:“八庙乡。前几天校长打报告叫困难,要钱修教室。”奉志一声“好!”三辆小车径直向八庙小学奔去。

八庙小学坐落在一个山梁上,由一个古庙改建而成,是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地方。

听说领导要来,校长李士林早早在操场上等候。车子才停稳,像有人送礼来了,一双手老远就伸出迎住。钱友握着他的手低声说:“多陪县长看看,等会儿座谈时当面把困难摆出来,他表态,我就拨钱。”李士林边点头边低声说:“谢谢!谢谢!”

视察从教室开始。全校九个教室,一个年级一间教室,塞得满满的,过道都摆了课桌,学生从窗子外向里看,十足的旁听生。钱友递了个眼色给李士林,李士林会意,开始絮叨起来:“奉县长,你看这教室装不下了,明年学生还要增加,不知到时候课桌搁哪里?急需建一栋教学楼。”奉志点点头,继续往前去,看学生宿舍。

学生宿舍是一排比教室稍大点儿的旧厢房,在地上铺上稻草,用几根木棒拦在边上挡住稻草,算是床了。稻草上面,排得整整齐齐一溜儿2尺宽的篾席,一个挨一个紧紧挤着。

走出学生宿舍,再看厨房。屋正中,一个用水泥砌成的一人多高的圆形水泥大灶,炊事员正站在凳子上往里放蒸饭的餐具。一个大石板搁成的大案板上,重重叠叠摆满了学生蒸饭的搪瓷盅盅,偶尔还有几个大土碗,一撮米,几根红薯泡在水里。几个帮厨的学生正协助炊事员,一个班一个班地往灶里装。钱友看了又看,厨房空空荡荡的,好奇地问炊事员:“你的家什在哪儿?”

炊事员也好奇,这人咋提这个问?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停下来反问道:“啥家什?”

钱友说:“锅、碗、瓢、盆那一套呀!”

炊事员自己先笑了,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问的人,他说:“我们哪来那些家什。”

钱友认为是学校抠钱,把脸转向李士林。李士林不好意思地跟他解释,不是不买,买来用不着。学生自己带饭来蒸,又不炒菜,又不烧汤,所以连菜板菜刀都一并省了。

一行人默然,静静地跟着李士林走进操场。在操场边上,有一个大圆池,四周用毛条石砌成,靠边一道石梯下到底。令狐阳故意问李士林:“消防池修大了点吧?”李士林不好意思笑笑说:“不是消防池,是水池,全校的吃用水都靠它。”奉志站在水池旁,看着水中发绿的青苔,问:“水从哪来?”李士林说:“全靠天上落,房子上的、操坝里的都流到这里面蓄起。”奉志沉默许久,转过身来对钱友说:“能不能给点钱解决一下?”钱友点点头说:“他们有个报告,你签个字就行。”李士林赶紧说:“谢谢!谢谢!”令狐阳恨了他一眼,提醒道:“还有哪些地方要看的,抓紧。”李士林回过神来,忙说:“有!有!”领着一行人往教师宿舍走去。

说是宿舍,也就四五平方米大的一个“鸽笼”,搁下一张床,床前摆一课桌,老师就坐在床沿上看书批改作业。这“鸽笼”还是奢侈品,新来的教师只能在附近农户家里打游击。

奉志问:“赵先玉老师在学校吗?”

李士林说:“在。病好久了。”

“啥病?”奉志急切地问。赵老师是他小学时的班主任。

“没查出来,在床上躺着起不来。”李士林说。

奉志听后,说声看看去。一行人跟着来到了一个“鸽笼”前。屋里容不下多的人,李士林陪着奉志和钱友进去,令狐阳和其余的人,只能站在门外,看不见里面情况,全凭耳朵感受县长的关怀。

赵老师拉着昔日学生的手,说:“承蒙你还记着老师!”说着话,尽力保持着往日的尊严,一颗泪珠在眼角打转,始终没掉下来。

李士林介绍,赵老师结婚晚,爱人在外面工作,前年出事故走了。孩子去年高考落榜后在家待着。一个人的工资,除了药费,维持两个人的生活都很艰难。

奉志问钱友:“能不能把药费解决了?”

钱友说:“解决一个人没问题,就怕后面的人跟着要。”

赵先玉恳求说:“学校还有两个老病号,能解决的话,最好一并解决了。”奉志没开口。赵先玉拉着奉志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令狐阳挤进去,对赵先玉说:“你的事连同那两位的药发票,局里一下解决,你就不要为难县长了。”

外面有旁观的老师在议论,赵老师的命好,教了个县长学生出来。我有那福分,就不担心害病吃不起药了。李士林瞪了一眼,说声:“就你话多,别的不想,想吃药。”说话的老师默默地走开了。

晓得要座谈,李士林早通知调了课,将一个班的学生赶出去上体育课,腾出一间教室来当会议室。一群大人挤进摆满桌凳的教室里,一个个坐不下去,就站在座位旁,听校长诉了一通苦。奉志一言不发,先前已表过一次态,再不敢开口。只说了句:“学校抓紧把报告写上来,我们回去再研究,尽量给予解决。”

钱友催促奉志早点离开,嘴上说是不要影响学校上课,实则是怕校长留他们吃饭。那些发绿的池水,叫人心惊胆战。

偏李士林没懂起,一再挽留吃饭。令狐阳对他说:“饭就不在你这里吃了,上面拨下款来,就按我们上次扯的方法,先把自来水厂办起来,算是校办企业。办大点,连街上居民的水一下解决,两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有了钱再做其他的事。把土地看紧点,任何人在这里修水厂都不准。你松了口,我叫你校长都当不成。”学校地势高,是建水塔的必选地。李士林的头像鸡啄米样,不停地点。

一行人离开了学校,令狐阳默默跟在奉志和钱友身后。今天所见的一切,他这段时间都已见过了,比这还槽糕,还让人睁不开眼的地方多的是。他知道奉志、钱友包里也掏不出多少钱来,说得再多也是白说。最终还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如何兑现教师工资。令狐阳一想起教书的缺饭钱,心里就不是滋味,从古到今,这教书的咋就摆脱不了一个穷酸命?说是“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咋挨饿的总是当爹的?

来到区所在的镇上吃午饭时,令狐阳实在咽不下去,终于把工资的事摊在了饭桌上。钱友为未来女婿调动的事,有求于令狐阳,不愿与他闹翻。耐着性子听令狐阳说完后,把脸掉向奉志说:“我听县长的,县长说收上来就收上来。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收上来我还是没办法按月发放。”

奉志瞪了钱友一眼:“说了半天,收上来的目的就是要你保证教师工资,你不保证,哪个来保证。”

钱友用手指合成一个圆,说:“饼饼就这么大一个,保证了教师的就保证不了区乡干部的。”

令狐阳担心奉志被顶回去了,赶紧拿话挡住:“旧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把这碗饭先端给你爹吃,哪点不好?你把这事搞好了,宕县子子孙孙都记得你。”

当着奉志的面,钱友压着的性子也窜上来了,梗着脖子说:“单是教师这一块我也不能保证。莫说是县长,就是省长来了,我也这么说。”

这话有点过了,奉志看着钱友说:“嫌我官小了不是?有困难说困难,光讲狠话算啥能干。”

钱友见无意中伤了县长,赶紧软口解释:“奉县长,这里有个时间问题。你晓得的,我们是农业县,财政主要靠农业税收入。小春在五月,大春在九月。平素时金库都是空的,特别是年终决算后,账上干净得灰尘都不沾一点,接着是春节,个个要钱过年,我到哪儿去偷去抢那么多钱来保证?”

奉志听钱友说来句句实情,见令狐阳眼睛睁得鼓鼓的,担心两人打起来,说声:“吃饭,在这儿扯不清,回到县上再说。”

两人算是压住了,个个闷着头谁也不理谁,三扒两下放了碗,各自钻进车里回城。

钱友跑在最前头,车子没按来路回去,在一处岔路口停下来。钱友下车对奉志说:“这里有个村小,我们去看看。”

令狐阳心中有气,心想你几个看了又不能解决问题,懒得陪你白看。无奈奉志已下车朝村小走去,令狐阳只好窝着气跟在后面。

钱友的目的是想看看女儿的男朋友,有心把他引荐给令狐阳。走了一圈没见着人,转身往外走。奉志内急,转了转没见厕所,问一个小男生,给他指了指两块麦地,说远处那块是女的,近处这块是男的,别走错了。见状况比乡小更糟,看起心里堵,奉志忍着也转身出去了。

令狐阳和刘君两个人还在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查看。他们来到一个高年级教室里,学生在做作业,老师正专心看书,不知有人走进来。令狐阳走过去,问清老师姓毛,要过他手中的书来一看,是《自学考试复习资料》,心中有些不快。上课时间怎么能做其他的事,脸黑了下来,把书递还毛老师。伸手拿过讲桌上的学生作业本,随手翻看。开学已有几周,学生写了两篇作文,上面却不见老师的批改痕迹。

令狐阳本就憋着一肚子气,一下发泄出来,将毛老师叫到一边,指着作文本说:“你是来教书的,还是来读书的?学生的作业不批改,只顾自己挣文凭。像你这种师德,文凭挣得再多,都是枉读了的。”转身对刘君说:“你记住,回去对自考办的人打招呼,取消他的考试资格。”毛老师是个才从中师学校毕业出来的新老师,一门心思想挣个大学文凭,好离开村小调到乡小去。哪知竟撞到教育局长的枪口上。胆怯怯地接受局长批评,眼巴巴地看着令狐阳离去。

走出村小校门,见沿田埂一溜站着几十个学生,一个个瓜兮兮地盯着客人想说啥。令狐阳感到奇怪,上课时间,这些学生出来做啥?叫刘君前去问问,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开了,才知是教他们的魏老师三天没来上课了。令狐阳眼睛 起来,想起了什么,火苗一下从脑门窜出来,头发像电打了样竖起,站在路边对刘君吼道:“去!去把吴金湖和李士林叫来。看看他们管……管理成啥样子了!”他本想骂“管理他娘的铲铲”,见有学生在场,忙改过口来。

钱友从车上下来劝令狐阳:“走,老弟,回去消了气再说。这里交给李校长去处理。”

越劝,令狐阳越起劲,像挖了他家祖坟样:“这样子的老师非处分不可,你们先走,等我处理后再回城。太不像话,吆鸭儿的也要把棚棚守到嘛,不行,我非要处理了才走。”

钱友见令狐阳横得像条发疯的牯牛,自己劝不动,只得把奉志请下车来,叫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奉志笑着走过来劝道:“我回去有事,别在这儿耽搁。”

令狐阳气还未消,对奉志说:“你们先走,我要处理了才回来。”

奉志招呼令狐阳:“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

令狐阳看奉志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他想说情。若是平时,令狐阳早屁颠屁颠跑过去了。今天不同,他就要抓住钱友这步瞎子棋,处分这个擅离职守的魏老师,不惜冒犯县长的尊颜,倔着头就是不去。弄得奉志也不好过分说他,加上内急,只好笑笑对钱友说:“管他的,我们回去再说。”话完钻进车里,伸出头来对令狐阳说:“我们先走了。”车屁股一冒烟,绝尘而去。钱友也摇摇头,无奈地跟着走了。

没多久,区教办主任吴金湖和李士林赶过来。听完令狐阳一顿训斥,李士林想申辩,被吴金湖扯了扯衣角,任由令狐阳说够了自动熄火,才轻声说:“令局长,这个魏老师是……”正要说下文,被令狐阳一句话斩断:“别跟我说那些,我也不想听。他再大的靠山,大不了他岳父是皇帝老倌,在这儿干一天,都得好好干。你几个听着,李士林回去就安排人来把他的工作接了,明天再没老师上课,你就到这儿上课。吴金湖明天安排人到局里来拿调令,他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告诉他,下次再这样,就请回到他妈妈的怀抱。”话完,拉开车门坐进去,对吴金湖和李士林说:“我这车也不送了,各自走回去。好好利用这个典型,抓一下教学管理。下次再碰到这类事情,就该轮到你两个挨板子。”隔了一会儿,还是把先前咽下去的那句话骂了出来:“你几个管的个铲铲!”

吴金湖见令狐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自己没能插上一句话,心里仍不罢休。他上前抓住车门,硬是把心中那句话说了出来:“令局长,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他就是钱局长未来的女婿。”

令狐阳眼睛一睖,说:“你把他说出来体面些?告诉你,你先前说的我忘了,你现在说的我也忘了。你压根就没有说,我压根就没有听见。你认认真真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李士林担心表了态的钱会飞了,也想挤上来说几句情,被刘君一句话挑明:“还想说啥嘛,这还不懂?按令局长的办了,多的钱都会有。”末了,刘君对李士林说:“想法弄个厕所,太不像话了。”李士林苦兮兮地说,乡小厕所都没钱维修,哪顾得上村小?

3.

令狐阳回到城里,首先与奉志通了电话,告诉他处理结果。奉志在电话上要令狐阳网开一面,并直接告诉了魏老师与钱友的关系,还说令狐阳处理不好,会让人怀疑是利用这事儿来要挟钱友。令狐阳口里直喊冤枉,反怪钱友小气,有话不明说,原本悄悄批评几句就能了的事,现在亮开了。社会上如有闲话,肯定会说,钱友有县长撑腰,教育上的工资他说欠就欠,他的人犯了错,教育上摸都不敢摸一下。真传开了,全县教师带退休的一万多人,很可能闹出大麻烦来。

奉志见令狐阳不松口,为了缓和两人的矛盾,没再逼他,说了句:“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把我当小孩吓唬。我叫钱友来给你低个头,双方把话说明就行了。不要为公家的事,伤了私人感情。”然后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令狐阳偷偷笑了。他把刘君叫来,催促他赶紧把魏老师的调动通知送来。他知道钱友的病根在哪里?他要亲自牵着这根牛鼻绳。不一会儿,钱友的电话果然打来了,再三邀请令狐阳吃饭。令狐阳再三委婉拒绝,声称教师送的酒喝多了,提到喝酒就想吐。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吃“恶五妹”的菜稀饭下红豆腐。弄得钱友哭笑不得。

钱友又打电话去求奉志。奉志在电话上对令狐阳毛吼了一顿:“你娃牛个屁!真把钱友气病了,下个月拨款发工资时,你就知道了。”令狐阳口气软了,答应在家等钱友面谈。

吃过晚饭,“恶五妹”把桌上的碗筷还没收进厨房,钱友领着魏老师来了。让坐、泡茶、寒暄,过场走完后,钱友让魏老师向令狐阳当面做检讨,认了错,请求令局长法外开恩。

令狐阳一脸为难,像要逼他当青楼女子样,把公文包里的调动文件拿出来给两人看。再三说,这事儿不好办。不处理,下面的上万教师拿眼睛盯着他,若听说当局长的怕事,不敢处理财政局长的人,他令狐阳还有没有脸在教育上混?

钱友见令狐阳把话挑明,索性也开门见山明说:“令局长,工资收不收上来,我都无所谓,县长一句话就行。只是我这个口还不能松,奉县长再三要我咬紧,真收上来,作难的是他当县长的。县上文件一出,出天大的事,也伤不到我姓钱的一根汗毛。”

令狐阳听钱友把话摆明了,也来个爽快:“你钱局长把这个好事做了,全县教师都会原谅魏老师,我就是把魏老师调进城,大家也没话说。”

听说能调进城,魏老师显得很兴奋,把眼睛转向钱友:“钱叔叔,这次旷工,你也知道是为梅姨生病造成的。若能进城,梅姨也可以接进城来治病,我和桂珍也就两个老人都照顾了。”

钱友犯难了,前妻真要一路回城万万不行。让纪青知道了,那还得了。忙打断话说:“进城的事,等你们今后结了婚再说。令局长,眼前这个调动通知就不发了。至于教师工资收上来发的事,我个人保证再不说半句反对意见。奉县长那里同不同意,就看你的本事。”

令狐阳说:“要得,这样痛快。你们回去,我明天通知区上吴金湖和乡上李士林,把你调到乡小去耍几天,等事情消停了,就在乡小给你安排工作。”

令狐阳这才晓得挡路的是奉志这块大石头。等钱友前脚才离开,他马上把电话打到郑华家里,像个怨妇一样对郑华诉说一番。求郑华开口,将教师工资收到县上来发。郑华口里“喔、喔”地应着,等令狐阳苦诉完,只回了一句:“我跟奉县长说说看。”仍是一个悬在半空不落实的话。

其实郑华与奉志已商量过多次,怕收上来,到时发不出工资,当县长的日子不好过,当书记的照样不好过。安排钱友出来挡令狐阳嘴巴,就是郑华给奉志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逼一下令狐阳,让令狐阳抱着头憋几天,兴许就会憋出个主意来。不然,千挑万选让他来当这个局长做啥?

令狐阳在郑华那里没讨着个实信,想到离承诺解决的期限只有二十来天,实在睡不安稳,半夜里爬起来打电话把奉志吵醒,要奉志表态。当官的最不愿听半夜电话响,十之八九凶多吉少。等奉志一身鸡皮疙瘩从热被窝里钻出来,一听是令狐阳的声音,又是找他说工资,心里那个气呀,像是钻穿了一个大气田,汹涌喷发:“令半罐,你个贼日的,生成是棒老二变的,专拣半夜三更说事。”

令狐阳说:“奉县长,我急呀!”

奉志没好气地说:“你恁急,当年咋不从你妈的肚脐眼钻出来?明天说!”

话完就把电话“啪”的一声挂了。还没等他的手缩回来,电话又响了。他抓起电话就吼:“令半罐,你安心……”话没说完,对方一句话就把他的火气灭了:“是我,不是令半罐。”

奉志像个川剧演员,变脸也快:“对不起,郑书记,我以为是令半罐。”

郑华一声苦笑,说:“我也被他折腾了半天。先不跟他计较。这教师工资的事,拖着也不是办法。收上来后,问题到底有多大?”

“主要是1—4月,小春没入库财政无钱,谁也无法解决。”

“向上级财政借点,能不能保证?”

“每年都在借,各县都在借,上面哪来的那么多。”

“令狐阳说,只要小春入库后能给他结清账,1—4月的教师工资不足部分,他想办法垫。”

“那当然可以。问题是令狐阳到哪儿去找那么多钱来垫?我信不过。”

“这个人有些鬼名堂,我们就信他一次,怎么样?”

“那好嘛!郑书记说了的,我们就信他一次。”

奉志电话才搁回去,又“丁零零”一阵乱响。奉志以为是郑华还有话没说完,“喂!”了一声,谦恭地说,“还有啥事吗?”

电话里传出令狐阳的声音:“奉县长,我的亲爹,你就答应了嘛!”奉志哭笑不得:“你才是我亲爹,半夜三更都要起来伺候你。你跟我说清楚,你哪儿来的钱垫?”

令狐阳一听有门了,低调变成了高调:“这个你别管,我卖婆娘都要保证。”话没完,就听电话里传来令狐阳“哎哟”一声惨叫。肯定是“恶五妹”动手了,奉志“哼”了一声:“该背时!”

放下电话,令狐阳揉着屁股吼了一句:“死婆娘,你想掐死我呀?”

盛琳在被窝里嘀咕:“哪个叫你卖婆娘的?你再说,我还要掐。”

令狐阳没好气地说:“一句趣话听不懂,像个猪一样只晓得吃。”

盛琳不服气:“啥趣话我不懂,你咋不说把吴媛卖了呢?”

令狐阳瞪圆了眼睛说:“她把你啥惹着了?你又把她扯进来。”

“你看你看,只要一说到她,你就丫起两只手来护着。只有我才贱,半夜三更都要四处打电话,非要把我卖了你才睡得着。”

令狐阳不想与她胡缠,兀自在想,到哪儿去弄钱垫?随口说道:“你要是真的能卖脱就好了。”盛琳又伸手要掐,被令狐阳按住,吼她:“你还有完没完,我又没说真卖你,你掐起瘾哪?”

盛琳把手挣脱,说:“你这比卖还挖苦人,我就那么讨人嫌,卖不脱你怕要送了,倒贴钱你怕都要干。”

令狐阳又转过去想自己的,眉头皱成个包子褶子,嘴里叹了一口气:“这到哪儿去找钱来垫呢?”

盛琳见令狐阳愁正事,没敢再闹,轻声嘀咕了一句:“看你那愁眉苦脸的一个瓜娃子样,好像明天没有早饭米了。啥垫不垫的。你说出来听听,是床垫,还是坐垫。”

令狐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缺钱发工资,你有吗?”

盛琳只当差点小数目,说道:“我没有嘛,银行有哇。找熟人贷个三五万还是得行。”

令狐阳随口应道:“三五万,还不够解渴。”缓了一口气说:“不过银行这条路走得。”他想到了有个初中同学康建全,是本县城市信用社的副主任,找他可能有办法。马上伸手去抓电话机。

盛琳听说三五万不够,问道:“三五万不够解渴?你要好多?”

令狐阳边拨电话边说:“几百万,你有吗?”

盛琳瞪大了眼睛,要这么多钱做啥?“给你爹烧纸钱呀?几百万,冥币差不多。”

令狐阳没搭理她,把老同学拨出来了:“建全吗?你好!不好意思,打搅你了,我想在你那里贷点款,你有没有法子?”

建全回话道:“要多少?公家用还是私人用?”

“好几百万,给教师发工资。”

“难!”对方回答很干脆,“上面有明文规定,政府机关,公益事业,凡是欠贷无法清算的都不能贷。这样子,你明天来一下,我带你去见见张主任,看看他怎么说。”

令狐阳只好应了声:“好嘛!”无奈地挂上了机。才拉灯睡下,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翻身爬起来拉灯,又想打电话。

盛琳一下把他扯下来,说:“先人,你不睡觉,还要不要别人睡觉?天大的事明天再说。”不由分说,把灯拉熄了。

夜,浓浓的化不开,烦恼在鼾声中消解。

4.

薄薄的晨雾渐渐变厚,从曲江漫延开来,将大地裹个严严实实。人在猜疑中行走,朦胧中生出无限惆怅。一切都显得凝重,阳光、花朵、笑容,凡是轻快的景象都隐匿了。一切又显得浮躁,山脉,楼阁,都飘浮在风中。

令狐阳从梦中进入雾中,早早地把康建全约出来,就在信用社对面的“好又来”餐厅,点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打包提到建全办公室,慢吞吞用饮食调节情绪。火上来了喝口豆浆,气上来了狠命咬口包子。令狐阳心中跟眼前景象一样,若明若暗。工资收上来有望了,套牢了领导的同时,也套牢了自己。关键看能否贷到款。听说金融部门的规矩大,关口多,贷笔款没个三五个月办不下来。垫工资就是个救急的事,说到口就要拿到手,缓了就坏事。令狐阳想到此,心里不踏实,问对面坐着的老同学:“建全,你看这事靠得住不?”

康建全说:“我也不敢打包票。难!肯定是难。你看你这贷款,数额大,又时间急,又没抵押,又是明文禁止的,啥缺点你都占齐了。不是耍魔术,手一招钱就来了。”

令狐阳心里凉了一截,嘴儿还是硬扎。硬也有他硬的道理,“你也别说那么难,我看也有啥家当没有,屁事没办,也几十万几十万地贷出来了。说起那样斗硬,你们那么多呆账死账哪来的?老同学,啥事当了真,尿都憋死人。”

“啥意思?还扯上屙尿了。”建全说。

令狐阳解释说:“我就一个比喻。你看屙尿也有规矩呀,得讲究地方,讲究清洁,讲究姿势,讲究场所。都讲究了,非把人憋死不可。”

康建全忙办招呼:“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可以,等会见了张主任,你这个腔调要不得。”

令狐阳很自信:“我晓得,老婆婆生娃儿,还用着你儿媳妇教?你只需告诉我张主任的口味就行,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

康建全说:“张主任口味重,荤素不论。你敢吗?”

令狐阳头一倔:“把老子逼急了,荤素都敢上。”

康建全笑了:“那好,把你屋里‘恶五妹’叫来陪他三天,保证给你办成。”

令狐阳有点泄气:“唉!我家那个母老虎还敢放出来?别说他张主任,就是武松见了都要躲远些。我都是在为社会做牺牲,舍命陪她。”

康建全装出一副怜悯相:“好可怜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家‘母老虎’不知要害死多少人。老同学,你可要为天下众生好好保重身体呀!”

令狐阳正要开口,张主任进来了。令狐阳与他喝过酒,只是没有深交。今天一见,双方不知哪来的热情万丈,手握着甩了又甩。泡好的茶水倒了不要,张主任从他的抽屉里摸出一个扁平金属盒,通身光亮,商标尚未贴上,说是县茶厂的新品种实验,这二两装的要二三百块钱。

发烧的个中缘由只有康建全知道,全是情真意切,三昧真火。这边令狐阳迫切想贷款,他的热情是急出来的。那边张主任的热情却是欲火烧出来的,家里早已硝烟弥漫。张主任放着老婆不用,同盘山乡小学一个姓鲜的未婚女教师勾搭上,还许诺将她调进城。而今鲜老师肚中有了孩子,给张主任出了个选择题,要吗当爸爸,要吗调她进城,由她自己去给孩子找爸爸。张主任正愁得吃不下饭。前不久,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康建全的同学当了教育局长,再三要他去找令狐阳,可一直没联系上。而今令狐阳却送上门来,自然喜出望外,热血沸腾。

按常理,建全将两人的需求一摊明,撮合撮合,像婚姻一样,由当事人双方自己去谈,下面的事与媒人无关了。可建全这个媒人嫌事情简单了无味道,他要从中多吃喜糖。令狐阳这边不能白帮忙,他也要搭车调个人进城。他知道张主任那边的处境,明知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他也要极力怂恿张主任大起胆子去做。做成了,说不定张主任因违规贷款下台他好取而代之。做不成,他把张主任的底细端给令狐阳,由令狐阳去收拾张主任,最终还是他得利。因此,有意没把话给两边说透,就怕在电话上谈黄了。现在两人走拢了,他得见机行事。

三人把门关上,康建全先打开场锣:“两位也是有缘,都在托我要见个面。今天终于走到一起。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张主任呢,有个女朋友在龙寨乡一个村小教书,想请令局长帮忙调进城。”

不等康建全话完,令狐阳把桌子一拍:“没问题!”

张主任还是不踏实,说:“听说教师调进城要由县长签字,我与奉县长不熟。”

康建全在一旁说:“令局长的个性你不了解,一点雨,一点湿(实),他既然答应了,你啥事都不用操心,由他一手办完。”

张主任一听,心里悬了很久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感激不尽地说:“令局长,这忙帮到了,我一定重谢。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的,绝不推辞。”

令狐阳早就等着这一句话,趁他话还未冷,说:“是朋友,就不去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也正有一件事求张主任帮忙,还等张主任一句话。”

张主任一听,真还找上自己了,心想无非个人贷几万块钱,小事一桩。也学令狐阳把桌子一拍,马上表态:“令局长找到我帮忙,那是看得起我。你说,只要我办得到,没问题,一定办。”

令狐阳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故作轻松地说:“不说你都知道,就是想贷点款,短期周转三四个月。”

张主任见令狐阳语气轻松,以为数额不大,大大方方地说:“你说要多少?”

令狐阳说:“不多,三百万左右。”

张主任以为听错了,问道:“多少?”

令狐阳举起三根指头:“三百万,只用三四个月。”

张主任的豪气一下没了,语气微颤地说:“令局长,你做啥事用得了这么多?”嘴里没说,心里已在打退堂鼓,莫非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可别陷进去了。

令狐阳看透他的心思,仍是轻松口气说:“你别吓着了,就是教师工资一时半会儿差点,周转三四个月。”

张主任这下明白了,像喝了一碗醋下去酸得脑壳直摇:“不得行,上面明文禁止的事,我就拿上去也批不准。”

令狐阳赶紧说:“我叫财政局出个担保的文件给你压着,也就三几个月内,周转一下,没啥担心的。”

张主任指了一下建全:“康主任可以做证,就是前些年财政担保的那些款项没收回来,上面才出了文件严禁财政担保贷款。我若把你的报告打上去,钱没贷下来,我这主任的撤职通知先下来了。”

令狐阳见张主任态度坚决,回首看了看建全。建全把眼闭着,只当没看见。令狐阳晓得这是暗示有办法。

令狐阳掉转过脸来对张主任说:“我知道这事难,若是不难还用得着找朋友吗?什么叫朋友,就是再难的事都要办。先前张主任托我的事同样难。奉县长那人认真得很,他要审查出来有什么问题,我也一样要滚下台。有危险,我为啥还要办?就因为张主任是朋友。不仅要办,还要办好,就是今后查到我头上来了,宁愿说那娃娃是自己的,都不会出卖朋友。你放心,我姓令的,说得到,做得到。”

令狐阳的一番话,张主任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明白白,那意思是朋友就要帮忙,啥事都好办,不帮忙就认不得这个朋友,那啥事都不好办。张主任听闻过令半罐的传说,心中直恨建全怎么带这么个人来,忘了是自己找建全见令狐阳的事。只得好言好语解释:“令局长,不是当朋友的不愿帮忙,实在是办不了。就算我愿意帮忙,上面不批,我也拿不出钱来。我那件事,若令局长为难,也就当我没说。事情不成仁义在,今天中午我请客,就算是我耽误了令局长,赔个礼。我的话若有半点假,可以请你同学建全做证。”

令狐阳见张主任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实在办不成也只好另想办法。他掉过脸看着康建全,意思是问,该走人了?中午饭肯定不会吃他的。

康建全慢慢开口说:“说来两边都与我好,一个是老同学,人也义气,听说我要找他帮忙,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了。一个是我的领导,事情难办,也是实情,总不能为了你公家的事,让张主任担惊受怕去弄假吧!”

令狐阳听出了老同学是在暗示:只要弄假,事情也不是不能办。

张主任急了,这康建全到底是在帮谁?怎么把内部私密透给外人?忙插话来堵:“建全,弄假那可是犯法的事,一旦款收不回来,那是要坐牢的。”

令狐阳见老同学捅了个娄子,自然不会让张主任轻易堵上,说:“张主任,你别怕钱收不回来,后面还有财政站着的。”

张主任说:“财政说话不算数的多,前一届胡主任手上就有一千多万没收回来。那时是上面表态承担了责任,现在哪个敢表态?风险太大,我不敢。”

令狐阳牢牢抓住张主任的话,不容他滑脱:“我说张主任,干啥事都有风险,下棋都有输的时候,怕噎住饭还不吃了?关键是要想清楚,一旦摆上桌面后自己承不承担得起,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张主任仍是摇头:“这个险我承担不起,不敢冒这个风险。”

令狐阳暗想,不能一味软说,还是得有点硬话才行。他站起来,装着要走的样子:“看来这事办不成,我也不能为难朋友。没关系,再说两句就走。张主任这也怕,那也怕,怕怕怕,终究挨一下。你以为你不办这笔款就没风险了?我看不见得。我可以负责给你说,不办,风险更大。不出一周,管保有人来找你。”说完转身就去开门。

张主任晓得他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回去真把姓鲜的一查,啥事都出来了,赶紧一把拉住令狐阳说:“你先别急着走,这事风险确实太大,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行呀!”

令狐阳重又坐下来,思量不能再逼,真逼死人了,比发不起工资还麻烦,得给他减减压,“其实这事也没啥风险。你听我说,这款是用来发了教师工资的,你我没沾一分,能用什么罪名来治你我?我们贷款发了教师的工资,那教师的工资还在呀!不用来还贷,还会被人吞了?是欠贷的罪名大,还是私吞教师工资的罪大?真要是上面查起来,书记县长把裤儿衣裳卖了都要给你还了。即使天塌下来,还有这么多比你官大的陪着。当官如下棋,坐上来了,就不要怕输,你说是不是?”

张主任想想说:“就说到这里,让我再想想。今天内给你回话。”

当天晚上,张主任来电话告诉令狐阳:“办嘛!你先把鲜老师调了再说。”

月亮圆了又缺,少了的那块,到时会从深邃处出来,还你一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