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宣驿。晚饭桌上,舅母对唐家顺说:“丧事办完了,多亏你和大昌操劳,明天一早回家吧。”
三天前,唐家顺的舅舅因病过世,唐接到信后便即刻动身去神宣驿。熊耀南、曹昭林、余知贵、张三爷、秦大昌闻讯后都来送行。
“家顺哥一人前去,恐怕忙不过来,我去当他的帮手,也表大西军的一点心意。”大昌道。
“还是大昌想得周到。”熊道。
“身着便装,不要暴露你的身份。神宣驿离七盘关很近,常有清军奸细活动,一定留神。”曹道。
“放心吧,不会有差错的。”大昌笑道。
当天下午,大昌随唐到了神宣驿。
三人正吃晚饭,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径直走到唐家顺身边,照着背上就是一巴掌,大声道:
“唐老二,还认得我吗?”
说罢哈哈大笑。唐转身一看,是罗维兴,忙站起来道:
“啊,是罗二哥,快坐快坐。”边说边搬来一把椅子。罗坐下道:
“昨晚一回家,就听说你来了。今天总算把事办完了,多年没见,今晚咱们好好喝几杯,如何?”
“好,好。”唐连声道。
舅母丢下碗筷,进了厨房。
看见罗盯着大昌,唐忙着介绍道:
“这是姑姑的儿子,表弟秦大昌。”
罗点了点头。大昌打量着罗:身体瘦长,单眉细眼。单薄的鼻翼下是两片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轻浮感。
酒菜摆上桌,三人畅饮起来。罗兴致极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拍着唐的肩头道:
“唐老二,还记得我们小时的事情么?”说罢大笑。
罗排行老二,小时脑瓜灵活,能言善辩,深得其母宠爱。老大忠厚老实,不善言语,家中的庄稼活就是他和父亲的了。罗游手好闲,常干些偷鸡摸狗之事,父亲最为痛恨。一次,罗偷了邻居的一只鸡被当场抓获,扭送他家。趁父亲找棍棒时,罗抽身就跑。唐背着一个大背篼跨出舅舅家门口,准备上坡。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边跑边叫道:“老二,救救我!”唐灵机一动,顺手将大背篼翻过来,把罗扣在下面,然后用脚踩着背篼,假装拴背系。罗大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问道:“二娃子,看见那个畜生么?”唐指着前方,从容答道:“刚从这里过去。”事后,罗对唐感激地说:“那天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此后,罗对唐便格外亲近。
一壶酒很快完了,唐忙着又添满一壶。越喝,罗的兴致越高。
“多年不见,二哥在哪发财?”唐道。
罗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道:
“发什么财哟,还在打烂仗呢。”
“二哥真会说笑话。你从小聪明过人,办法又多。怎会打烂仗?”
“嗨,你不信?真的打过烂仗。”
他乜斜着醉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秦大昌,凑近唐的耳根道:
“我跟黄大哥在朝天关住过。那次幸亏跑得快,不然早被大西军砍了脑壳。”
“哪个黄大哥?”
“黑和尚么。”
“后来呢?”
“后来又投到宁羌梅大人门下,现在我们已是大清国的人了。”
“那倒是件好事,梅大人一定给你们不少赏钱吧?”唐羡慕道。
“以前没给过,不过这次倒要给啰。”
“什么好事,让我听听。”唐兴奋道。
罗又看了一眼神情木然,呆坐一旁的秦大昌,对唐道:
“这话千万别对外人说,这可是掉脑壳的事啊。”
“二哥不放心就别说了,咱们继续喝酒吧。”唐道。
“我怎会对你不放心呢?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罗压低声音道,“梅大人吩咐黄大哥,要我、赖克祥、陈大麻子四人装扮成轿夫,送新娘子去广元。”
“谁的新娘子?”
“广元大西军的一个吴大人娶了一个汉中女子,明天一早到达神宣驿,改乘花轿到广元。我昨天回家就是专门准备轿子的。”
“梅大人是大清国的人,吴大人是大西朝的人,他们怎么搞到一块去了?”
“我也不明白。听黄大哥说,梅大人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新娘子安全地送到广元县城。”
“可你们要过朝天驿、朝天关,就不怕大西军抓你们?”
“不怕。听黄大哥说,广元的吴大人亲自派人到朝天迎亲,只要碰到迎亲队,我们就安全了,况且我们都化了妆,他们认不出来的。”
唐家顺“哦”了一声。罗又道:
“到了广元,每人赏银五两,还答应将一个叫施云丽的女人赏给黄大哥呢。”
“啊,有这等好事?”
“是啊,你可别小看这个女人,去年就是在此地把韩千总给勾下水的。”说罢摇头晃脑地笑着,又端起了杯子。
唐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边穿衣服边说道:
“情况重要,咱们赶紧回去吧。”
“等会儿新娘子到了,混在人群中多了解点情况,岂不更好。”大昌道。
“咱这两匹马,在这驿站内有些显眼。一会儿送亲的人来了,我们怎么出走?”唐道。
“道旁树林茂密,我这就将马牵出去,拴在道边林子里,等会儿相机行事。”大昌道。
驿站内的男女老少纷纷出门,向驿道边走去。听说汉中来的新娘子很漂亮,要在此改乘花轿,都拥来看热闹。家顺和大昌混在人群里,也来到了驿道边。一乘漂亮的红色花轿停放在道边,轿顶上的一朵大红花鲜艳夺目。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欢笑着,等候新娘子的到来。
议论间,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一支十余人的清兵骑队疾驰而来,在花轿边停下来。骑队后不远处,一乘滑竿及一骑缓缓而来。化了妆的黄占山、罗维兴早已恭候在轿旁。黄的头发、络腮胡子被剃得精光,头上盘着一根长蓝布帕,遮住了大半个脸,光秃的头顶在晨光下闪着贼亮的光,仿佛一个被蓝布裹缠着的吹胀了的猪尿脬。罗的薄薄的嘴唇上和脸腮上粘上了几绺胡须,顿时显得老气。梅文华问道: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黄恭敬地答道。
唐看见梅文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并给秦大昌使眼色,秦悄悄地离开人群向道边树林走去。
姗姗而至的滑竿停到轿边,一个身着红装的女子被扶上轿子,人们一片啧啧声。一个绿衣绿裤的女子站在轿前,另一壮实汉子牵马站在轿边,似乎在等什么人。唐家顺看得正出神,突然看见梅文华朝自己走来,梅大喊:
“抓住他!”
唐离开人群,奋力向道边树林冲去。清兵一拥而上,将其打翻在地,旋即被五花大绑。罗维兴见状大惊,忙上前问道:
“梅大人,为何抓他?”
“他是大西军奸细。”梅道。
“他不是,他是我兄弟唐家顺。”罗道。
“你说他叫什么?”梅道。
“唐家顺,姓唐的唐,回家的家,顺畅的顺。”罗道。
“果不出我所料,竟敢冒充江怀来骗我。”梅道。
想起潜河惨败,梅文华牙齿咬得咯咯响。吩咐左右:
“给我看好了,押回七盘关再给他算账。”
见此情况,秦大昌悄悄牵马出林,飞身上马而去。看见秦大昌骑马逃去,罗急得大喊:
“快!快!还有一个奸细,别让他跑了。”
梅一挥手,五个骑兵迅疾上马,尾追而去。
跑了四里多路,大昌回头一看,五个清兵仗着人多,穷追不舍。大昌想了想,放慢了马速,暗暗摸出袋中石子。清兵呼喊着越来越近,相距五六丈,大昌回手一石,跑在最前面的清兵落马,又一石,又一个清兵落马。三个清兵急忙勒住马头停了下来,惊惧地望着驰去的大昌,不敢再追了。
清兵驮着伤者,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神宣驿。梅铁青着脸问道:
“怎么回事?”
“那小子用飞石打伤了我们两个弟兄,跑了。”一个清兵道。
梅明白,逃跑者一定是“神弹子”。早就听说驻守朝天的大西军中有一个“神弹子”,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神弹子”跑了,梅文华犯了难。八天前,总兵严大人到了宁羌,对迎送新娘做了详细的安排。严走后,他按要求找到施云丽做伴娘在宁羌等候,又安排黄占山、罗维兴、赖克祥、陈大麻子四人扮作轿夫在神宣驿守候。送亲到广元后,施留在新娘子身边,其余人则潜伏在广元城内。
万事俱备,正待出发,“神弹子”出现了。去,自投罗网;不去,新娘子怎么办?他耳边又响起了严大人的话:“一定要安全地把新娘子送到广元,这可是大事。”还告诉他,吴之茂将派一百多人的迎亲队在朝天守候。太阳爬上了山头,时间一点点过去,可他还没拿出办法。他焦躁地在道边踱来踱去,心里不断地盘算着。吴的迎亲队肯定到了朝天,曹昭林一定做好准备在等待我们。如果曹要抓人,吴的迎亲队会答应吗?接下来将会怎样?想到这里,他顿时轻松下来。看着愁眉苦脸的黄占山和罗维兴,心里道:“让他们互相残杀,丢掉这几个窝囊废算什么!”
正在这时,严自敏带着五骑匆匆而至。梅将刚才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谈了之后,严道:“愚蠢!换掉轿夫,新娘子由我们护送。”很快,严所带四骑下马,换上了百姓服装,随花轿启程了。
“大人此法,安危如何保证?”梅道。
“没事。我为吴之茂娶亲,他会保护我的。”严嘴上说着,心里道:“我要看看吴的能耐如何,若真在朝天出了事,自己所带四个轿夫及郑为昆也会拼死救出自己的。”看见如释重负的黄占山等四人,严对梅道:
“想法让他们混过关,在广元城住下来。”
朝天驿站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西边场头上,一拨锣鼓不停地敲打着——这是在欢迎广元来的迎亲队。东边,小峨眉寺前的平坝上,又一拨锣鼓敲得震天响。六个吹鼓手,手持唢呐坐在一旁,只要锣鼓声一停,唢呐声马上就响了起来——这是欢迎新娘子的。潜河渡口边,十多个大西军士兵手持挂着长串鞭炮的竹竿在此守候着,只等花轿一过河,鞭炮就会响起来。
广元来的一百五十个迎亲队员,手牵战马,腰悬大刀,整齐均匀地站立于街道两旁。曹昭林引领着迎亲队长朱华贡和管家沈一笃从西到东详细看了一番。朱很满意,称赞道:
“曹副千总办事认真,安排周详,完全符合吴大人的要求。”
“为吴大人做事是我应尽的职责。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在下随时准备效劳。”曹笑道。
“好,好。你能有这片忠心,吴大人一定高兴,我一定转告。”朱笑道。
站房内,十个西军士兵手持大刀静坐等候。秦大昌坐在门口,心里嘀咕:“怎么,不来了?”昨晚在神宣驿听罗维兴说到“黑和尚”时,他的头顿时就“嗡”的一声,原来残害姐姐的恶人就在神宣驿!想起曹副千总的叮嘱,便强压心中的怒火,继续陪他们喝酒。逃回朝天后,他将情况告知了熊和曹。得到“捉拿黑和尚”的指令,便和其他士兵一道静候在此。
驿站站房内,熊独自沉思着。清军为吴之茂娶亲,是吴已经降清了呢,还是清军故意以此来离间大西军?抑或还有其他目的?更为稀奇的是送亲的竟然还有“黑和尚”、罗维兴一伙。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吴之茂善于敛财,熊早有耳闻。刘进忠任保宁府都督不到两年,在吴的操持下,为刘举办了一次生日宴会,还为刘补办了婚宴,随后为自己举办了一次生日宴会。明眼人都知道,吴的这几番折腾,目的就是捞钱。吴之茂发请柬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海请”——被请者人数多,范围广。他派人到阆中、苍溪、南部各县,找到向富户征粮的名册,将名字挨次抄上请柬发下去,这几县的富户就算被请了。再到都督府管钱粮处找来发放薪俸的名册,都督府下的大小官员便被请了。吴在都督府,被请者谁敢不来?很多人是抱着“蚀财免灾”“花钱买平安”的心态去赴宴的。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亲信说:“敛财么,要脸厚、心黑。世间许多人最好面子,你给他们发请柬,他们不好意思拒绝。他们保住了面子,而你得了银子。脸皮和银子相比,还是银子实惠。有人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话说得有道理。”
在吴的影响下,阆中城内刮起一股大办酒宴风。酒宴天天有,请柬满天飞。争相攀比,花样翻新。结婚要办,生日要办,搬家要办,连生小孩满月也要办。有人公开放言:“你办我也办,你捞我也捞,不捞白不捞。”想到这里,熊恨恨地骂道:“为了钱,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大西建国两年了,看不到一点新朝气象,全是些亡国之兆啊。”
他又想到了送亲的人:梅文华是清军,“黑和尚”是山贼,凭这两点就可以抓捕他们。可后果呢?常小玉被杀,吴之茂至今耿耿于怀。抓捕送亲的,吴会怎么想?这一百五十名迎亲队员大部是他的亲信。这些人不明真相,和曹昭林、秦大昌发生冲突,后者必输无疑,甚至还会丢掉性命。不能贸然行事!一个弄清虚实的办法在心中慢慢形成。他提起笔来,分别给耿长锁和冯云聪写了信交与曹昭林,和曹一阵耳语后,便分别离去。
小峨眉东侧,一排三间的房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前桌椅、茶水齐备,这是专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的。午时,严自敏一行到了小峨眉。曹昭林、罗安邦、朱华贡忙着上前热情相迎。新娘下轿,与施云丽被安排在堂屋右侧,轿夫及护卫被安排在堂屋左侧。早已备好的茶水分送于各个屋内。
罗安邦对严、郑为昆道:
“二位客人,这边请。”
说完便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朝东的一条小巷前行二十余丈后,上了几级台阶,又沿着朝南的小巷前行了十余丈,来到了一座宅院前。严自敏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四周,同时给郑使了一个眼色。院门打开,罗道:“里面请。”院内阶沿上,熊耀南靠坐在一把大木椅上。严与郑一进门,院门随即被关上。两边厢房内闪出二十多个带刀士兵,严、郑随即被士兵们按倒在地。韩建用剑指着严,厉声道:
“大胆奸细,竟敢假冒送亲的潜入大西境内,是何居心?从实招来!”
“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严镇静道。
“梅文华率清兵送亲,做何解释?”韩道。
“请大人让我们站着回答,可以吗?”严道。
韩收回剑,对士兵道:
“放手,让他们说。”
严、郑站了起来。
“在下袁之明,本山西一商人,迫于生计,常往来于大清、大西之间。大清、大西互为敌国,时局动荡……”严道。
“既知时局动荡,还做什么生意?”韩道。
“时局不稳,敌国之间互相封锁,物资必定缺乏,虽有风险,但商机巨大。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为在川中往来顺畅,我结交了吴之茂大人;为避宁羌山中匪患,我又结交了梅文华大人。”
“你这样大把花钱,难道不怕生意亏本?”
“两相扯平,不过少赚而已。比起被匪盗所杀,死于非命,少赚还是划算。”
“那,‘黑和尚’送亲是怎么回事?”
“‘黑和尚’我不认识,谁派他送亲我也不知。我买通了梅文华,求他送我们到朝天,可他答应只能送到神宣驿。到了神宣驿,听说先前所雇轿夫与大西军有仇,我们只得花钱另雇了轿夫。期盼到了朝天能换上可靠的轿夫,这样大家就都放心了。”
严的这番解释,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看着这个浓眉大眼、高颧骨的北方汉子,熊虽有怀疑,但苦无证据,便笑了笑道:
“啊,误会了,误会了!为吴大人的安全着想,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见谅。罗把总,好好款待客人,不要怠慢了。”
“放心吧。我会办好的。”罗会意道。
说完带着严及随从出了院落,交与曹昭林后,飞快地跑到驿站站房内对秦大昌道:“行动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