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天爷为了让我与“我们”分离开来与她搭界,叫我挖出了金。现在,我已从地面上升到了半空。我与丁老师只隔着一朵云的距离。丁老师一下雨,首先淋到的就是我;我一望天,首先看见的,就是丁老师。
丁老师不来,我就会想,丁老师在干吗?病了?还是与那个神秘男人抱在一起日在一起?
丁老师不来,不管她出于上述哪种情况,我都会很痛苦。一只蚂蟥钻进脚肚子,十条牛也拉不出。
丁老师不来,我却有办法把她喊来。工程现场问题,多如稻田稗子,怎么拔也拔不净。我今天喊丁老师来拍板,明天喊丁老师来签字。质量认定、材料验收、图纸修改、小区协调、水电使用……为见丁老师,我的鬼点子层出不穷。丁老师是老师,面对我的爱情策划,老师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
但我的办法也不是永远灵验。有时,我就是打烫电话她也不接,我就是说破天她也不来。那会儿,我就想,妈的,对于她,天底下还有比总统套房更大的事吗?还有比我财哥的爱情更大的事吗?
爱上丁老师后,丁老师的字就变得好看了。
夜里,我把工程增加单蒙在脸上,仰头,伸嘴,拱着亲着丁老师的签字进入梦乡。有时,第二天醒来,竟发现丁老师的签字模糊了,甚至不见了,于是,又去找丁老师补签。面对工程增加单,丁老师高兴就补签,不高兴就不补签。丁老师不补签我也不怪丁老师——谁叫我把字迹模糊或消失的原因说得羞羞答答含糊不清呢?
为丁老师亏银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
苞谷酒嗝还没打起来,小陈、老唐就开始说我傻,说丁老师不讲道理。我说你们才傻才不讲道理呢。小陈、老唐塑在小馆子门前街灯下,当真傻了。
4
正是神秘又私密的丁老师激活与生发了我的窥私癖。
窥私癖让我养成了跟踪丁老师的业余爱好。
往往是,丁老师一离开总统套房工地,我亦尾随而去。丁老师一般是晚饭前离开,而这时小区居民正陆续回家,所以,并不影响工作。
我湮没在下班高峰人群中。无数人在我眼前晃动,我的丁老师浮于人海,一动不动。
跟踪的结果表明,我的世界只有丁老师,丁老师的世界只有那个男人。夜幕中,所有物事慢下来时,丁老师与那个男人的活动紧锣密鼓进行开来:吃饭,逛商场,看电影,散步,唱歌,洗脚,泡澡,酒吧,消夜,睡觉……睡觉地方有两处,主要在丁老师的租房,偶尔也去一些高档宾馆开套房。
正是在一个白天里的跟踪中,我知道了男人身份,甚至,丁老师身份。
丁老师正趾高气扬巡视总统套房工地时,电话响了。她接电话,闭电话,挽坤包,快步出门,招手打的。通衢大道,我的出租车咬着她不放。
我看见她在宾馆大厅服务台要了门卡,入了电梯。我现身,数着电梯上行的楼层数码,数码为“7”时数码安静下来。入电梯,我到了第七层楼道。正猜测丁老师入了哪个房间,见电梯口先后伸出一只脚和一颗脑袋。男人来了。我避在楼道拐角,看男人走到701房前,敲门。门才亮一缝,男人就把自己塞了进去。不到两小时,男人出701,入电梯。在地下停车场,我看见男人钻进那辆黑色奥迪,看见司机脸廓。奥迪飞快离去。这次,看清了奥迪牌号。根据车牌号,不到两天,我查出男人身份是局长。又不到两天,查到局长家,家中的老婆、女儿。
从负一楼停车场到一楼大厅,刚出电梯,就看见丁老师背影正匆匆穿过宾馆自动感应玻门,继而消失在人流中。我回到总统套房,锤子没摸热,丁老师就到了。丁老师应该还是老样子,可我越看越凌乱。
现在,我知道,丁老师是二奶。事后不久,我还知道,丁老师不仅是二奶,且只有初中文化。
我不喜欢二奶,但我喜欢丁老师。
我一直在想,除了甲乙方工作关系,自己怎样才能与丁老师再形成一种关系,一种暧昧的,进而不暧昧的,再进而深的、通透的关系。
终于想到一种介质。这种介质,有形成这个关系的可能。我相信,毋论结果,这种介质一出现,我和丁老师的关系就近了一层。这种介质,就是那张屁用没有的牡丹卡。
丁老师在检查护墙板基板质量时,发现有一块基板有些发黑,就问我:“怎么回事?”“应该是被水泡过,现在起了反应。”“拆了!重新换一张!”
我把基板一拆,墙体上就出现了一个凹穴。凹穴中塞有几块断砖和一团水泥纸。
她说:“这段护墙板,哪个拆的?”
我说:“我拆的。”
她说:“这个洞,为什么不用水泥砂浆砌上?”
我说:“不能用水泥砂浆砌。墙体不干,不能封木板。而不过一个夏天,新砌墙体是干不了的。”
玩似的,我把凹穴中的几块断砖和一团水泥纸刨出来,并打开了水泥纸团。我很镇定地对身边小陈、老唐等几个工人说,这儿没你们事,上楼干活吧。待工人们一走,我即神秘莫测、紧张而兴奋地对丁老师说:“丁老师,你猜我捡了啥?”“啥?”
我张开拳头,牡丹盛开在摊开的掌心上。
我说:“丁老师,拿去吧。是你掉的吧。幸亏我帮你捡到了。”
丁老师接过牡丹卡,看了上面看下面:“不是,不是我掉的。”
“不是你掉的?反正在你屋中捡到的,就是你的了。拿去吧。”
“估计是原房主藏在这儿的。我看,你还是还给原房主吧。”
“才不。再说,我上哪儿找原房主去?”
我没有告诉丁老师,原房主已死,这套总统套房是凶宅。我率小陈、老唐进场施工之初,见几个小区居民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不禁好奇,就去问原委。居民对我说,我们去装的房子,是座凶宅——五年前,一家人中出了个吊颈女鬼;一年前,另一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死在浴缸里。我没有对丁老师说凶宅之事是不想吓倒丁老师,影响工程顺利进行。另外,我本人对凶不凶宅并不上心。甭说不是我住,就是我住,我也不会拿凶宅当回事。
“老财,我看这卡拿着也没用。里面有钱无钱,有多少钱,挂失没挂失不说,不知密码,还不是死卡一张!”
“不就是密码吗?放心,我可是解码高手,没准儿,我几天就把密码解了!不过,咱俩可有言在先,取到钱后,无论多少,一人一半哈!”
“谁要你的一半,解开了,全都是你的。不,我再奖你一万!”
“捡”了牡丹卡的第二天,我对丁老师说,我想出密码了。我把握十足地告诉丁老师,滨河小区门牌号,加上总统套房房号,不就是密码吗?
丁老师觉得蛮有理,直夸我聪明。夸了之后,反问我:“难道不可以是这座城市的电话区号加上房号?或者,房号加区号?又或者,房号加小区门牌号?”我尴尬地笑笑:“嘿嘿,也可以,也可以。老师就是老师,丁老师真聪明。”夸,总让人受用,丁老师笑了。就像鸡公开叫后,总叫,丁老师对我笑过后,就总对我笑了。丁老师一笑,板地就耕了,荒山就绿了,牛羊更是满山跑。
我建议,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试试。我说,我算过了,今年我行大运,你也行大运,你签字时,我偷偷看过你的手相。望着我的认真劲,丁老师最终同意了。
我们像顽童做仿真游戏一样,开始了试码取币行动。
丁老师负责在工行街对面放哨,我负责驯服自动取款机。为消解银行摄像监视头危害,我化了妆——装修工成了白领。丁老师夸我原来老财比白领还白领哇。
手指刚刚把牡丹卡插到自动取款机入卡口,还没按进,肩头就被重重按了一下。我缩回手指,吓了一大跳,回头,是丁老师。
丁老师终止了这个危险游戏。
回到总统套房,丁老师一抬手,牡丹卡张开翅膀,准确无误飞进了它的旧巢穴。
就这样,我与丁老师的关系成了同谋者关系。我俩什么都没做,又什么都做了。谁说农二哥脑水水不如城里人多?
同谋后,丁老师不仅对我多了笑,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变温顺了;而我的活儿,也干得更加瓷实了——慢工出细活儿嘛。
丁老师有时会与我们一样,在工地上叫盒饭。她不是叫一盒,而是一人一盒。每次她叫来盒饭,总要往我的盒子里倾倒一些,这让我舒服极了。作为报答,我也会亲自下楼买冷饮,给兄弟伙吃冰棍,给丁老师吃冰激凌。丁老师明白我对她好,但不明白我为啥对她好。
这样,同谋者的关系就变成了礼尚往来、无话不谈的关系。
我告诉丁老师,我的老家在大巴山地区的万源市白沙镇花萼村,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跑遍大江南北,干遍各种活路,最后才选中装修行业并在本城扎了根。丁老师问我有啥爱好,我说爱好地摊文学和侦探小说。丁老师说我档次真低,说过之后,她说她也爱好地摊文学和侦探小说。我于是说,我们这档次还挺般配的。丁老师于是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谁跟你般配?我笑了,说,哪跟哪啊,我是说爱好般配,不是人般配。丁老师问我有女朋友没,我说至今放单。她说哪天给我介绍个,我说好,但要长得像丁老师。
丁老师告诉我,她是教授女儿,但初中未毕业就混社会了。父母气得不行,又拿她没治,说再不悔改就与她断绝所有关系。她说,断就断,自此远走他乡,不再踏入家门。她在酒吧当陪酒女郎时,遇到他。他会看相,捏着她的手,立马呆了,他说他找了她一千二百年了。他很快就成了她的男人。男人来自穷山村,穷怕了。男人说,住总统套房,是他一生的情结与梦。
丁老师看上去正正规规,哪像个混过社会的酒吧女郎和现任二奶?
与丁老师的关系发展到这一层时,我就该滚出总统套房了——工程已近尾声了。
尾声工程是铺地毯,安装电器、壁饰、家具等设施。
5
去建材路买爆炸螺栓、强力胶水等安装材料途中,透过落地大玻璃窗,我看见男胖子与女眼镜在喝咖啡,样子悠然而雅致,局长秘书正向他俩走去。
我为发现这个而无动于衷。
这应该属于商业间谍抑或杀人越货的范畴。而我,只是一个想当总统的装修工,一个患着严重相思病的花痴。
总统套房终于竣工了,工期延长了整整十一天。
没有人知道工期延长的真正原因。对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丁老师,我想的,是多处一天是一天。
总统套房竣工验收、交付使用的头一天,我把工友聚在一起,垫资付了工钱,然后请他们海喝了一场。看他们歪歪扭扭四散开去后,我一个人偏偏倒倒自言自语回到了总统套房。
我在总统套房住最后一夜,是以守房人、守夜人身份住的。我装过很多房子,新房装好之日,就是离开之日。我至今没有新房,旧房也没有。但我装的新房,都把它的初夜献给了我——这是作为装修工的特权与荣幸。
总统套房也不例外。但我并不满足。
偌大的跃式房,我戴着沉重的钥匙手镯,发出咣咣啷啷的金属声,上楼,下楼,反复练习总统的威仪与寂寞,直到走不动,趴伏在廊道印度进口檀香木地板上,喘着高原牦牛的粗气。最后,我泡了总统澡,上了总统床。
这一夜,七零八落想了很多,过往,未来,凶宅,我甚至想到男人与丁老师穿着总统套房这件阔袍,在里面赤身裸体散步。总统与总统夫人,演绎现代版《皇帝的新衣》故事。而我抱着的总统夫人,只是一个大枕头。想到我的总统套房明天就是别人的了,我忧伤不已。
而我今晚是总统——整个工期内,我都是总统。
而我明晚也要是总统。
总统梦,送我开疆拓土,去远方。
翌日,我抹下沉重的钥匙手镯,咣咣啷啷移交到丁老师手上。丁老师说:“这么多,我哪晓得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于是,我领着丁老师,一间屋一间屋走,教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她一路插过去,终于停在楼上次卧门前。
“我插不进去。”她说。
“再插。”我鼓励她。
“还是进不去。”她使出了全身的劲。
“来,我来插。这样插,你看,进去了。”还未说完,我哪儿哪儿都硬了。
丁老师似乎反应过来,正欲对我发作,但见本人一本正经,正忙着示范,就自个儿偷偷红了一下脸。
“这五把是入户门钥匙,建议你换掉。锁不下,换个锁芯就搞掂。”
丁老师当日白天就换了入户门锁芯,而我当日晚上就有了入户钥匙。当日晚上,我是一只与楼房浑然一体、向目标窗户爬去的壁虎。
接收总统套房的,除了总统夫人丁老师,自然还有总统本人局长大人。只是,在我眼里,后者就是一个隐形人。
隐形人与丁老师一到,我就带二人巡视了两遍房宅。隐形人一边问,丁老师一边答,丁老师说不上来时,就问我。我喜欢丁老师问我,我对丁老师的问题,回答得细致而温软。有一瞬,我看见局长用眼睛向我投着飞镖、蝎子和巫蛊。但是,局长说出的话依然慈祥、仁义:“小伙子,辛苦了。”
局长巡视毕,就在大厅沙发上坐下来,翘二郎腿,打电话,接电话。局长电话那头不管人影怎样幢幢,我相信,其中一人,是女眼镜。
总统忙打电话,我和总统夫人忙插钥匙。
为当总统,我先当了梁上君子。
装修工应该是全世界手工技能最全面、最强大的一类人。以我为例,木工、钳工、漆工、磨工、灰工、钣金工、水电工、泥水工、安装工、下料工,以及拆墙打洞、翻墙爬院、开门入窗等,无所不会。这些都会了,梁上君子伎俩,还不是小儿科兼小菜一碟?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总统套房的门窗、布局、床柜、电器、设施,任何旮旯角落,甚至一块玻璃、一颗钉子、一根插销,我都知道,远比房子主人更知道——这个意思是说,我不仅可以随便进出套房,就是在套房里待上一年半载也不会被人揪出,更不会饿死渴死冻死热死。
这些条件,不仅满足了我的窥私癖,还让我当上了总统——第二总统也是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