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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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鬼市(4)

师姐噙着泪拉了我的手,抚着我的头发,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师兄把一个装满盘缠的包袱挎在我肩上。我挣脱师姐的手向西边跑去。

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在我带起的风中,桃花缤呈,纷纷落下,阻挡了我和师兄师姐之间的别离视阈:情绪自沛,两不相见。

逃,是逃犯的最低追求与最高理想。我的逃亡之旅自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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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躲西藏了一段时日后,我改变了应对官府和蒙人的线路,决定不再东躲西藏,决定上花萼山顶。

花萼山顶是众所周知的师父昔日的修炼地,也是师父长眠之所。它那妇孺皆晓的危险性反让我窥见了其中的安全性。果然,在花萼山顶逍逍遥遥一住年半,昼观云鸟齐翅,夜听溪虫共鸣,清静之极,安逸之极。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用来修炼盗术与武学了。在一次捉蛇的捕食行动中,竟在岩缝蛇窝中发现了一部武功秘籍,这是师父的师父留下的。我大喜过望,只管照籍研习,任功力精进,至于师父的师父为什么有此宝物,又为什么没能示人,这就不是我能臆断与考究的了。我需要功夫精进,蛇窝的贡献,真乃雪中送炭。

山顶生活纵然安逸,但我还是急于下山。若非武籍的羁縻,恐怕会提前大半年下山的。

蛇窝最大的贡献还在于,我已经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脸相了。易容术的掌握完全可以让我名副其实拥有“百变鬼脸”的雅号,但我现在什么雅号也没有,江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我不再担心狗屁官府的狗屁缉拿了。根据环境需要,我可以适时调整自己的脸谱了。这样一想,又后怕起来——为了不至于在频繁变脸中失去本我,我去附近场镇找了一位隐身山林的宫廷画师画下了爹妈给的那张脸。

下山后,去了县城骨董行,但师兄师姐已不在这里了。老板见是我——在逃杀人犯——吃了一惊,“啊,是小南哇,你来干啥?来也该天黑尽来呀!”老板如此拿言,却并不想害我,又确是知晓我来的因由的,遂尽我所问,道出了下边的话。

你说五娃和刚儿吧,他俩走了有年把时间了呢。如果不是那三个蒙人隔三岔五来县城转悠,他俩咋会走呢?不过,他俩走得还是从容的,跟我和伙计们都打了招呼,没缺一样礼数。你问我他俩去了哪里?这还用说,要么躲蒙人去了,要么又躲蒙人又找你。没错,三个蒙人中,有一个是女的。对了,你的师兄五娃还留了话给你,叫你不用找他们了,说人找人,找死人,说,他们会找你的,说,是兄弟就总有机缘再聚的……啥?他俩成家没?你走后不久就成了,办得清清淡淡的,只在城南悦升饭庄订了两桌酒,人也就铺子里的这些……怎么,只问这些?这就走?也好,那就慢走了哈。

五娃不见了,我该找,他是我的师兄;刚儿不见了,我该找,她是我的师姐;他俩一起不见了,我更该找——游离于卸岭派之外的卸岭派,一个人的卸岭派,还是卸岭派吗?

但我其实还有更深沉的理由。

读者诸君可能已然猜出了:我爱着师姐刚儿。

为了刚儿,我可以跳崖,可以杀死世界!

从七八岁起就爱着刚儿了,准确讲,那时不叫爱,叫恋,或叫喜欢。刚儿知道我恋她、喜欢她,但她认为这是小师弟的恋母情结作怪,并非过错,一直到现在,她也这么认为,五娃也这么认为。

因为爱着师姐刚儿,就想杀了师兄五娃。

辗转数千里,去了七八城,就是为了追杀师兄!

师兄师姐劫法场救我那天,我伤着身子躺在师兄背上,都想着杀了师兄,若不是蒙人出现,早得手了——早把师姐娶到手了。

如果师兄愿意将师姐让出来,让给我,我自然是不想开杀戒的,偏偏是,这道理无多的要求,怎么能放在桌面上说,说了,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就是实现了,我又怎能一辈子忍受师姐师兄用鲜活、复杂的眼光,抽来鬼鞭?插足一对恩爱人,除了神不知鬼不觉让情敌永远消失,还能上别的手段么?设想了各种手段,又推翻了各种手段,时间就在我手段的成形和瓦解中过了好些年,一直到师兄师姐成婚前夕。

不能再等了。即使手段不成熟,也不能再等了。沉闷的天气反卷起我的妒火与歹毒。

偏偏这时,又出状况了。怀揣利刃的我遭了暗算的道,入了死牢,又被官府通缉了。逃亡,隐匿,一去一来的变故却没能波及到师兄师姐成婚的变故。

因此,老板提供的信息影响了我,老板转叙的内容没能影响我。

因此,踏上了寻找师兄师姐之旅。因此,踏破七八城后,闯进了鬼市。

杀了人,却走进卡子见总爷,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在床上吓出一身冷汗后,细细一想,当时之所以那么做,到底心头还是有一种“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坦荡,并且,还抱有事过两年,加之省城距案发地通州有上千里路、没有人认识自己的侥幸。重要的是,我不是我了——我是“百变鬼脸”了。这样一想,冷汗就收了,但很快又有了热汗。这样一想,就把离开通州的前因后果在大脑中拉拉杂杂再次演绎了一遍。

这样一想,也就胆子放大,基本松弛下来,不把自个儿当逃犯了。

这样一想,就只需防着被蒙人发现了。

但怎么想,脸部的伪装都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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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伪装了,小心总是没错的。因此,我认为把自己埋伏在鬼市中当属既安妥又不误事的明智之举。

处身鬼市,仄居客栈,依然以顾伯、幺师摆来的鬼市龙门阵为一大乐事。此外,自与大爷、五爷、街正、石疙瘩不打不相识后,一来二往,也热络起来:他们与了我更多的鬼市逸闻旧事——真个是有钱可使鬼推磨啊。

鬼市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就年岁论,买家中还是以老人和外来者为众。一日,一位讨生计的陕老二来到省城,逛进了鬼市。这是一个对骨董一窍不通的家伙,但偏偏是他,以“钱三百”购得的一套屎罐尿壶,竟然是为他带来“财巨万”的汉器——这套汉器原属一位督川大员家的藏品,却被家中纨绔子弟偷出换嫖资了。而那些悄悄穿行于地摊间、假装外行实则内行的高手买家,即使马灯照见了自己中意的东西,也绝少躬身直接问价,只管顾左右而言他。但入套受骗、至死都信以为真的,又恰恰是他们这般的骨灰级“内行”。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买家哪能玩过卖家,专业哪能赛过运气!

专赶鬼市卖熟肉的孙三,每早出门都要再三嘱咐妻子看管好自家养的猫,这引起了邻居的注意。一天,那只猫突然跑出家门,邻居见这猫浑身深红,无不叹羡。孙三卖肉回,得知猫被邻居看见,便痛打了妻子一顿。此事渐渐传到宫廷一内侍耳中,内侍入蜀,用高价来收买这只珍贵的“深红猫”。孙三不卖,但内侍求之心切,竟用三千钱买走。内侍想将此猫调驯妥帖后进贡皇帝,可不过半月,“深红猫”便色泽淡出,成白猫了。内侍急找孙三,孙三早不知去向。原来这只猫是孙三以染马缨绋之法染成深红色,利用鬼市的鬼性来钓人上钩的。

一军人天不亮早出,见一独足者倚在鬼市近侧桥栏上。军人少壮无惧,将此人抱住。那人是鬼,央求军人放他,军人依之。后来,此鬼差人送给军人一银盏。军人妻子认为不能用神灵物品,便使人去鬼市卖掉银盏,并买酒肉祭祀。祭毕,军人对妻子说:其盏像家中的那个,莫不是偷我们的?一看,果然。军人让妻去鬼市将银盏买回,妻大骇,拒之。

一妇人每天天不亮就扛着一大袋旧衣到鬼市鬻之。有一个叫林文叔的人,贫苦无衣,这位妇人便赠衣给他。两人日久生情,结为伉俪。妇人生下一子后,化为女鬼,与林文叔诀别了。

一位在鬼市上专卖石刻玉雕的男人,有一天在地摊前捡了一个包袱,就悄悄拿回家中。老婆以为宝贝,打开包袱一看,竟滚出一个血咕窿咚的女人脑球来,顿时吓昏过去。这个脑球虽吓昏了妇人,倒是为弄得臬台衙门鬼火直冒的一宗无头死尸大案提供了破案线索。

本朝纪晓岚的一杆能装三四两烟的大烟枪丢失了,他安慰手下不要急虑,吩咐他们到崇文门外的鬼市子去找,找不到再到蜀地鬼市子去寻。偏偏是,还真在这个省城鬼市寻着了。嗣后,纪晓岚摇头晃脑说:此乃成也鬼市子,败也鬼市子也。

知道这些故事有真实的、瞎编的、传说的,也有古书记载为别地、偏被讲述者搬移过来的。我则一概不问,只管听来——只管边听边想:要是通州亦有鬼市,岂不让做着盗墓营生的我和我的同门兄弟姐妹如鱼得水,坐拥天堂?我竟生发了怂恿顾伯去通州开鬼市的冲动;想着自己的处境,又摁灭了这种冲动。

石疙瘩以自个儿在鬼市的亲身实践给我讲了几则与媒子有关的故事。末了,他说,媒子与老板合谋骗客大致有三种手法:其一,假装成普通购买者,赞扬物货质好、价低不说,还掏钱买上一二,甚至几个媒子争相抢购,你不明真相,忍不住出手,从而上当;其二,假装成打伙批量购买者,故意和商贩讨价还价,声称大量购买应当减价,成交后,再按减价价格分给一旁打伙参与者,殊不知这价仍是高价;其三,假装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向者,怒斥商贩坑害顾客,甚至小试拳脚,然后强令商贩减价售给大家,商贩遂屈于威慑,忍痛减价,岂料又是骗术一招。

“鬼市如此多的陷阱、纠纷,五爷、大爷他们就不管吗?”我。

“管呀!不管,你不就白打我了吗?”石疙瘩。

“我说的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管。”我。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可不行。这样一来,码头上的人岂不少吃一嘴了吗?他们可是每个关节都要吃的。雁过拔毛说的就是这个理儿。”石疙瘩。

我陪五爷躺在烟馆。五爷咬着烟枪说:“统而言之,言而统之,鬼市的德行,四个字就可道尽:杂、险、淘、杀。所谓杂,是指鬼市的卖品,上至神仙的扇子、皇妃的金钗,下至民间烂布溷纸,杂七杂八,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所谓险,指鬼市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时时有陷阱、处处有机栝,无论是内容,还是手段,都是险之又险,唯其如此,它才是赌徒们和体察刺激之人的好去处。所谓淘,指的是鬼市里的玩意儿虽则真伪莫辨、优劣难鉴,甚而人鬼不分,但对于真正的高手和有福缘的幸运儿说来,到底是可以淘金的好地方。所谓杀,是指杀价乃鬼市交易中的一个重要手段,掌握好杀价这门学问后,你可依据环境、天色、《孙子兵法》等,将卖方和卖方的一拨媒子杀得人仰马翻:一件物品,百锭银子的要价,你或许以一锭的还价就可搞掂成交。”

没有鬼事,哪来鬼;没有鬼,哪来鬼事;鬼与鬼事,谁先谁后?把鬼事一桩一桩码放好,任它们进进出出,岂不成了鬼市?那么,一个鬼,能不能直接成为一个鬼市?鬼从何而来?鬼可怕,还是人可怕?人事——人世——鬼事——鬼市——市鬼——世人,这个轮回圈与我们的手环、脚镯、生死有什么关系?

一边听鬼,一边想鬼,竟两不相误——我不由一惊。

年轻的五爷沧桑无比地喷出一口红色烟雾,悠悠说道:“杂、险、淘、杀四字,让一些人对鬼市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让另一些人在鬼市中亦悲亦喜、流连忘返,但这,恰恰是鬼市的魅力所在啊。鬼市真好,它养了几多人啊,你我不就是它养着的吗?烟馆给我们的舒服,哪是烟馆给的,是鬼市给的吧。”

我其实是不吸烟的,我这会儿是假吸,为奉承五爷这样的角儿和掩饰身份需要——我时不时都会假吸的。不吸烟不是我个人的选择,而是整个卸岭派的选择——擅长嗅觉的卸岭派,为保持嗅觉的灵敏,总与辛辣物品保持着警惕与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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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除了文物变现和听故事寻乐子,我在鬼市的生活就是发现师兄师姐而不被蒙人、捕快发现。我的武功再高也高不过金鹰门人的联盟、朝廷的秩序与面子。

发现那个被师姐偷袭过、负过伤的蒙人后,没过两天,又在省城鬼市发现了那两个像兄妹又像夫妇的蒙人。负过伤的蒙人与这对男女总不在一起,具体说吧,他们三人分成了两组,互为明暗——当你是明组时,我是暗组,当我是明组时,你是暗组——互为掩护。我埋伏在他们的“犄角”之外,独自得意并幽幽冷笑。

与蒙人打交道,从理论到实践,我都经历了,略有心得,升华更是必然。理论当然是师父和师兄师姐教的,实践除了劫法场后那场恶战,我还经历过一回。

下花萼山去了骨董行,又离开骨董行后来到了鬼市。而在离开骨董行、来到鬼市前的这段时区里,我还与蒙人有过一回过招。

按照骨董行老板提供的信息,我居然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师兄师姐。都是卸岭派弟子,彼此的藏迹手法太清楚不过的了。可能是师兄——我相信师姐不会躲我,更不知情——太低估了我的执着,因此并没把藏身的蛛丝马迹尽数收捡利索。

听完骨董行老板的话后,我就在想,师兄师姐的离去,蒙人是外因,内因不定是为了躲开我。可师兄为什么躲开我?难道知道了我的心思?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劫法场救我?如果说劫法场是师姐的主张,那么劫了法场后,师兄也可以在路上杀我的——那时师姐不在他身边——为什么不下先手杀我呢?如果说师兄不知道我的心思,那他为什么还是做了不少藏迹的手脚——为躲蒙人故?剪不断,理还乱,左支右绌,毕竟我心里有鬼,一时陷入判断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