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明看见一座城的,再看,却没了影。如此吊诡的事竟让我撞上了。
看见的是灯城。
五更二时,幺师按照我的吩咐,准时喊醒了我。决定离开省城了。天熹微。结了房钱,离开顾宝和客栈,提一口真气,走完走马街,上了东大街。这时,鸡大叫起来,街铺不时有人开门泼出洗脸水。走着,偶一回头,竟看见背后东大街尽头有一片灯火,远远的,金砖碧瓦,水廊楼榭,山寺高塔,林林总总,云遮雾拦,像一座夜色中的灯城。
定定地看了好一阵,那远处的灯火被天空和四周的暗色大大烘托着,但又隐藏了它们接触的界面与手;它又似悬浮于夜色之上,飘在空中;似乎还听见那灯城中传来的市廛之声。
怎么会有一座灯城而我竟不知道呢?
想返回去那灯城看看,但又急着赶路;权衡利害,还是继续向东城门方向走去。肚子有些饿了,见街侧巷头走着个挑卖醪糟蛋的老汉,就招了手,叫了一碗。
秋天还没过完,天气已见僵冷。吃了醪糟蛋,众穴打开,浑身热络了许多。走到城门洞时,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我住了十来天又将离开的城市。这时,人熙攘,天已见亮,东边龙泉山顶甚至搭拉了一绺红锦片。
看见了我已熟悉的一座大城。
但是,我没有看见先前看见的那座灯城——那座灿烂辉煌、五彩斑斓的灯城咋就不见了呢?
惊疑不已,呆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向东走上了继续寻找五娃和刚儿的道路。走到去东门水码头与去东大路分岔的路口时,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旱路。水码头上舟楫如织,客船、货船和官家巡船尽收眼底。踏上一只客船的桥搁板时,我立刻又缩回了脚——到底是反悔了,到底是没挡住一座神秘灯城对我的诱惑。关键是,万一师兄师姐也对灯城好奇呢——卸岭派人,对夜晚的一切无不好奇。
沿路返回。进入东城门洞后,顺着东大街一直向西走,直到走到尽头盐市口,也没能看见一点有关一座灯城出现过、存在过的痕迹和凭据——连一只灯具也没有。这让我更加惶惑、紧张,也更加好奇、兴奋。
真是见鬼了!
难道是海市蜃楼?我看花了眼?或根本就是我的一场精神幻觉?但我不信。我连和尚庙和洋教都不信呢。我不是维新派那一伙的,但我喜欢维新。
2
回到走马街,依然住进顾宝和客栈。
趁幺师来给我打整房间、倒洗脸水,待问,不想,他竟先问起我来。
“客官,你不是退房了吗,咋又续上了?”幺师随口问道,并瞟了一眼我甩在床上的行囊。
“你说呢?”故意找话。
“我哪里晓得?莫不是新上手了一笔生意,或者哪户人家的小姐绊了客官腿脚?”幺师狡黠一笑。按说,幺师说上来的话可谓利害非常——试问世间,谁人不在为钱为情奔忙?
可幺师还是说错了。回来,应该既不为钱,又不为情。但是,回来,仅仅为了好奇,不为钱,真的连情也不为吗?这样一想,又觉得幺师还是没说错。五娃与我有兄弟之情,刚儿与我的情就更不用说了。为了寻找二人,这县那县,这州那州,已去了七八座城。这座城是省府所在地,大得连东西南北都像了几个一阵风一阵雨的调皮孩子。因此,翻找这座省城用去了十来天的功夫,几乎弄了它个底朝天;即或如此也没找到要找的人。现在,居然让我发现还有一座灯城没找,我怎么能放弃不顾而让它从眼皮底下溜走呢?可它到底是溜走了。现在,决心把这座见鬼的城找回来的举动,自然是含了情的东西的——这话,怎么能对幺师透心呢?便对幺师笑笑,说:
“还是幺师眼毒。佩服,佩服!”
“说不上,说不上。这太阳底下,哪有啥子新鲜事。”幺师一边志得意满地说,一边向门边悠悠折去。
我哼了一声,冷笑着抛出了话头:“别说,这太阳底下还真是有新鲜事儿的。”
“哦?说来听听。”幺师把身子车了回来,脸微侧,左耳斜向我的发声。
“幺师,你可知这城中尚有一座城中城——灯城?”
“灯城?”
“夜晚,一座灯火辉煌的城。”
“夜晚?嗨,客官,你咋个把梦中的事儿拿来耍我呢!幺师我忙着呢!”
上了街,又问了几个人有关“灯城”的事儿,他们的说法与幺师无二。一个茶客说:“你是问夜晚的事啰,又说不是梦,那你何不去问问更夫?”茶客的话让我一阵惊喜。下午,坐人力车,找到了更夫的家。究竟是吃夜饭的,更夫的眼睛,白天都噼啪着磷火。
“更爷才起来啊。”
“哪里。晌午饭都吃了。找我?”又说,“啥鬼事,说吧,我多半晓得。”更夫是个童子娃,听了我的问题后,说:“你该不是说的夜市吧?可是,不对呀。夜市天黑开市,三更就歇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说的啥子鬼灯城!”
连值夜守夜的打更人都说没有这样一座灯城,难道我真是见鬼了?更夫是夜晚的沙漏,还有谁可以不通过时间而孑然存世呢?难道,省城里包括更夫在内的居民都在对我这个外乡人说谎?只有秘密,才怂恿并值得让人为它说谎;只有杀戮、权谋、金子、隐情,才构成秘密。
为寻找两个人的下落而来,却开始探寻起一座城的下落来。行动在不知不觉中拐了个弯。
3
前边已说出了那两个人的名字:五娃和刚儿。
五娃是师兄,刚儿是师姐,五娃和刚儿还是师傅撮合的一对恋人。五娃长我七八岁,刚儿长我四五岁,我是他们疼爱有加的小师弟。
师傅过世后,通州卸岭派同门弟子各奔前程,四散而去。见我自立能力差,五娃、刚儿便带着我到通州所辖的一个县城找到了一份可以让我们三人待在一起的活路。这活路是我们本行,我们在山上学的就是这点本事。现在,我们白天是一家骨董行的伙计,晚上是盗墓贼。对于我们晚上的行迹,老板睁只眼、闭只眼。老板也是有大来路的道上人,骨董的进出都很通畅,他乐意最先获得我们盗来的随葬品,我们乐意快速脱手变现。日子就这么过着,这日子就是一宗令人愉悦的合作。
盗品的变现让我们一点没有缺钱的苦恼。我们完全可以歇手不干了,但我们却丢不下一次次发现和挖掘宝藏带来的兴奋和生活。这样的生活惊险、刺激,糜烂得令人不能自持,不能自拔。
并且,关键是我,还能每天看见师姐刚儿。
作为伙计,我们三人与其他伙计一样,有时守铺盘货,有时走村串户收购古董。轮到五娃守铺,我和刚儿外出时,五娃总要叮嘱刚儿好好照顾我这个小师弟,也要我保证听师姐的话。我三岁就成孤儿,早忘了父母样,很多时候,觉得师兄不是师兄而是父亲,师姐不是师姐而是母亲。
走村串户收购古董的时候,也是我们勘点寻墓的时候。我们会根据下雪、落雨、打雷等天象,根据草木长势、山丘风水、泥土气味等情况准确找到古墓位置。就本事而论,刚儿最擅寻墓,五娃最擅掘洞,我的拿手好戏则是“摸金”。而论武功打斗的本领,还数五娃厉害。但慢慢的,我也有几分厉害了。我的厉害我不知道,是五娃告诉我的。五娃说:“师弟,你的七星指又长进了。”我说:“比起师兄的铁火肘,我这算哪把夜壶?”五娃说:“你已经强过师兄了。”我说:“看师兄说的,我就是练到下辈子也抵不住师兄一拐肘。”刚儿在一边吱喳喳笑:“你们两兄弟就别斗嘴了。好了,算我的功夫最凶,行了吧。”
骨董行的日子让我舒服无比。有时,也想,难道不可以更舒服一点?一成不变的舒服反而显得有些单调、腻烦,甚至委顿。
我的想法,吓了我一跳。
4
幺师既然提到了夜市,还是去夜市看了。
夜巿设在东御街。天还没擦黑,夜市的商贩和买主就陆陆续续入场了。我也是随着夜市的这些主流人众入的场。更夫刚把三更敲响,商贩和买主又陆陆续续退场了,不过,场退得很慢,都快四更了,才完全闭市。
这座城的夜市跟很多地方的夜市大同小异,也就是把白天铺子里卖的东西倒腾一部分出来,搬在摊位上,晚上卖。一些当市的铺子连摊位都不要,直接开门纳客。街檐上密密挂着的灯笼像一些红月亮,把夜市照得透亮。巡街的总爷、差人、兵丁像白天一样摇来摆去。
纵然有总爷,夜市也有不清静的时候,小偷、泼皮、醉汉、骗子是这里的常客。初十夜里,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捏着身子,怪笑着托起在半空。虽被卡子上的总爷呼人一顿马棒救下,但两个娇艳如暗妓的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到底是被乱中扯走了。这个故事是后来五爷告诉我的。多年后有位叫李人的作家也在他的《死水微澜》一书中写有这个故事。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退场的。人流全散了,灯笼全黑了,整个夜市,只有一个黑影舞着扫帚,把红砂石板擦得呼呼作响。整个城融进了黑暗,连我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一盏马灯近了,让我现出人形。是更夫。
“干啥呢?还在找你的灯城?回去睡吧,睡着了就能看见了。”更夫说。
本想一直待下去的,但瞌睡到底是来了。刚走拢客栈,四更的梆声响了。幺师看见我这么晚才回,又不像玩了青楼、喝了烧坊水的样,一脸疑惑。
“怎么?像贼呀我?”我懒洋洋说。
“哪里,哪里。”幺师忙不迭回说。
睡得很死,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一夜无梦。
起床折腾一阵子,早饭、午饭一并扒了,抽了两袋烟,上得街来,基本上就算进入下午时光了。下午时光把这座城市按摩得懒洋洋的像一只肥羊,自己的思维却渐渐清晰如狼起来。
整整一下午,想清了一件事:我是凌晨天微亮时看见的那座灯城,而昨夜哪有待到凌晨?
想清楚这个道理和事体后,决定完全复原一回奇遇灯城的情状。
五更二时,幺师按照我的吩咐,准时喊醒了我。天熹微。上得街来。避开建筑物对视野的遮蔽,寻了个旷坝,向东大街西头瞭望。果然,又瞄见了那个悬浮于夜城上空的灯城,遂施展纵涧越岭轻功,几个腾挪就到了灯城里面。
进得灯城才发觉,城并不像远看那么红灿,相反,城里的灯光倒像鬼火一样飘忽、摇曳、阴森。
地摊一个接一个,有人卖货,有人买货,人流熙攘,颇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味道。我发现这灯城竟与夜市极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里清风雅静,繁忙的动作,却没有掀起喧嚣之声;两侧街檐也没有灯笼,灯光来自摆摊人搁在地面摊位上、买货人拎在手上的马灯;街上没有衙役,却有良好的秩序;规模似比夜市大了一倍以上;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没有脸。
刚把灯城从东头到西头走了一遍,还没研究出个究竟,天就亮了,与此同时,我发现灯城里的马灯正一盏一盏被吹熄,吹灯的人开始沿街巷的枝蔓四散开去。
很快,一座沉默而热闹的城不见了,就像风吹走了一团云。
望着眼前的场景,有一种不知所措之感,直到一位扫地妇人裹着雾样的灰尘,一帚把一帚把向这方扫来,才悻悻离去。从来到去,只顾眼睛和脑花,连对谁说一句什么话的机会都没逮住和给出。
回到客栈,想想,觉得该离开这座城了。又一想,万一五娃、刚儿就在灯城里而自己没看见呢?这样一想,就决定再在灯城里找找。
“幺师,你咋说夜里没有灯城呢?”拦着幺师质问。
“你说啥?”幺师眨巴着夜猫的眼睛,莫名其妙。
只好把我在何时何地见到灯城的情况过筋过脉摆了一遍。幺师听到中途就露了不屑,但他依然弄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直到我大致讲完,还准备补充点什么时,他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哎,谝了半天,客官看见的灯城,不就是鬼市么?”
“鬼市?”
“是哇,鬼市。客官走南闯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啥没见过,怎么连鬼市都没听说过?”幺师更鄙夷了,很响地吸了几口气,把鼻翼抽得一张一弛夸张无比。
“鬼、市?就是买卖鬼的市场?”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也对,也对。来了——”幺师边笑边撇下我,应着老板的喊叫,撒开蹄子忙他的活路去了。
鬼市?以前是听师傅叨过的,但我没留意。通州那地方没有鬼市。
5
为了在鬼市找人,决定把鬼市弄伸抖。
这一次去鬼市,踩在了夜市散场闭市的点上。我必须比鬼市更早地开市。
从顾宝和客栈到夜市有两条街的脚程,从夜市到鬼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离开夜市去鬼市的路上,听见前边正响起四更的梆声,就寻着声响去了。去了,却是怎么也寻不见更夫的影。凭我这一练家子的脚力和目力,还有失去目标的时候?莫非更夫也是一位练家子?四更本是很难熬的,幸亏有寻找更夫这码事儿混着,不知不觉也过来了。但直到鸡打鸣我也没寻到更夫。
四更是月亮与太阳的禁地。星星远而小,更见稀缈。四更真黑啊。据说,鬼就是在夜半出笼,在这一时辰猖獗。说实话,我也是怕鬼的,虽然我们这一行长年累月都在鬼地里跟鬼打交道。但我们这行也有我们这行的规矩,譬如开凿盗洞前要向墓主跪拜三遍;进入地宫后,需用锦带蒙住嘴鼻,不得将活人的气息留在墓里;打开棺椁前,要点三支香火,如香火熄灭,必须立即退出墓室;盗拿随葬品时须给墓主留两件值钱的宝贝……
大约是城里的阳气重于山里,我看见城里虽也是鬼影憧憧,但毕竟是大大少于阴气积郁的山林和坟地。天似亮没亮之前这一段儿是最冷的,民间管这会儿叫“鬼呲牙”。
鬼都出来活动都呲牙了,咋个还不见鬼市露脸呢?正疑惑间,似有一声淡薄如蝉翼的鸡鸣在天边啼出。我知道五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