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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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鸡公车进城(2)

钟婆婆听了,气咻咻吼道:“狗日的民政,砍瓜儿的居委,咋能这样,咋能这样。你老汉要是再拿鸡公车烦你妈,逮了机会,还离!”女儿一听,乐了,故意搡妈道:“那你离呀,有本事离呀!”钟婆婆吼道:“狗日的,没良心的,你妈生你前咋不说这话?现在才说,啥意思嘛,不算!”女儿说:“那会儿呀,女儿都不存在,啷格说嘛。”一家人在电话两头忍着不笑,后又哄堂大笑。

离婚不成,老两口各自收回了一些脾性,往后退了一步。

外孙儿的到来,不光添了林家的喜性,还让老两口的睡觉问题得到了部分解决。外孙儿外婆已然像蛇一样盘缠着睡了,林大爷还不知趣地往上拱,结果被钟婆婆一个鸳鸯腿给踹下了床。

这样,林大爷就跟鸡公车睡了一宿。有了一宿,就有二宿,一路宿下去,林大爷就与鸡公车同了居。林大爷睡眠一直不好,看了一千个中医灌了一万服中医也不见好转,甚至连蜈蚣牛屎蚂蚁蛋童子尿等偏方都服了;跟鸡公车一睡,居然奇迹般好了。林大爷将沙发从客厅拖进来,与鸡公车并在一起,那自然形成的中间的凹槽,就成了他的金窝银窝都不如的狗窝。搂着鸡公车睡,他感到既是搂着出生了又死去了的先父睡,又是搂着还没出生就被计划掉死去了的儿子睡。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想到隔壁的婆娘、外孙儿和电话那头的女儿女婿。为此,他感到羞耻和不安;好在那边的羞耻和不安,并没有搅肇他这边的痊愈的睡眠。

林大爷还推鸡公车供外孙玩,只是不在小区和宅内推了。每天从龙泉山下的驿马桥出发,沿滨河路左岸推去,至向阳桥调头,沿滨河路右岸推回。上午一圈,下午一圈。这一推,却推出了风景。一路上都有人请求与鸡公车合影,尤其傻不拉叽的老外,把鸡公车当什么似的,照了相不够,还当义工,抢了车,把屁股撅成大饼,推着外孙发疯。由于车只一架,而需要推车和与车照相的人又那么多,这就出现情况了:市场出现了。好些人大声嚷嚷,争先恐后付费。但林大爷不愿挣这个钱,更不屑挣这个钱。如今都转户成城里人了,还在乎这几个子儿?大街上的,也不嫌丢人现眼!林大爷这会儿又成了思想家哲学家啥的,他思想的和哲学的课题是,声音的审美与时间长短有关——同样是叽咕叽咕的声响,小区里不美,那是因为长了,滨河路美,那是因为不长。林大爷为自己的研究成果骄傲着呢。

林家的日子就这样松松垮垮不咸不淡自生自灭过着。

不久,老林家喜从天降。汽车城私立博物馆提出收购老林家的鸡公车,并且,一出价就是十万!

原来,这架鸡公车太有故事了:湖广填川、辛亥保路、慰问抗日川军、解放大西南、公社送粮、大炼钢铁、包产到户,直至现在而今眼目下的新型城镇化,这些事,它都一件不落亲力亲为参与了。它从老林家祖地广东梅州来川后,又在成都东边成渝古驿道上跑了三百年。它是老林家的传家宝,更是汽车城坐落地古老交通工具的弥足珍贵的历史见证。偏偏是,像猎犬一样到处收集陆路交通文物的汽车城博物馆,又不知从哪儿嗅到了这个重大信息。

钟婆婆见老头子的宝贝有个好去处,也打心眼里高兴,高兴的空儿里,没忘劝老头子赶快脱手变现。哪知林大爷像个闷头货,弄死不开腔,一句话没有,一个态度不给。钟婆婆以为老头子高兴过于,成了闷骚癫子,就打算把他往四医院送。林大爷终于说话了:“哪个癫了?你才癫了呢!”

“林大爷,十万你都不卖?”找上门来的博物馆女馆长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自己一张热脸瓣儿,竟碰了林大爷的冷屁股,但不甘心,又小心翼翼问。

“一百万也不卖!”林大爷的声音气吞山河气贯长虹,发散出去历久弥坚。

钟婆婆完全瓜了。女馆长更完全瓜了。全世界全瓜了。女馆长觉得面前的犟老头子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就在她气得、可怜得只差跪下时,听到了林大爷平平静静不大不小像裘毛一样柔顺的声音:

“我捐献给你们。不要钱,一分不要。”又说,“我现在就给你们送去。”

钟婆婆气得一甩屁股差点走掉。女馆长什么话不说,她已经哽塞得说不出话了。但她最终还是不放心地试着问了句:“您,什么都不要?”

林大爷说:“要的。哪能白送,不明不白送。”又说,“您给发一个捐赠证吧。”

女馆长噙着泪,使劲点头点成了鸡啄米。送鸡公车去汽博时,林大爷还提了一个要求,他要女馆长不坐沃尔沃,坐他的鸡公车,让女馆长亲自、亲身感受一下这架鸡公车的质量和神奇,以及他推鸡公车的技术是如何霸道。他还让老婆子和外孙待在家里,但老婆子和外孙都不干。老婆子不干,是不想男人跟一个狐狸精富婆太近乎太热乎,外孙不干,是因了鸡公车居然要撇下他这个小车主自顾去了。女馆长请钟婆婆和外孙上沃尔沃,让司机送馆里休息。钟婆婆还是不干,女馆长不明白钟婆婆的不干,不再多言,让司机走了。女馆长一捞裙子,屁股一歪,坐上了鸡公车。她没有骑坐,而是双腿顺在一边,侧坐了。林大爷心里说,这城里婆娘坐鸡公车硬是耐看,怎么瞅都是一幅画。鸡公车一个颠簸,女馆长就一个笑,一路上鸡叫鹅叫笑个不停,惹得路人像看西洋镜。

钟婆婆抱着孙儿跟在后面,心里酸酸的,笑得像哭。按说,鸡公车为她带来的烦恼消停了,该释然才对的,可她的心情和表情就这样了,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去汽博,是下午,乜斜着眼睛看人的太阳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影子,但没人察觉,包括钟婆婆。

说话间到了汽博门口。二老受到了该馆包括沃尔沃司机在内的全体员工的夹道欢迎,噼里啪啦的巴巴掌响得就像夏夜的一泼雨。这是二老平生领略到的最大礼遇,像极了国家领导人外访走下飞机舷梯走上红地毯那个阵仗,当下自是感动不已,惊惶不已。小外孙也笑了,笑得老气横秋,两长排肉巴掌拍打出的无烟火炮,让他早把鸡公车忘在了乌有国。这天下午,所有人都活蹦乱跳,如果非要评个之最,还数女馆长的活蹦乱跳。

晚上,林大爷把捐赠证放在家中神龛前,手持一炷香,双膝跪地,说,“先祖啊,我是想要那十万块钱的,可我又怎能要哇。卖传家宝,我不是败家子谁是?所以,先祖,不要怪我,我没有卖,真的没有卖!”说着,把捐赠证取下,握在手上,“这个捐赠证,就是证明啊。捐赠证上写得可清白了,这架鸡公车,是林家的家宝啊!”

林大爷说:“先祖啊,馆长说了,这鸡公车不仅是家宝,它现在还是省宝了呢,再过些年头,没准就是国宝了!”

次年,秋天。钟婆婆身上鼓了一个包;先是不知道,后来那地方老有动静,到医院查找,打CT,就打出一个包来。医院说了,还好,这个包发现得早,可以一刀解决。林家转忧为喜,一问刀价,又瓜了。妈妈哟,这一刀下去,需要三十万!老林家的人抱头哭了几场,就抹了泪,开始凑钱。几天下来,靠着亲家的帮衬,凑了十万。面对二十万缺口,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老林家只有砸锅卖房,露宿街头了。

这个包像一场严霜,把老林家完全打蔫巴了。钟婆婆拜了神龛,趁人不留神,跑上了龙泉山。她把自己挂在老林家那棵歪脖子老核桃树上,以期让自己的一生和百把斤肉,在山上坟地形成更大一个包。心说,包就包到底,一了百了。但她还是被匆匆寻来的老头子和健步如飞的亲家公拦腰一抱,解了绳套,救下了树。蹬开垫脚石前,山风一阵一阵吹来,把钟婆婆吹成了一浪一浪的秋千。正想着来年坟草青青,美如外孙满墙满纸的多彩涂鸦呢,俩老头子屁颠屁颠赶拢了。俟后,她对俩老头说,我可不是你们救的,是我孙孙救的。如果不去想坟草,哪去想孙孙,不想孙孙,早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卖房!”林老头子一声山吼。又吼:“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

“卖了房还咋过日子啊!啊——”钟婆婆哭山了,又吼山了。

人要活,就得吃饭穿衣,而房是衣服的衣服,这理儿,钟婆婆懂的。

林家还没卖出去房子,医院的账上就进来了票子。钟婆婆出院时,非要医院告诉她二十万捐资人是谁。医院被磨叽得不行,就说了。医院说,捐资人叫鸡公车。

“鸡公车是哪个哟?”钟婆婆有些蒙,心说,“还有诨名叫鸡公车的莽子?”

“我们医院咋晓得?反正那个捐资人自己说叫鸡公车,还再三扎咐,不要跟你们说。对了,那人是一女的,四十不到,长相不摆了,乖得很。”

“傻婆子,我晓得是哪个了。”林大爷说完,又说,“是鸡公车救了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妖婆的老命啊!”

对来苏水味特敏感的钟婆婆,这会儿就像站在山上的桃林里。鸡公车如一扇万吨级铁闸,关住了钟婆婆比猫胡子都灵的嗅觉。

钟婆婆渐渐有了反应。她没有像汽博女馆长那样哽塞得说不出话,而是哇一声哭出来,大把大把流泪。她哭得张开了臂,弯下了腰……像了,越来越像了。老头子看她的眼神,竟像看自己的鸡公车。

钟婆婆活蹦乱跳都一两年了,林大爷才听说,女馆长已经没法活蹦乱跳了,她被框定在了法庭的围栏里。女馆长被框定,还是因为鸡公车。围栏里的女馆长耷拉着脑球,跟一只身体内长了包的母羊没什么两样。女馆长的情况,林大爷是听女馆长的代理律师说的。这个代理律师,以打伦理型经济官司闻名这座城市。

“湖广填川博物馆”、“辛亥保路运动博物馆”和“中国古驿道博物馆”等十来家对文物古玩收藏特敏感的机构从报上看见了老林家这辆满载了三百年故事的鸡公车的故事,就齐扑扑按到汽博,找到女馆长,出价一浪高过一浪,欲将鸡公车据为己有而后快。女馆长打死不卖,但最后又迷迷糊糊与其中一家签了转让协议,一百万。汽博的另外几个股东知道这事后,大爆粗口,一气之下,把擅作主张的女馆长告上了法庭。

叽咕叽咕,鸡公车叫着,也被推进了法庭,它在等候自己的去向与归宿。

林大爷、钟婆婆也被请进了法庭,老两口是作为女馆长的证人来的。附带的,还有接受多方问询的义务。当然,更重要的,作为鸡公车原主人,鸡公车何去何从,法庭需要老两口出个声儿,拿个倾向性意见。

2013-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