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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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儿与手枪(1)

算了时间,请了公休,接上宁宁,一上高速,成都在车后奔逃。

春天妖冶而鬼魅,惊险而荒唐,没有哪个季节比她更能让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的了。

春天没说来也来了。

宁宁喜欢刺激。一大四学生,扭到我这个年逾五十的半蔫子老头吠,吠的就是刺激。当然,就年岁以及年岁带来的经历、经验、身份与之相媲形成的差异论,这只是刺激的一种。

宁宁喜欢层峦叠嶂、层层加码、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刺激。

宁宁的这一癖好,像一等比数列,至少等差数列。我对宁宁癖好的迎合,也像一等比数列,至少等差数列。只是我俩公比和公差的方向刚好反向,她的脸在刺激中越来越发红,我的脸在刺激中越来越发青。当然,宁宁并不认为脸蛋的发红、发青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两种颜色都是刺激的产物,只不过个体的生物有着不尽一致的表达罢,正常了。再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80后女孩,哪会把进了自己笼子的时间丛林中的顾惜,放了鸽子,放给自己以外的主?

这疯丫头把我折磨得脸色发青,印堂冒汗,但我愿意。因为我也喜欢刺激,只不过我喜欢的刺激品种无多,这几年,宁宁几成我唯一的刺激。

今天,我送给宁宁的新刺激,是带她去山中,去春天,见一些惊世骇俗的宝贝疙瘩和惊世骇俗的花儿——映山红。

涂鸦,你就吹吧。她不信。吹得白泡子翻天她也不信。她不信我也不想说的,但终是没架住她赖在床边打死不趴下不献身的沉着。我说,那些宝贝疙瘩,是洞子里的军工厂,生产卫星的遗址,废弃的导弹,掩填的核坑,树尖上美蒋特务的降落伞……我神神叨叨说,没人知道那地方,它曾经是三线保密单位。告诉你吧,我曾经就在那儿献过青春。后来,这家军工厂的大部分调迁到了城里,我也随工厂离开了山沟,走向了亲亲的你。你就瞎掰吧!航天和核工咋会尿一壶里?宁宁揪了我下颌一爪,边说边爬了下去。她还没被我给她准备的宝贝疙瘩刺激呢,自己就先成了刺激我的宝贝疙瘩。

9401有枪吗?啥?枪,山里,有吗?宁宁突然想到了枪。

宁宁突然想到枪,一点不突然,相反,正常了。这是神马时候啊,刚刚真枪实弹干过,硝烟还在眼眶、鼻孔和呼吸中作收尾的文章呢!更直接的,是宾馆房间电视正播着爆头哥周克华女友被判刑五年的新闻。

永远不能说没有枪,否则,在哪儿去为这疯丫头寻找新刺激?我说,枪哇,有的,有的。一把手枪,一把真资格的闪闪发亮的手枪。我说,我知道那把枪在哪儿,是我一哥们告诉我的。哥们早死了,但那枪一准还活着!我越说越滑溜,越说越兴奋,宁宁受了感染,跟倒兴奋。

我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说的假话,其实是真话,至少主体部分是真话。没有诳宁宁,向毛主席保证。

高速只通到通绥,之后,我将越野车驶上了北去的国道。怕9401厂那地方住宿困难,就在鲆泰县城歇了一夜。工农区前几年已拆,又还原成鲆泰县一个镇了。翌晨,宁宁掌盘,沿着一条去9401厂的专用车道走着,刚进入花蕊山中,枪的故事还没听完,宁宁就被刺激得惊诧诧叫唤起来,只差把脑球蹦出天窗与低飞的杜鹃联系在一起。车外,河风轻拂,万山红遍。车子以四十五码的速度,在映山红的盛典中不疾不徐匀匀净净穿行。

映山红铺天盖地来了。9401厂,再次穿上了繁花似锦的十公里长大红袍。但陈大为对此熟视无睹。

陈大为也够倒霉的,昨天,车间,竟被一块钢板绊了下;脚崴了,肿得老高不说,一只脚出工不出力,竟让自己成了十天半月也不定伸抖的跛子。但这不算啥。

这两天上班,陈大为觉得周遭的人很吊诡,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个个。个个看自己的眼光,都像狐狸。陈大为预感到有事发生。事实上也是有事发生的。他发现,9401厂尤其六区三个车间的人在玩失踪,今天三两个、明天七八个地在失踪。越邻近警卫连的车间和机构,失踪的人越多。警卫连设在51公里六区地盘上,厂办公大楼和陈大为所在的四车间属于六区,相较其他车间和机构,四车间距警卫连不远也不近。

这天早晨,陈大为沐浴着厂广播站高音喇叭吼出的革命歌声与美女广播员黑荔咂巴出的厂内新闻,乘坐大巴,望着路边的映山红和金沙河,到了车间,屁股还没把工艺组的木椅坐热,就失踪了。

陈大为被几个身着制服、带着家伙的人推出车间,塞进警车。直到坐上厂保卫科讯问室独凳,才知道他正在被发生什么,以及周遭的人为何失踪,失踪到了哪里。

肖科长:姓名?年龄?身份?

陈大为:陈大为。二十一岁。四车间工艺员。

肖科长:四月一日晚上六点至七点之间,你在哪里?

陈大为:沿河边往宿舍走——我住47公里——顺便抓鱼,捉诗。

肖科长:捉诗?

陈大为:我爱好写诗,在金沙河寻找灵感,有什么不对吗?

肖科长:和谁在一起?谁能证明?

陈大为:我一个人在河边,没人证明,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工人、农民。不过,也许有吧。指不定有我们相互认识的人,或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的人看见我了,只是我不知道。

肖科长:一直沿着河边走?

陈大为:不是。在Z形弯离开河边,沿公路回到了47公里。

肖科长:之后呢?

陈大为:回到47公里后,在小北京馆子下了一碗仔肺面,去了趟宿舍,随后去澡堂泡了个澡,搓了个背,再后回宿舍与小宋师傅吹牛,十一点关灯睡觉。

肖科长:四月一日晚上六点至七点之间,你看见什么人出现在了警卫连营房附近?

陈大为:我咋知道营房附近的情况?那个时段,我离营房远了。

肖科长突然问:会使枪吗?

陈大为被肖科长陡地变调的声音吓了一跳,怔了怔说:啥?问我会不会使枪?会,又说:9401的人恐怕都会吧,谁没有军训过、打过靶?

问了这些,陈大为被再次塞进警车,羁留在了警卫连一间空房里。空房不空,里面挤有二三十人。

又过了一天,空房还是二三十人,因为这一天里,进来的与出去的,人数基本相等。每进来一人,就有佩枪的主声色俱厉地大喝一声:老实待着,不准说话!有什么情况,主动揭发、交代!人家的意思是,不能用一切器官说话。但大家伙还是说了,只不过说了也等于白说,因为没人能明白那些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那些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的意思,使本来的意思多了几层意思,更复杂更扑朔迷离了。空房里的每个人,开始挖空心思,想自己一生那些见不得人的鬼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这样,看上去,他们正捂着心事,为坦白与否忧伤着,纠结着,彻夜不眠。

陈大为有理由怀疑,他的进来,与早他一天进来的小青师傅立功心切、疯狗乱咬人有关。但小青师傅不承认,直到今天也不。

一大群人失踪到军营,本来的意思是这样的。

那天,警卫连晋指导员吃过晚饭,逍逍闲闲在金沙河边溜达了半小时回来,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一瞥之间,见本该像军人步伐一样整齐的床单、枕头有些走样,急忙掀开枕头,不禁大惊失色。

枕头下的一支五四式7.62mm手枪不翼而飞!

通讯员飞叉叉跑出营房,老远就听见一种凌空炸响的风声,随声寻望,就看见正恶狠狠抽打金沙河的孔连长。孔连长在河边玩打水漂时,见一根笔直竹竿歪七扭八浮上沉下漂到自己脚边,就弯腰抓在手中。而后,逮了端头,抡起臂,左一下,右一下,把金沙河当仇人抽打。啪啪啪挨打的金沙河绽开伤口,但竿起伤愈。相反,孔连长感到了右手虎口的疼痛。通讯员正在这当口跑到了孔连长面前。孔连长听说丢了枪,手上的竹竿就做了自由落体运动,一截水里,一截沙滩。竹竿仿佛吞了摇头丸,开始在漂有映山红花瓣的金沙河舞池搔首弄姿,跳起摇头舞。孔连长背着残阳跑回营房,不像驮着残阳,倒像残阳的手推着,这样,看上去他的跑就不是跑,而是飞。年长的晋指导员见到小毛头孔连长,就像一个犯了天大错误、六神无主的孩子见了严父。

“通讯员,集合!”行动果敢、从容镇定的年轻指挥官孔连长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嘘——嘘,连队紧急集合哨吹响。全连列队,全副武装(晋指导员除外),集合完毕。点名确认在营房吃晚饭的官兵一个不少后,孔连长命令三个排交叉清查对方的身上、床铺上以及刚才的去留处有无一支五四式手机。

口水命令变成了手脚眼嘴并举的噼里啪啦的行动。

但一无所获。

孔连长让晋指导员搜查孔连长。晋指导员很为难。晋指导员对孔连长搜身时,踟蹰忸怩的身形,活像一对初恋的同志首次试水。这还不算,令晋指导员完全没想到的是,搜了孔连长后,孔连长还不容分说地对晋指导员全身和宿舍进行了透彻搜查。孔连长的怀疑是全面的,包括晋指导员可能的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通讯员有晋指导员宿舍钥匙,但他监守自盗的嫌疑已在交叉清查中基本排除。

孔连长又命令对刚才集合时最后入列的十个人,进行重新的重点的排查。

还是一无所获。

显然,孔连长首先把目标锁定在了内部。

营房背山临水,三合而围;两排平房一长一短,呈手枪形布列;长的一排(枪管)筑在山脚线上,短的一排(枪柄)一端邻山,一端抵在河堰上;长排房与短排房交叉处内侧,砌有一圆状花台(扳机护圈);另一面,是围墙与大门。晋指导员的宿舍嵌在长排平房里,宽三米,进深五米,一门一窗;窗开后墙,很小,平开玻璃扇面后边,有钢条竖插封死窗洞。营房大门,设有门岗哨兵一名。大门外十丈远处,有一平坝,打球是球场,练武是操场。如此格局,孔连长将盗枪贼目标锁定在内部是有道理的。但排查事实说明,孔连长的道理没道理。

这一天,孔连长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除留下三位守营房的,以及全厂军品科研生产重要点位既有岗位不动外,警卫连全副武装,全体出动,以营房为圆心,向周遭扩展搜索。与此同时,孔连长在电话中向通绥军分区首长报告了失枪寻枪情况。

孔连长下最后一道命令的时候,天已完全变身成了一条极不乖觉的黑狗。金沙河的样子,只是一片三角形的哗哗水声。从后来的情况看,孔连长首先是犯了先验主义错误,而后,果敢的孔连长太果敢了。更为严重的是,他施用的是攘外须安内的蒋介石策略,而非一致对外的共产党主张。如果第一时间就沿盗贼可能窜逃的路线追捕,就算无功而返,也会离真相更近一些吧。但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人人都会当。这样说来,孔连长就没有错了。孔连长因地制宜,从常理出发,不为小概率的侥幸所扰,何错之有?

孔连长这最后一道命令,令已然入梦的映山红陡地睁开惊疑的肉帘,瞳孔通红,好比兔眼。

没超过当晚十二点,“9401厂‘四·一’盗枪案”联合专案组宣告成立。专案组由基地保卫处、厂保卫科、警卫连和军分区一名参谋组成。把陈大为如拎小鸡塞进警车,以及稍后讯问他的人,就来自这个联合专案组。按照分工,熟悉9401及当地情况的厂保卫科肖科长是联合专案组的一线具体执行官。

军营中出现枪支被盗情况,不光哨兵倒霉,晋指导员撤职、孔连长降职也在所难免。但为眼下工作计,孔连长、晋指导员依然以原职担纲着自己的职责,这样,二人对肖科长的配合就非常卖力了。谁不想追回手枪,立功受奖,以功抵过呢?组织的眼睛雪亮着呢。

联合专案组利用组织力量,工农兵三方联动,集中资源搜查寻找和走访调查了三天,虽没把手枪寻出,却寻出了一位关键证人、一件核心物证和一大堆涉案嫌疑人。

搜寻到花蕊山腹心地带时,在一无人区,几位解放军发现了两间靠岩边搭建的窝棚,随后,又抓住了一男一女两个正欲逃窜的、城里人穿着的美蒋特务。解放军从窝棚里搜出了自制火枪和西瓜刀,但没有从两位美蒋特务身上搜到现代枪支、委任状、传单和密码本。待将美蒋特务押解下山,回到营房,肖科长一看,哭笑不得。两人哪是美蒋特务,他们是几年前从9401知青点偷跑出来的一对姐弟,因参不了工,就上山刨食去了。对于他俩的行为,官方是睁只眼闭只眼,民间却将其演绎成了“姐弟开荒”的传奇故事。他俩不是美蒋特务,却不能证明他俩不是偷枪贼。这样,姐弟俩也成了盗枪案嫌疑人。

三天时间,专案组针对营房周边山林、河流、车间、职工宿舍、农民院宅,进行的地毯式搜寻,虽未达到“山要过火,石要过刀,人要换种”程度,也有那么个意思了。

陈大为进入军营空房不到一个时辰,就对自己的同伴有了基本了解。同伴中大部分是穿厂服的职工,个别的几个人一看就是农二哥。陈大为从航天技校中专班毕业,下厂没两年,因此,他眼里的同伴基本上都是陌生面孔。认识的几人中,除同车间的小青师傅等,还有大名鼎鼎的蒯老四。在9401厂十公里夹皮沟里,关于蒯氏五兄弟的传闻甚多,总之,这“五虎将”纯粹就是混混、地头蛇、大哥大、袍哥舵爷、黑社会代名词。就在上个月,因陈大为无意中撞见蒯老二蒯老四偷五十二车间铝锭,被钣金工蒯老四一把揪住衣领,棱着眼赠送过欺辱兼警告。在这儿碰上蒯老四,陈大为不说有落井下石的想法,至少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自心井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