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上的夏媛宸看到李钟敏抓住了那个哥哥,他拖着男孩的身体拼命想游回那块木板,可是大浪一次又一次朝着他的头顶拍过去!将他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李钟敏!你坚持住啊!你坚持住!”媛宸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她紧扒着栏杆,拼命想要探出身体去拉他们,可是根本徒劳无功。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没用,面对自然,人类居然脆弱成这样。无论你是亿万富翁,还是平凡百姓,你的生死其实都在老天爷的一念之间。
“就快到了!李钟敏!我求你别死啊!”她哭着大吼,不断回头向正在靠近的快艇喊,“快点儿!快去救他啊!”
“轰隆!”一声巨响,乌云遍布头顶,海上的飓风加大了!
最前面的一艘快艇被迎头大浪打中,整个被掀翻在了海里!
“Jacky!”有几个老外大吼着站了起来。有船停到了落水的船只旁边,更多人继续挣扎着向李钟敏靠近。
夏媛宸呆呆地靠在船边,脸上一片惨白,一边是已经落进水的杰西,一边是在水里拼死挣扎时隐时现的李钟敏。
她的脑海里空荡荡的,那些大浪和呼啸的海风仿佛刮进了她的脑袋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个小时前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她的一句话让这些人全部陷入了危险中,明明她自己都是从大海里死里逃生的,她为什么要把这些将她救起的人再次带到危险里!
她太自以为是了,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钟敏!你回来!你回来吧!”当她看到大浪又一次将李钟敏紧抱着的男孩打进水里,而李钟敏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救人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流泪嘶吼,“我们返航!我们走!李钟敏!你听到没有!”
是!
这对父子多么无辜,多么可怜,可能要葬身大海。
可是李钟敏何其无辜,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在知道这几个人有危险的时候,不顾别人劝阻地过来了,在面对风浪几乎要吞噬自己的时候,不顾危险地去拼命帮助了,还要怎样!非要把命赔上吗?
非要赔那三父子一起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他们吗?李钟敏根本就不行,他就没有那个救人的本事!
而她呢?更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李钟敏!给我回来!否则我就把船开走,你听到没有!”她嘶吼,嗓子都破了音,头发被吹得遮蔽了满脸,像个疯婆子。可是她的眼前只有魔鬼一样的大浪,以及仿若自然在暴怒呼啸一般的风声。而李钟敏,还有他紧紧抱着的男孩,都在海平面上消失了踪影。
“李钟敏……李钟敏……”
她浑身都在颤抖,整个手痉挛一样抓着栏杆,好像拼死也不会放开,又仿佛下一刻就要松开手,就那么跳下海去找人!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她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如果李钟敏真的死了,就是被她逼死的!
是她坚持要他去救人的!她跟当初那些逼自己下水的坏蛋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仿佛只是凭本能一样在进行拉锯战,就这么待着,还是跳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下一瞬就会做出选择了。
那一刻仿佛极为短暂,又好像在时间和空间中被无限拉长,夏媛宸自己都弄不清到底过了多少时间。
“啊!”
面前一米的距离突然爆出一声嘶吼,李钟敏带着那个男孩从大浪里钻了出来!
泪水在一瞬间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夏媛宸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眼泪口水流了满脸。
她甚至顾不上用手稍微遮一下自己的嘴,就那么委屈地,恐惧地,感激地,或者说分不清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情绪,单纯发泄性地流泪。
她顾不上再去扒着那个栏杆,手脚并用地在甲板上爬着转圈,将救生衣、救生圈、绳索,所有能抛下水的,她觉得有用的东西一股脑儿扔了下去!
“李钟敏!你过来!你快过来!”她哭着抓住绳索的一头,“我拉你回来,你快点儿!”
李钟敏原本就偏白的肤色因过长时间待在冰冷的海水里,更被衬得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仿佛一只样貌极为俊美的吸血鬼,好看得惊人,却也令人恐慌,仿佛……仿佛他的生命力马上就要流失殆尽了。
她看到他哆嗦着手将救生圈套上男孩的头,然后拼命划着水想要靠近船只,可是汹涌的波浪一次次将他又推远。
不过是一米的距离啊!不过是那么近的距离啊!
“李钟敏!李钟敏!”她哭着伸出手,想尝试着去抓他,却差点儿将自己也带进了海里!
“你待着别动!不许动!否则我们就都得死!”李钟敏抖着唇大吼。
夏媛宸浑身都在颤抖,弄不清是冷的还是害怕,她身上早已湿透,手上也黏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却不是水,而是血。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感到痛。可能人的精神紧绷到了一定程度,就真的会丧失知觉。
她的视线只在自己流血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秒,或者还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再次毅然决然地用双手攥紧了绳索。
“李钟敏!你听着!我没有那么大力气拉你们回来!你要自己想办法!但是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放手!直到你们回来!你听到没有!”
她红着眼大吼,将绳索一头缠绕在身后的栏杆上,然后将剩余的绳索全部系到自己腰上。
她努力过了,真的努力了,可是她的力气实在不足以将这两个人拽回来——这不是风平浪静的小河边,水的浮力在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她而言,这两个人就好像掉到井里的两个重物,需要她凭空将他们扯起来。
她做不到,她真的不行。
又一个大浪打过来,狠狠砸上他的头顶,李钟敏只觉得脑袋上的某处穴位一阵剧痛,眼前也有些恍惚——真疼啊,比小时候爸爸用砚台扔他的脑袋还要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神好像剥离了身体,陷入幼时痛苦的回忆里,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绳索——
“李钟敏!我死都不会放手!直到你们回来!你听到没有!”
一米外的那声哭喊将他迷失的心智骤然唤回,他的眼前是那个丑女人疯了般的模样,他看到她将绳索系到了自己身上。她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秤砣,稳着绳子,拉着他们。
“蠢货……”他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可是手上,分明又有了力气。
“啊!”一声发自胸腔最深处的怒吼,震得嗓子里都涌出了血腥味儿,他趁着一股浪歇下的势头,拼命朝那边一冲!
那个女人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押他能回到船上去,他又怎么忍心让她输?
当两个人死命爬回船上,夏媛宸哭着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李钟敏的胳膊,再不敢放手。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李钟敏,你这个浑蛋、疯子……”她抖着唇,嘴里快速地说道,一瞬间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钟敏试着推了她一下,却没推开,然后整个人就那么停住,仿佛走神儿一样愣着盯了媛宸几秒,片刻之后他突然低下头,就着两个人半抱着的姿势,一手搂住她的颈,低头用力在她头顶一吻。
“没事了。”他轻轻喘着气道,“放开吧。”
夏媛宸在他怀里反应了几秒才好像刚刚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似的,有些迟钝地离开他的臂弯。
刚经历生死离别的两个人在这一刻都是木的,都没有意识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反倒是距离他们五米开外,一直尽力在靠近保护他们的艾克里在快艇上目睹了一切,用力揉揉自己的眼,几乎愣在了那儿。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也容不得他们有太多愣神儿的时间,当看到李钟敏暂时安全,快艇中的小部分人也马上掉转方向到了还在木板上的两父子身边,将他们救到了艇上。
艾克里望着头顶变幻莫测的天气,一脚踏在栏杆上,一边朝后打手势,一边扯着破锣嗓子用英语嘶吼:“返航!快给我返航!”
李钟敏因为失温、脱力严重,明显有些使不上劲儿了,他去拧钥匙打火,第一下居然都没有拧动。
冰冷的手背上突然覆盖了一个略带温度的手掌,是夏媛宸。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看着那个女孩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发动了快艇。
他低头,冲着手心里哈了两口热气,然后又用力搓了搓手心,甩甩头,待精神好一些了,努力集中注意力,望向前方,双手紧握住方向盘。
“嗡”地一下,快艇在海里转了个急弯,艇身还是平稳的,李钟敏的身体却一个趔趄,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李钟敏!”媛宸猛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支持住他,哽咽着问,“你还行吗?还可以吗?”
她能感觉到自己旁边的这个身体有多么凉,多么紧绷——李钟敏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行的。”他咽了口唾沫,目光仍望着前面,胸膛微微起伏着道。
这个时候如果让快艇停在海面上,再叫人想办法到这边来代替他开船,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往前开——只有前进,没有退路。
他深深地看了眼身侧的夏媛宸,深吸一口气,猛一用力将马力提到最大!“嗡”的一声,快艇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媛宸将男孩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抓住扶栏,竭力在海浪的起伏中保持平衡。
李钟敏一次次注油加速,眼见着他们的快艇离大部队越来越近了……
突然,前方一个大浪猝不及防地打来!
“啊!”李钟敏惊呼一声,下意识朝左用力一拽方向盘,意图通过躲避浪峰的方式维持平衡,却不料这一下将本来就紧扒在左护栏的媛宸跟那个男孩都甩出了快艇!
“夏媛宸!”那一刻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低吼一声,视线仍望着前方,左手已“咻”地脱离方向盘,在空中慌乱地挥舞着抓了几下!
抓到了!
他握住了媛宸的脚脖子!
今天大约是他最倒霉的一天,可也大概是他最幸运的一天。眼里有股要落泪的冲动,他目视前方却对着媛宸大吼:“我抓住你了!爬回来!想办法爬回来!”
“我不行,我不行啊!”夏媛宸流出了泪水,双手紧紧抓着男孩的双肩,小半个身体都被拉出了快艇,铁质的栏杆一次次随着海浪波动重重击打在她的胸口,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
“姐姐!你放开我吧!”男孩带着哭腔喊道,小手试图将媛宸的手挣开,但换来的只是夏媛宸通红着双眼,色厉内荏的一声大吼:“你别乱动!”
不到这样的时刻真的不会明白,在上一刻她还能如壮士断腕一般叫李钟敏丢开这个小孩儿,可当一个生命,一个无辜的小孩儿真的就握在她的手里——她抓着他,他就活着,她放开,他会淹没进大海——当她真的面对这样的选择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根本没的选,任何一个还有血性的人都没办法放开手里的孩子,哪怕知道最后的结果可能是陪他一起掉下去。
抓着那个孩子已经成了本能,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寸寸往外倾斜,前方一个转弯,李钟敏的身体打了个晃,他一手抓着她完全无法保持住平稳,船几乎就要翻过去!
“李钟敏!你松手!”终于喊了出来,夏媛宸回头,流着泪对他道,“别管我了,放开吧!”
“不松!”他却更紧地抓住了她,原本俊秀的面孔此刻近乎狰狞,“夏媛宸,你敢死!我不允许!给我爬回来!回来!”
“我做不到……李钟敏,好痛……我真的做不到……”
媛宸努力地想挪回身体,可换回的只是颠簸带来的剧痛,她的面容因窒息而泛出红色,又透着疼痛绝望的惨白。
漫长的长达半分钟的僵持,李钟敏趁着快艇刚压下一波浪,突然双手都松开了方向盘,整个身体朝夏媛宸扑过来!
“啊!”媛宸一声尖叫,下一刻,她被李钟敏狠狠地按进快艇甲板!而挂在快艇外的男孩也跟成串的葡萄似的被拎了回来。
李钟敏没有时间让他们反应,事实上他这种脱离方向盘和油门,任快艇在狂风暴雨中的海面上空跑两秒钟的行为已经无异于疯子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驾驶位,将快艇拐回正途。
此刻船内积水已经非常严重,夏媛宸趴在甲板上,嘴都会碰到水,她被呛得咳嗽几声,还没来得及喘息略微平复下,就听到耳边李钟敏的怒吼:“给我抓住了,别再出去了!”
夏媛宸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一手握住栏杆,一手紧紧抱住了男孩。
幸好,前方不远就是海岸了,汹涌的浪涛明显减弱下来,他们甚至能听到岸上海鸟无忧无虑的鸣叫,能看到那些迎风摆动的椰子树……
恍如隔世。
几分钟后,他们靠岸了。李钟敏踉踉跄跄地奔下船,一踩到沙地就被无数人蜂拥围上,有拿大浴袍裹住他身体的,有递上蜂蜜水的,有拿着听诊器在他胸口严肃地按听诊断的,还有旁边大吼着指挥已经完全失去风度的艾克里……
夏媛宸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世界仿佛在旋转,她踏出去一脚,却觉得好像踩空了一样,扑通摔倒在地。
下一瞬,一只手将她用力抱起——
是江承赫。
“你没事吧。”江承赫儒雅的眉眼里此时溢满了担忧,他示意一位女服务生拿过一块大毛巾,裹上媛宸的头发,一边为她轻轻按摩着,一边给她擦拭头发,“好了,都过去了,别怕……”
媛宸在江承赫的支撑下勉强站直身体,哆哆嗦嗦地将毛巾捂紧在自己肩膀上,抬起头,一声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从后一把扯了过去!
李钟敏一边搂住她的腰防止她滑下去,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大浴袍拉下来兜头罩到媛宸身上:“笨死了!连擦水都不会吗?”
他话里粗声粗气的,手下的动作却是轻柔。
江承赫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颇为讶异的样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李钟敏有些大力地将浴袍给媛宸裹紧,毛巾仿佛被不经意碰掉。
媛宸有些受不了地推了他胸口一把,微微喘着气道:“你在干吗啊?”然后弯下腰把毛巾捡起来,递给江承赫,眉宇间难掩疲惫道,“谢谢承赫哥。”
李钟敏好像此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江承赫似的,面露讶异地望向身侧道:“咦?承赫哥也来了?那边医生们在商讨驱寒方案,哥不忙的话也去帮忙看看好吗?”
江承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拖长了声音:“行啊。”他朝医生那边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指指被带上岸的三父子道,“不过一会儿我希望你给我个解释。”淡淡的声音却是严肃。
“呀——”李钟敏颇为烦躁地侧过头,咕哝了一声。
媛宸本来是笑着的,听到这话目光却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医生们开了暖身温补的汤药,又建议李钟敏和夏媛宸轮流到岛上的温泉池子去泡一下,那水蕴含十分稀有的矿物质,对目前的两个人身体是极好的。
艾克里马上叫来女服务生,用英语指挥道:“马上陪夏小姐回房,先放水帮她洗澡,等少爷一出来就陪她去温泉池。”
“不必了。”媛宸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钟敏就皱眉阻止道,“都到这个时候还讲究什么。”
他将脸转向媛宸,英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池子很大,还有转角,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一起过去。”
“这——”媛宸略微犹豫了。方才正常说话时还听不出来,这会儿放低了声音却能十分清楚地听出她嗓子哑了——应该是刚才在船上撕心裂肺地对着他吼“快回来”的时候弄的。
李钟敏就这么瞧着她,眼神莫名地柔软了一些:“干吗?你还怕啊?明明是我比较吃亏吧?”
“你什么意思啊!”夏媛宸鼓着嘴瞪了他片刻,突然一侧头也笑了出来。感觉不久之前才死里逃生、同生共死过的两个人现在站在这儿说这个,真的很无聊,也很……幸运。
“走吧。”夏媛宸裹紧浴袍,率先朝前走去,“先说好,咱们要在两头哦,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
李钟敏忍不住笑了出来,跟了上去。
温柔的菲律宾女佣为两个人除下浴袍,在用大石头分隔开的转角两侧安排他们坐下,又将姜茶放到水边的小木桌上,确认他们没有其他需要了,这才微笑着退了出去。
媛宸身上只有薄薄的吊带,泡在温暖微烫的池子里,听着不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李钟敏的喘息声,一时还觉得有点儿不安。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能间或听到李钟敏走到池边喝茶的声音,然后就再无动静。
媛宸耐不住,又往平滑的石头里侧坐了坐,试探着向对面问:“喂……你睡着了吗?”
“这么烫,鬼才睡得着哦。”那边是李钟敏淡定的回答。
媛宸撇撇嘴:“很烫吗?我觉得还好啊,你是不是寒性体质?”
李钟敏懒得搭理她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自顾自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眼周围的蒸汽水珠。
而那边,已再次响起了问话。
“对了,杰西没事吧?”
“他?”李钟敏笑得不甚在意,“不过是灌了几口海水罢了,正好还刮刮他肚子里的油。”
“别这么说。”媛宸有些别扭地小声道,“再怎么讲也是因为我才让他受了这场罪。还有其他人呢?都没受伤吧?”
“你就不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那边隐隐传来李钟敏出水的声响,哗啦啦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后就听他道,“出海的人里头,就数你身体最差了。”
媛宸不服气地伸直脖子,正想顶他两句,金发碧眼的美貌侍应生已轻手轻脚地端来一个托盘,又将她手边的花茶都拿走了,隐约见到李钟敏对她摆了摆手,好像在示意自己的不用换。
他刚才是叫侍应生吗?媛宸低头看了看新出现的棕色精致小茶壶,拿起来试探性地闻了闻,是姜水的味道。
握着壶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片刻之后,媛宸将茶壶放下,对着石头那边鼓起勇气道:“李钟敏,谢谢啊,还有……对不起。”
“被温泉泡傻了吗?干吗又道谢又道歉的?”那边传来了李钟敏一贯的无波无澜的声音。
媛宸叹了口气,没兴趣在这时候跟他像小孩子一样吵架:“李钟敏,我说真的,谢谢你在那么危急的时候都没有放弃我,很抱歉因为我的一时任性和自大让你们那么多人陷入危险中。”她抱膝将自己更深地泡入水中,让温暖柔和的水波一层层荡漾着包裹住自己,低声继续道,“不过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大概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李钟敏张了张嘴,满腹安慰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而后便是摇头失笑——果然能在暴风骤雨中存活下来的女人心脏都强悍得不可思议,完全不需要他多余的开导和安慰。
他带着两分逗趣儿的意思道:“看来你是不怕死啊。”
那边传来媛宸认真的答话声:“死谁都怕,如果一早有人告诉我,要救那三父子需要三条别人的性命来换,那我一定不会同意。可当时我听到你们谈话时不是这种感觉,我以为……以为只是出海将三个人带上船的事儿。事实上我真的觉得承赫哥有点儿可怕,他在完全不确定危险系数有多高的情况下就那样断然地拒绝了你的救人要求,他甚至都不考虑去报告海警,让他们来救人,实在太冷血了……”
“你住口!”李钟敏忽然高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冷硬,把媛宸吓了一大跳。
“你根本不了解承赫哥,凭什么说他冷血?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嗯?别忘了,当初还是他把你救上来的!”
“我……”媛宸一时哑口无言了,又参杂着被他点出忘恩负义的愧疚。其实后面那些话她本来不想说的,她知道这样在背后议论人不好,可是刚才的气氛太舒缓自然了,李钟敏在她的旁边就好像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
她一下就——忍不住了。
“李钟敏,我向你道歉,行吗?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听着那边仍旧有些不平静的喘息声,媛宸无奈地说道。
好半晌,才又响起李钟敏闷闷的声音:“你不懂,承赫哥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可他要保护我。很多事情,我们是无法对外人言明的……”
最后一句话,很低、很轻,媛宸极用力才勉强捕捉到重点的几个字,仿佛一个不注意,它们就会消散在氤氲袅袅的蒸汽中。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被……被送到这里来的吗?”
“放逐”两个字在媛宸的唇齿间打了几个滚,最终也没敢吐出来,可已足够让李钟敏警觉。
他的音调陡然低哑了下来:“看来你那天听到的还不少。”
“不不,我保证,没有!”媛宸下意识就想伸出手指发誓,随即又想到他看不到,只好咽了口唾沫,竭力把声音放平缓,“我去的时候,你们就说到那句话,再往前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没事,随便吧。”李钟敏重重地吐了口气,将后背靠在大理石打造的平滑靠背上,头微微后仰,左手随意地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朦胧的水雾中显出一种男女难辨、精致得有些过分的美丽来。
此时追究夏媛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即使知道了又怎样呢?
他还能狠下心肠,让她就此消失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小岛上吗?
不,他根本做不到了,打从这个女人在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风中,流着泪像个疯子一样地对他大喊“李钟敏,我死也不会放开你的时候”,他就做不到了。
“李钟敏,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那边传来夏媛宸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问话。
“嗯。”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在这里……会寂寞吗?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陪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没有底气,仿佛生怕他会生气地直接甩手走人一般。
而事实上她的话确实触到了他的逆鳞。
李钟敏微微眯住眼,攥紧拳头冷笑道:“谁说我会孤独?真是可笑!岛上有艾克里,有杰西,有无数的侍应生在陪我……”有些急促的答话,不知是在急于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他们都是下人,不是朋友啊,钟敏。”媛宸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知道这时不是她插话的好时机,可她真的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就那么听下去,不知怎的,在李钟敏色厉内荏、状似高傲的语言中,她却听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莫名地有了……一刹那的心疼。
李钟敏仿佛沉默了一下,道:“你在嘲笑我吗?呵——”一声低笑,随即便站起身,对着门外用英语道,“开门,我泡好了。”
他要走?
媛宸一急,猛地起身,一时都顾不上什么了,随便从旁边拉了一件浴袍裹在身上,就那么披散着头发冲了出去。
“李钟敏!等等!”她小跑几步绕过大石头,还差点儿被湿滑的地面滑倒,好不容易才在李钟敏出门前截住他。
“我……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难免有些孤独,我觉得你可以换种生活。”她微微喘着气,手用力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李钟敏则目视前方,连头都不低一下,依旧要往前走。
“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曲解别人的好意呢?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该死的!”瞧着他那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的样子她就来气,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钟敏目光深了些,垂下头,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媛宸被他看得莫名地有些胆怯,抓着他的手都松了些。
他却在此时冷冷道:“我在听啊,你怎么不说了?”居高临下的目光,透着刻意的疏离。他就像一只怕受伤害的刺猬,只要有外界的一点点刺激,就会迫不及待地将柔弱的身体缩回去。
太多的话梗在喉头,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媛宸默默望着他,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终于像认输一样耷拉下脑袋:“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当你的朋友怎么样?”
头顶上是意料之中的安静,媛宸已经做好了被他狠狠嘲笑一番的准备,不料,许久之后,一块珊瑚绒的大毯子却突然从天而降,“啪”地一下拍到她的头上。
“啊!你干吗?”媛宸下意识喊了一声,拽下头上的毛毯,对着前面的人喊道。
而李钟敏已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去。“擦干你的头发,明天早上八点我在椰子树下用早餐。”他粗声粗气道。
这算接受她的好意了?
这个人,要不要这么别扭啊……夏媛宸握紧手中的毛毯,低低地吐了口气,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缓步朝外走去。
当走到山洞外沿的时候,恰好可以看到李钟敏已走到那条蜿蜒小路的尽头——后面跟随着长长的一串来自世界各国的温顺而貌美的侍应生。她们走得整整齐齐,步履划一,却无一例外地与李钟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就是这些人,这些他口中会一直在这里“陪伴”他的人。
媛宸就那么望着远方,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表情也淡了下来。李钟敏在这孤岛上,仿佛掌控这里的一切,高高在上,可若是有选择,又有谁愿意被四方海水封存在这方小小的土地上,即使为王。
李钟敏,在你过去的人生里,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泡过温泉,又喝了一杯驱寒茶,不过才下午三四点钟,李钟敏生活向来规律,还从未试过在这个时间睡觉,但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也顾不得许多了,草草吃了些东西,吩咐下人不用准备晚餐了,他便自顾睡去,可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脑子里纷纷乱乱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有哥哥柔和的笑脸,母亲含泪的目光,父亲的疾言厉色,老宅里下人带着恐惧的打量,最后一切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那一刻——他的哥哥最后笑望了他一眼,倏然跳入海水中。
这是他最害怕的画面,是已经纠缠他长达近十年的噩梦,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如同从万里高空轰然坠落,浑身陷在痛苦、失重、绝望的深渊中不能自拔,他会在睡梦中疯了一样地哭泣,厮打,挣扎,直到这巨大的动静将在外面守夜的人吵醒,带着医生慌张地进来叫醒他。
但是这次不同了,那个梦并未在原来的地方停止,他看到自己也跟着从木板上跳了下去!他看到他弱小的身体在无情汹涌的海水中仿佛神话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他的四肢越来越舒展,他划水的动作越来越迅猛,他离哥哥近了……更近了!
他抓住哥哥了!
“啊!”一片漆黑的木质别墅房内,李钟敏在空旷的大床上“咻”地坐起,一手紧紧揪住自己的领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眼里酸涩疼痛得几乎想要落泪。
哥,我抓住你了……抓住你了……长大后,我终于可以抓住你。可是,你能原谅十年前那个太稚嫩懦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吗?
清晨的阳光洒满静谧的Mirslina岛,李钟敏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往椰子台,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远处的海平面上渐渐传来了水声,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随即就被眼前刺目的阳光晃了一下,下意识伸出右手遮挡在眉骨上方。
“他们都到了?”他对艾克里问道。
穿着燕尾服的艾克里笑眯眯道:“是啊,少爷,今天您是起得最晚的。约翰先生跟他的大儿子还在水里玩,他的小儿子已经累了正在岸边躺椅上休息。喏,您看,他们就在那边,媛宸小姐在陪着他。”
“哦。”他点点头走过去,迎着阳光,隐隐地,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斯蒂文,告诉姐姐,怎么好好的就不高兴了?”
那个小小的男孩蜷成一团,开始还好像不愿意说,后来被媛宸哄了好一阵,才终于开口:“我听杰西叔叔说,昨晚哥哥差点儿就死了,都是因为我。他肯定生我的气了,不会再原谅我了,对不对?我真太没用了……”
媛宸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会那么想呢?哥哥当时跳下去是因为他爱你啊,而且现在大家不都没事了吗?”
但是无论她怎么说,斯蒂文都死死把脸埋在胳膊里,不肯抬起来。
无奈之下,媛宸只好站起身,对着远处还在玩耍的哥哥挥手呼喊:“汤姆!过来一下!斯蒂文在哭呢!”
“啊?怎么了?那个哭包!”汤姆笑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胡乱甩着头上的海水珠子,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出的一切都是生命的活力。
媛宸望着他,唇边不由得漾出一抹笑,她低头摸了摸斯蒂文的头发,向汤姆扬声喊:“你就别管了,你只要说,弟弟,我原谅你,就好了!”
汤姆微微一怔,随即一手举在嘴边做喇叭状,一边笑着大喊:“弟弟!我原谅你了!”
“弟弟!我原谅你了!”
“弟弟!我原谅你了!”……
李钟敏呆呆地立在原处,后背几乎止不住地在颤抖,他看到汤姆望着自己,背后是一片摄人心魄的阳光,初长成的男孩模糊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他说:“我原谅你了。”
“轰隆”一声,已困扰他十年的围墙仿佛在一朝之间分崩离析,Mirslina岛上温暖的太阳终于照进了他一直暗无天日的心房,心中漫天的大雪在一瞬间融化。那一刻,仿佛只经过了极短的时间,又好似已流过了无数在时光长河中扭曲、分裂、融合得已失了原貌的光怪华年。
身体忽冷忽热,脚好像踩不到地,如飘浮在空中……
胳膊被动地让人晃了晃,李钟敏一时恍若隔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动作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就见到夏媛宸正一脸担心地盯着自己。
“李钟敏,你怎么了?在发什么傻?”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前头望了望,一脸的不明所以。
他则定定地看着她,呆呆地,出神地,他能感到自己的眸子里慢慢有些湿润了。他看着她的表情从不解慢慢变成惊讶、愕然,他看到她的瞳孔中映出了自己的脸……终于在她即将开口的前一瞬,李钟敏猛地弯下腰,将她揽入自己怀里。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让她无处可逃。
“留下来吧。”他听到自己说。
夏媛宸,你知道吗?我不信命,可是此时此刻我真的觉得,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那天的早饭媛宸吃得颇为尴尬,总觉得当着斯蒂文他们父子和岛上艾克里等人的面拥抱了,是一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情,然而始作俑者十分自然。
“尝尝这个,刚从新西兰空运来的牛排。”
媛宸一抬头,就见李钟敏举着他的叉子,自然无比地递到她嘴边。
名为约翰的那位父亲笑着打趣:“李,你将来一定是个疼爱太太的人。”
“太太?哦——媛宸姐姐是太太吗?太好了,结婚!结婚!结婚!”斯蒂文那个顽皮孩子激动得直拍手,脸都红了。
“爱哭鬼,你瞎说什么!”媛宸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明显没有任何威慑力。
那个小鬼头摇头晃脑道:“我才没瞎说,媛宸姐姐,钟敏哥想跟你结婚呢!”
“我……”媛宸低垂着头眼睛乱瞟,感觉脸上的温度一点点上升,她抬头,不期然地撞进李钟敏的视线里。
那个秀丽如竹般高贵,也一直如竹般冷傲的青年,此刻正眼神含笑地望着自己。
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偏偏李钟敏还若无其事地将叉子往前凑了凑,表情自然无比地说:“吃啊。”
“你——”媛宸别扭地伸手拿过叉子,干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本来想将叉子里的肉拨到盘子里,再换自己的餐具,可才一有动作,就发现桌旁几人的视线都在随着她的手移动。
李钟敏双手抱着胳膊往座位后靠靠,眉毛上挑,颇含威胁之意,大有一副你敢当众打我脸,我就把你丢进海里的架势。
媛宸无奈之下,唯有硬着头皮扯扯嘴角,用李钟敏的叉子将肉送入嘴里。
“怎样?还不错吧?”李钟敏重新恢复彬彬有礼的大少爷就餐姿势。
“好……好……”
“以后我的餐点都按一式两份准备。给夏小姐一份。”他侧头,对身后的艾克里道,阳光在他俊秀的侧脸轮廓打下一道柔和的光。
“好的,少爷,夏小姐。”后一句,却是对着她说的。艾克里先生郑重其事微微弯腰的模样让夏媛宸略一惊,下意识地动动身体,可马上就被李钟敏转回来略带威严的清浅笑颜盯住,再无法动。
岛上随侍的人员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用余光瞟向她,随即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开目光。他们虽然无一人正视自己,但媛宸忽然觉得,这些人的眼睛,头一次真正正视了自己的存在。
可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啊。媛宸握紧刀叉,垂下眸子,在一片已然乱了的心跳中,不可避免地溢出一丝忧虑。
吃过早饭婉拒了斯蒂文要她跟大家一起在海边晒太阳玩水的建议,媛宸在李钟敏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几乎是有些急切地离开。直到转过弯,离开他们的视线,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终于放缓了脚步。
留在这个岛上,从此再不与外界接触?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她的心底如海藻般疯狂蔓延滋长。待在这儿似乎可以解决她的一切问题,逃开她不想面对的复杂家庭背景,逃开总是歉疚地望着她的父亲,逃开学校那些讨人烦讨人厌的幼稚孩子……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可这个世外桃源就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因为它的所有都依靠于一个男人——李钟敏。
他展颜,她便可以在这岛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肆意生活;他不喜,她可能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
媛宸相信李钟敏在早上抱住她的一刻说出的话是认真的,一如生死攸关时刻他在船上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肯放弃她一样真挚。可她无法想象,假如三年后,五年后,甚或十年后这份感情变了——不再有懵懂青涩的爱,甚至连那点儿生死与共的友谊都在漫长而地位不等的生活中耗尽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媛宸——”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清浅悦耳的呼唤,媛宸回过头,就见江承赫正微笑着朝她大步走来。
她下意识笑开:“承赫哥。”
“一起走走吧。”说话间,江承赫已经走到她身边,十分绅士地向前一摆手。
“刚才沙滩上的事我都听说了,没想到钟敏这小子也会对女生动情啊。”他含笑看向她,打趣道。
江承赫的眸子亮如星辰,谈笑间唇齿暗含一丝稍稍上挑的尾声,是一种男性特有的性感,媛宸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嘀咕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低下头,正好错过了江承赫眸底一瞬间的打量。
“坏事?这么瞧不上我们钟敏啊?”他仍是一副自然说笑的样子,媛宸却忽然“咦”了一声,小跑着向前面的池塘去了。
他一怔,跟了上去,就见媛宸蹲在池塘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挣扎着挪动的青蛙。
她抬起手,将它举在手心仔细观察,不无担忧地说:“好像是腿受伤了啊……这怎么办?把它放下水还能活吗?”
“这么伤着放下去肯定不行,细菌感染就会要了它的小命。”
“啊?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让它在岸上啊,待会儿中午的太阳会把它晒死吧?”夏媛宸看上去极为烦恼。
江承赫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就把它放在这里吧,我会叫人过来处理。”
“可以吗?”她“咻”地看向他,眼里亮晶晶的。
“嗯,会给它的腿上药,养好了再放它出来。”
“谢谢承赫哥!”她笑着起身感激道。
两个人继续往木屋的方向走,江承赫却已经没了试探的欲望,显得有些沉默。
媛宸跟在他身后走着,心里慢慢有点儿忐忑:“承赫哥,你有心事吗?”
“媛宸,离开李钟敏,离开这里吧。他不适合你。”江承赫停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视着她的眼睛直白道。
眼睛骗不了人,死亡面前的本能骗不了人,今日的她眼神澄澈,昨日的她勇敢果决。这个女生是真的善良单纯,她没有刻意去接近谁,妄图通过下作的手段得到什么,那么他即使不赞同她的爱情,也不该有任何欺骗或虚伪的劝解。
他轻轻吐了口气,好像生怕自己会后悔一样,一口气道:“你看到这个岛时大概就已经猜到了,钟敏不是普通人,他其实是尚国的财阀之后,在那里,李氏家族跺跺脚,整个国民经济都会颤一颤,他的婚姻是会掺杂很多其他因素的。当然,如果他是李家的独子,你们俩又足够坚定,我也不会坚决反对你们,你们在很多年后是有希望在一起的。可现实并非这样,钟敏的父亲在尚国还有一个小儿子,且一直带在身边,非常宠爱。钟敏如果不能在他二十岁成人礼前回到国内,大概就要一辈子被流放在这里了。”
始终保持沉默的媛宸安静地盯着路旁的一丛花草,那出神的样子几乎让人怀疑她是否在听他说话。
江承赫沉了沉气:“媛宸,你听到我讲的了吗?”
“听到了啊,我又不耳背。”媛宸淡淡一笑,透着轻嘲,“我能问问钟敏到底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吗?这个流放的期限又是多久?”她看向他问。
江承赫抿唇,片刻之后道:“原因很抱歉我无法告知,这关系李家的大秘密,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至于期限我也回答不了你,事实上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在为钟敏回国而努力,在李氏内部和他们的亲族中也是有一些人支持钟敏的,我们都在为此想办法。”
“你们想的办法就是联姻吧?”媛宸突兀地打断道。
江承赫不无惊讶地道:“你怎么知道?”
媛宸呵呵低笑几声,眼睛望向遥远的海面,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这有什么奇怪的?扩充势力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游说当权者又蕴含无数危险,拉一个无辜的少年或少女作为盟友进入这个争夺的名利场,无疑是最快的方法,不是吗?”
这话已经相当于明晃晃的打脸了,但江承赫今天本来就是来做棒打鸳鸯的恶角色的,更难听的话他都做好准备了,因而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语气平静道:“媛宸,你真是个好女孩,我很抱歉。”
夏媛宸别开脸,并不理会他的道歉,沉默了一下后问:“我想知道,假如我不是你们眼中的穷人呢?如果我也有着不错的家世……”
“不错是不够的。”江承赫截断她的话,仿佛生怕她还存有一丝不该有的奢望般迅速道,“钟敏需要的不是某个小富之家的女儿,而是与他旗鼓相当甚至更强于李氏的财阀后代。媛宸,放弃吧,以你的背景即使真的进入李家,你也无法适应那种上层社会的生活……”
夏媛宸的脸猛地冷了下来。
“呀——”江承赫望着她的脸色一愣,自知失言,懊恼地低喊了一声。
媛宸却已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撂下一句:“我明白了。就这样吧,承赫哥。”然后,扭头便走。
她大约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了。
江承赫在后面喊了她一声,而她只是脚步略略一顿,便继续朝前走去。
其实有什么好难过、好挣扎的呢?
反正她都决定不接受李钟敏了,再在这里跟他暧昧一阵也是徒留伤心,不如及早抽身离开。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可不知何时,嗓子里还是被酸涩的感觉填满。
约翰父子因为牵挂家人很快离开了小岛,夏媛宸站在海岸边对他们挥手送别,心中不由得浮起一阵惆怅——他们可以这样无牵无挂地走,未尝不是好事,若是当初自己也在获救后很快离去,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与李钟敏一前一后走到椰子台,开始享用侍应生奉上的早餐,不知何时起自己的餐点已经换成了跟李钟敏一样的。
来自挪威最新鲜的刺身、美国加州的牛肉,还有中国东北空运过来的鲜香大米,一切都那么美好,媛宸却有些心不在焉。
李钟敏以为她还在为约翰父子的离去而不开心,还特意劝慰她道:“夏媛宸,待会儿我要出海,一起去玩吧。”他对她道。
媛宸一点点握紧饮料杯,慢慢地吸了一口,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鼓起勇气放下杯子道:“李钟敏,我有事想跟你讲,我觉得我也是时候……”
“少爷,前天向我们发出求救信号的游轮已经进入我们的海域了。”艾克里先生走到李钟敏身边俯身道,说着话,还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媛宸一眼。
媛宸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
李钟敏却没发现两个人间的异样,只是态度自然地拿起餐巾擦拭了下嘴角道:“就是那艘载满中国贵客的快艇吗?让他们在这里靠岸吧。”
“好的,少爷。”
艾克里笑笑,大步去了。
媛宸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脸色都微微变了。
李钟敏颇有些莫名其妙:“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媛宸勉强笑笑,还没来得及答话,远处就已响起一声汽笛的长鸣:嘟——
雍容华贵的普斯诺号,就这样缓缓驶入夏媛宸的视线。先是那大得仿佛可以劈波斩浪的船头,直到白蓝相间的船身也清晰可见,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塔台上站的最高的一个人——原英焕身上。
他们隔着沙滩,隔着海浪,隔着仿佛有些久远的时光,隔着生与死的大梦一场,就这么——遥遥相望。
她看到原英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后背有些过分僵直,隐隐地还能看出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的手里捏着一只望远镜,胳膊垂在身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抬手,“啪”地一下将望远镜狠狠摔了下去!
“哐啷”一下,那金属与硬塑结合的望远镜在一瞬间分崩离析,而媛宸更是下意识朝后躲了躲,感觉那望远镜就像砸在自己脚边一样。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明明他们离得还那么远……
他为什么要那么仇恨地看着自己?明明,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她啊……媛宸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却被他的目光逼视得越来越躲闪,无所适从……
船终于停靠下来,就见原英焕头一个走下甲板,大跨步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他的眸子血红,眼睛里没有前面带路的杰西,没有一副主人模样的李钟敏,更没有这满岛的形色各异的美人,他眼睛的倒影里,满满都是那个女人——夏媛宸。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都接近于风一样的速度奔袭到了她的眼前,李钟敏早已觉察不对,绕过桌子走到夏媛宸的座位前,正好与他迎面撞上。
原英焕一米八三的身高在同龄男生中已经出类拔萃,而大他两岁的李钟敏竟比他还高半个头,只是身材稍精瘦些。他狠狠推了一把原英焕,眼神寒凉得像十米下的深海幽域,喝问道:“你要干什么?”
原英焕被李钟敏推搡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像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紧抿着唇接着往前,那恶狠狠的带着尖锐锋刺的眼神好像要将媛宸生吞活剥。
李钟敏怒极要笑,一挥手就示意保镖上前,几个一看就是特种兵出身的黑人利落地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原英焕反手压进沙子里。
“夏——媛——宸!”他半边脸都被按进了沙堆里,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沙哑的低吼,也是自他来到岛上后第一次发出的声音。从来高高在上的王子那么狼狈,仿佛一瞬间跌进了泥里。那一声一声,到最后一个字,仿佛是在哭泣……
“你……你……”媛宸不自觉地站起身,后退,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一样?
远处惊呼怒骂的原家随侍,那些奔赴而来的原家保镖,一时间几乎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原英焕被他的人救了起来……
船上的安保跟海岛上的保镖打作了一团……
李钟敏仿佛在大声怒骂……
眼前的画面乱糟糟的,媛宸下意识伸出双手捂住耳朵。
“嘟!”终于,随着李钟敏的一声示下,尖锐的长鸣报警声响彻Mirslina岛的上空,无数海鸥惊慌地从海岸边扑棱着翅膀飞上高空,又在岛上来回徘徊不肯离去。
“都给我住手!”李钟敏冷着脸,用毫无感情色彩的纯正英文口音道,“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害虫,是想要被海警通通拉出去喂鲨鱼吗?”
此话一出,混乱的场面顿时平息了许多,主要是原家的保镖都收敛了跑到自家小主子身边警戒,保持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势。
原家的老管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在后头紧赶慢赶都赶不及阻止这场闹剧,好不容易跑到风暴中心了,正好就听到李钟敏最后的示警,心里当时便叫苦连天。
其实李钟敏叫海警的说法都还是客气的,这座岛一看就是私人岛屿,他们作为外来者本来是求援停靠,结果却开始闹事,如果岛主够阴毒把他们按“非法闯入者”给处理了他们都没有办法。
“对不起,先生,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来自中国,这位是清远原家的继承人。”原家的老管家几步走到李钟敏面前,彬彬有礼地笑道,同时递上原家特有的名帖——暗紫色镶嵌钻石字母“Y”的名牌。
艾克里马上上前,用纯正的英语带着些英国人特有的冷幽默道:“嘿,伙计,我看名帖就不用了,我们互相都很清楚了不是吗?否则你们以为自己凭什么可以停靠上Mirslina岛呢?”
原家的管家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钟敏这时已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神渐渐从狂躁变为冷淡,不管怎样到底是平复了许多。
“你没淹死。”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夏媛宸听着那话极不舒服,当下也没了好声气:“对,没死,你很失望吗?”
“那为什么不及时跟我们报平安?”
“什……什么?”媛宸几乎觉得有些好笑,她可不认为那艘船上有哪个有钱的少爷小姐会稀罕她的“平安”。
原英焕却如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样,再一次加重语气问:“嗯?为什么?”
“告诉你们,好让你们再害死我一次吗?”媛宸有些厌烦了,不想再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在岛上的这几日她虽过得波折迭起,从没安生过,但内心其实是平静祥和的,所遇的人和事也大多仁善。此刻乍一再对上原英焕,还有船上那些神色各异的眼神,实在叫人生不出愉悦的感觉。她侧头,轻轻对李钟敏说了句:“先失陪了。”然后扭头就走。
原英焕却出其不意地猛地伸出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李钟敏一惊,随眉间染上薄怒,正想上前就被原家保镖挡住。而那边,原英焕在拉住夏媛宸后却没有别的动作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惊讶地转回过头的她,用低沉沙哑的嗓音,一字字说道:“我没想害你。”
“夏媛宸——”他闭了下眼,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哽咽一般,又一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想你死的。”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与此同时,手上的力气也小了,好像……好像在示弱。
媛宸想要将手抽回来,可是听着他隐含痛苦懊丧的声音,看着他难掩沧桑的神态,不知怎的,胳膊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扯住,动弹不得。
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对视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周围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和夏媛宸。
原英焕突然控制不住地一抬臂,将她搂入怀里,在她耳边说:“夏媛宸,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媛宸抬了抬胳膊,想要推开他,可最后,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李钟敏隔着原家的保镖望着两个人,面无表情,视线从她低垂的视线,缓缓落到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身体,忽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夏媛宸扭头望见他离去的背影,想要阻拦,但李钟敏的步伐极快,她只将将来得及抬起手,他已转过弯不见了踪影。
普斯诺号上的客人们都被艾克里妥善安排接待,幸亏这个岛够大够豪华,一下这么多人住进来也不显紧促。
原英焕一手插兜走在海岸边,静静地瞭望着这座美丽的海岛,还有前方夏媛宸安静的双手抱着胳膊伫立望向远方的侧颜,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淡淡的后悔。
他虽因家世优越而狂妄自大,但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也有了成熟周密的思考能力,他很清楚自己对夏媛宸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与在意。只是以前的他太骄傲,他觉得没有关系,不用急着说什么,只要自己一天还喜欢她,那么就有大把机会、大量时间用他的地位、他的金钱、他无上的权势来打动她。
可是变化来得那么突然,一转眼,夏媛宸就消失在了大海里,也险些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她来到了这座海岛,而且看起来在这里过得不错,那位李家少爷对她的重视溢于言表。他一开局就输了。但他不会放弃,他还有机会,因为李钟敏的世界距离夏媛宸更加遥不可及,他不只是尚国的贵族,还是权贵之后,如果夏媛宸够聪明,想要个踏实的未来,就会选择跟他离开这个岛。
但前提是,他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开口道:“阿夏,你在掉到海里的时候恨我吗?”
夏媛宸被他的那声“阿夏”惊得后背都发凉了,他们有这么熟吗?可是回过头,却见他正一脸出神感伤的样子,顿时牢骚话也不好意思说了,只得摇摇头道:“没有。”
“可我很恨自己呢。”原英焕依旧望着海平面,只是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起我们最后一次对话的场景。”
“最后一次?”媛宸蹙眉回忆。事实上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船上很多相对琐碎平淡的记忆,都在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下模糊了。
原英焕一望便知她忘记了,倒也不生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说:“当时我说了你很多难听的——我说,你跟她们还是有区别的,你更穷啊,底层的垃圾。”
“……哦,那个啊。”媛宸偏头仔细想着,片刻之后,倒也笑了出来,仿佛有些怀念似的,“你那嘴也是挺损的了。”
“是啊,不服吗?”原英焕扬扬下巴看向她,眉毛都跟着动了动,故意臭屁的样子显出几分大男孩的天真,逗得媛宸笑得更大声。以前她可没想过,他俩也能这么平和地聊天儿。
而英焕却忽然收了玩笑的样子道:“其实我不后悔那天骂你了,真的,因为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你生气了,还怨我,大不了我让你用更难听的骂回来啊,不行的话你打我几下都可以。但让我真正恐惧的是,那会成为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夏媛宸,我在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那么一个口出妄言、不可理喻的大浑蛋,你会不会死不瞑目,会不会做鬼都要跟着我,缠着我?”
不知何时,他已走近了许多,面对着她,正视着她,认真的眼神中只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媛宸下意识退后一步,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
“怎么会呢?原英焕,像你这么难缠的人大概鬼都怕吧……”媛宸勉强笑笑,竭力转移话题。
“而且……而且你真的不用太内疚,我明白我落海肯定不是你授意的。你看我现在,其实也没有受什么苦啊……”她伸展双臂,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借着这个动作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会轻饶了张希德和江陵的。你放心,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原英焕不忍看到媛宸越发尴尬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怕一下子太激进会吓跑她,只好顺着她说下去。
媛宸却担心起来,皱着眉头郑重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大海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走运能捡回一条命不代表他们也可以。”
原英焕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媛宸越来越忧虑烦躁的注视下,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便笑得一发不可收:“哈哈哈,你会不会想太多!你以为我要为你去杀人吗?我的天哦……”
“喂!原英焕!你别笑了!”
他则根本不理她,继续大笑:“哈哈哈哈……”
媛宸恼羞成怒,一跺脚道:“你有没有搞错?我是怕你一时冲动做错事,否则我管张希德他们去死啊!”
“……”原英焕一愣,脸上还带着柔和的笑颜,眼神却慢慢深邃了,“哦?你……担心我?”这一句问话,问得缓而绵长,仿佛有无数道不清的意味蕴含其间。
“我……”媛宸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这个男生此刻看起来太危险,他的眼神里都是霸道的宠爱,好似已经瞄准猎物的猎豹。他一口下去,你便要进入他的世界,在那片陌生的海洋里挣扎着失去自我。
“抱……抱歉,我要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面对原英焕越发逼近的脸庞,媛宸终是无法应对,撂下这句话,扭头便跑开了。
原英焕则慢慢直起腰,无声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手插在兜里,神色晦暗不明。她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认真,或者说不愿接受面对。他没有告诉她,普斯诺号是为何被迫停靠Mirslina岛的,因为他执意在游轮未达到下一个补给点时,立刻返航回国。
船长其实一再跟他说明过危险了,他们的应急储备虽然不少,正常情况是可以回到国内最近的港口的,但是海上最缺少的就是“正常情况”,一旦遇到任何危险和阻碍,他们一船人可能都要完蛋。
可当时深陷于负罪感与心痛中的他完全听不下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国,去向夏媛宸的父母请罪。他会告诉他们,自己愿意一辈子照顾他们,奉他们终老。他会随海上救援队再来到媛宸的落水点,一直一直打捞她,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一年。要是最后真的没有办法,他便给她立一个墓,让她有人祭拜,有香火供奉。
这是他青年时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喜欢”,可他明白得太晚,认真得太晚,晚得女主角已经退出台前。那么,他能做好的只有最后的善后工作。
在计划那些的时候,原英焕没有再流过泪,甚至连哭泣的冲动都没有,他的心里是一种……一种接近麻木的感觉,没有感觉。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每一夜,每一夜在寂静无声、海上只剩零星海鸟飞过的时候,他都仿佛听到上苍在问:
原英焕,后悔吗?
是的,后悔。
可是来不及了。
嗯,我知道。
那时——那时真的是很难受呢……原英焕沉浸在回忆里,眼角不知不觉间滑下一滴泪,他轻轻抬手,擦掉,唇边却溢出了笑容。
此时,太阳升高到了正空,又到了一天之中Mirslina岛上最温暖的时刻,远处刺目的阳光打在银色的海面上,波粼闪荡间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幸福得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夏媛宸,你知道吗?上帝重新发牌了。
黎明时分,屋外夜色浓重如墨,夏媛宸从一夜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翻来覆去地再也无法入睡。最后她叹了口气坐起身,决定放弃,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门。
沿着小石子路漫不经心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一片熟悉的地方……
媛宸停下脚步,扬头望着前面的椰子台苦笑,或许她心里也是挂着他的吧。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了,这会儿李钟敏应该不在吧?
心里有些忐忑,她沉了沉气,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到椰子台,扶着浅黄色仿树干的立柱四下一望,果然空无一人。
她轻轻松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正想找个地方坐下,身后就飘来一声冷冷的问话:“谁让你来这儿的?”在这寂静的,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的时刻,简直能吓得人蹦起来!
“啊!”媛宸大叫一声,脸色煞白,退后一步几乎摔倒,“谁,是谁?”她抖着唇问。
李钟敏“啪”地一下按亮了手机自带的电筒,一束白光打到地上,紧接着他把手机上举,照着自己下巴——白玉的脸庞,漆黑的眼珠,面无表情,活似一只美艳鬼——但好歹,能认出是李钟敏了。
夏媛宸捂着胸口,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要昏厥过去了,又惊又怒道:“大半夜的你这是吓唬谁呢?走路都没声音的!”
面对她的怒喝,李钟敏则连个眼神都欠奉,只是面容淡漠地关掉灯光,目不斜视地从夏媛宸旁边擦肩而过。
“应该有人跟你说过,这里是禁区。”他随意地在一个台阶处坐下,面朝着大海,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
“但我以前不是也来过吗?”
“呵。”他好像嘲弄一般地笑了一声,“所以,犯过的错必须改正。”
夏媛宸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堵得慌,张张嘴想骂他两句,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跟原英焕并不熟。”她走到他身边坐下,同样,看向遥远的海面。望着那浪一波波均匀缓慢地摇过来,又一点点温柔地退去,她陷入回忆。
“他是精英学校的风云人物,长得好,家里有钱,这次就是他们家出的游轮普斯诺号,带着一帮非富即贵的小孩子,跑来检阅大海。”
说到检阅,她有些嘲讽地勾勾唇。
而李钟敏也终于肯看她了,却是挑着眉,十分不悦的样子:“非富即贵?”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随即便觉得不对,干咳两声道,“当然啊,跟您这样的岛主是没法比的。像你这种在我们国家不叫富贵,叫豪。”
“哦——”李钟敏点点头,“继续。”
“……后面的故事很俗套,你大概想得到。”媛宸无奈道,“我因为一次意外救了他,可是我的朋友冒我的名去找他,当然最后被揭穿了。然后原英焕就莫名其妙……那个家伙就……”
李钟敏看她一副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的样子,忍不住没好气地替她说道:“就看上你了?然后是富家子强娶民女的故事吗?你就是这么落水的?”
“也没有啦,他没那么坏。”夏媛宸别扭道,“他是挺生气我拒绝他的,不过我掉进海里真的跟他没有直接关系。”
“看来你们确实交情一片大好嘛。”李钟敏阴阳怪气道,“我又不会半夜派人去暗杀他,你不用急着为他解释。”
夏媛宸一愣,随即忍不住想笑:“那个……一片大好在我们国家通常是用来形容祖国河山或者风景的,不说人……”
“……”李钟敏起身就要走。
“喂!”夏媛宸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
两个人皮肤相触的一瞬,都是一惊。
夏媛宸呆住,其实她刚才只是没有经过思考的一个动作,在这么黑的地方甚至都看不清自己手伸出去的方向是哪里,可是她竟然就那么准确地抓住他了。
他的手指微凉,指骨坚硬而瘦削。
这一抓住,就不知该如何放开了。
“算了,我原谅你。”大约十秒钟后,她听到李钟敏闷闷道,然后,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这……
夏媛宸的脑海里真的混乱了。在几个小时以前,她考虑的还是如何跟李钟敏告辞,可是谁能告诉她,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啊?
神啊,让她去撞墙吧……媛宸头痛地想。
两个人无声地并肩坐着,在一片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中,渐渐重合了呼吸。
远处,海平面上慢慢溢出了一丝金色的光晕,太阳要升起来了。仿佛在一瞬间,给人们披上一层温润的外衣。
李钟敏望着远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散了。然后,牵起她的手起身,居高临下地说:“走吧。”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淡定极了,自然极了。
媛宸微微一怔,随即就被他的理所当然影响,下意识跟着他往回走去。
“在不妨碍我的情况下可以。”
她正走着,突然旁边传来这么一句话,她呆了下,忍不住“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李钟敏磨磨牙,语速变快,隐隐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我说,以后你在不妨碍我的情况下才可以来,不明白吗?”
“……”
意思就是她还是可以过来这里找他嘛。
媛宸在心里翻译了一下,不由得无奈地盯向他的后脑勺儿,这家伙还真是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