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水镇还是那么宁静,刚下过一场雪,镇里的马路上还有许多处没被印上脚印,平整得像条崭新的棉被。
这次不再是孤独的旅程,也不再坐大巴,老爸亲自驾车,载着一家四口而来。
汽车驶过汽车站旁边的钟楼,驶过“啃得鸡”,驶过少年宫,再驶过那家小小的宠物医院,很快,就到达我们的目的地。
故地重游,我这颗鲜嫩的少女心竟也忽然有些沧桑的感慨:已经半年过去了,真是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一切,还恍如昨日。
老爸的车停在小院门口,我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老妈抱着弟弟,我们分头下车。
弟弟六个月大了,他的出生也有些小小波折。
老妈的预产期本来在九月,暑假时老爸带她来下水镇看我的演讲比赛,一路受了些颠簸,在我们要离开下水镇的前夜,忽然腹痛,破了羊水。
Eric连夜将老妈送到医院,一个新生命就这样意外地提前降临了。
同样是那个爷爷离开的地方,他嘹亮的嗓音唱响了整条灰暗的走廊。
我猜,奶奶以后不会再对这家医院避之不及,恨屋及乌了吧。
老爸老妈给弟弟取了小名叫闪闪,无须言明,我们都知道,在那个特别的夏天里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谁。
闪闪特别爱笑,他第一次听见“闪闪”这个名字就用分外嘹亮的笑声表达了对这名字的认可和喜爱。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连一个人与一个名字之间都存在着有缘无缘的区别。
小院门口的雪已经被扫出一条小径,院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稚嫩嗓音听上去不过十岁左右,他们一句句大声读着英语课文,有着那个年纪孩子鲜明的特征——拖着长长的尾音,abcd也能生生读出之乎者也的味道。
这场景,像极了古时的私塾。
大约是老爸的汽车声打断了他们,我听到一声:“好了,今天就学到这儿吧,老师家里来客人了,我们明天同样的时间再继续。”是奶奶的声音。
“老师再见!”小孩子们齐声说。
然后便陆续有孩子背着小书包跑出来,七八岁的模样,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袄,边追逐嬉笑着边从我们身边跑过,远远看去简直是一罐撒开了的彩虹糖,欢快又缤纷。
闪闪这个人来疯,咧着只露出尖尖角乳牙的三角嘴,对着小孩们胡乱挥手,笑得清脆欢畅。
“来啦!”奶奶迎出来,她比半年前精神了许多,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近视度数又加深了,总觉得奶奶头上的银丝也少了些,大有回春返老的迹象。
她将手里的《小学生英文阅读课本》放在一边,接过老妈手里的闪闪,摸着他红扑扑的脸蛋,说:“闪闪冻坏了吧,进屋里坐。”
我们都簇拥着奶奶进屋里,我将补品之类放在门口柜子上,看到客厅整个变了样。
原来的沙发、茶几、电视柜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东西向摆放的四五张课桌椅,俨然一间朴素整洁的家庭小课堂。
我听老爸老妈说,下水镇里很多家长都到大城市打工,七八岁的留守儿童寒暑假不是野跑,就是去爸妈打工的城市,然后白天被锁在出租房里。
奶奶组织了镇里的几个退休老教师,按语数外排了个课表,平日里几个老师都集中在奶奶家轮流上课。
下了课孩子们也都留在奶奶家吃饭。
当然,一切都是免费的。其实上课只是次要任务,每天也不过一两个课时的安排。
奶奶只是觉得自己时间充裕,可以分出来照顾些和齐天一样的小孩。但这份心,却成就了两份解救。
我想,人们在付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忘记寂寞,忘记往事的不快乐吧。
客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墙上甚至挂上了爷爷的一幅画,画的是院墙上的葫芦藤,开着黄色的花,挂了三两个手掌大的葫芦娃,小小的蜜蜂绕着卷曲的藤须将停未停。
爷爷画得真好,这半年里我也将水彩画的功底慢慢捡起,有一天,我会把爷爷没来得及画的葡萄藤下最美的一帧好好画下来。
视线忽然就落在那个角落里,在这个“翻天覆地”的客厅里,有一样旧物被留了下来。
那是个尖顶的红黄相间的城堡造型的小房子,是闪电侠旧主人送过来的它从前睡过的窝。
我回头去看奶奶,她也正望着我,眼底有慈祥的笑意:“灿珠,去看看它吧。”
我点点头,眼眶竟瞬间被浸湿。
来时的路上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在闪电侠面前哭,可触景生情的一瞬,没有其他更本能的表达。
闪电侠,我来看你了,翻过肚皮来,让我好好摸摸吧。
2
李子树叶已经凋零殆尽,披着满枝白雪遮挡住树下那堆小小的凸起。
它旁边堆着一个雪人,胡萝卜的鼻子和辣椒嘴巴,树枝圈成两个圆做成眼镜,披了一头干草勉强算作头发,手里拿着块雪做的骨头,一副呆呆的表情。是那帮小孩子的作品吧,可怎么看都有些我本人的神韵。
“不管怎么样,你这个爱热闹的家伙,现在一定不会孤单了吧?”我抱着膝盖,在小土丘的旁边坐下,笑着道,“有没有发现,我现在说话,已经流畅很多了啊?因为这半年,我不仅坚持着Eric教我的练习方法,老爸老妈还请了专业医生,这一次,倒是没那么抗拒了,因为啊,我怎么也要比你勇敢一些才行。”
我笑笑,拍拍小土丘,不知是不是雪的触感,我手心里毛茸茸的,像从前拍着闪电侠的脑袋般,暖暖的痒痒的:“嘿,你也要加油练习哦,如果不会叫,在你的星球可就少了很多威风呢。”
“苏灿珠!”
忽然有人在身后喊我,那声音熟悉中有一丝陌生。
我转身看到气喘吁吁的齐天,大冷天的他穿得依旧很单薄,却像个发热体一样,额头嘴巴都冒着热气。半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连声音都被拉扯得微微变了质,脖子上凸起个枣核样的喉结。
“你……老了啊。”我用手指在嘴唇上边比划着,嘲笑他那一圈青涩的小胡须。
他空前大度地没有反击,席地坐到我旁边,敞开棉袄的衣襟,一股热气飘了出来。
我笑他:“喂,大圣,你这是,刚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跳出来啊?”
他笑笑,“差不多。”然后看了看我,眉毛依旧不怀好意地挑着半边,“半年不见,进步神速嘛。”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结巴的宿疾,颇不自谦地仰仰下巴:“群策群力,加上天道酬勤而已。”
齐天指指一旁的雪人,问:“怎么样,堆得还不错吧?”
“你干的?”
“那帮猴孩子堆的,我是场外指导。”齐天笑着弹了那雪人的脑壳一下,说,“想着你要过年时才来呢,怎么刚放寒假就跑过来?”
“嗯,我爸提前把生意都放下一段时间,这次可以一起过个团圆年了。”我搓搓手,问他,“你爸妈呢?”
他诡异地笑了下,然后说:“其实我已经提前买好车票,本来打算今天去北京看我爸妈的,不过吴奶奶说你们今天过来,我就跑去车站退票了。”
我笑出来,这家伙一定是怕去得晚了车开出站,票就退不到全价,所以跑得满头大汗。
有这么个勤俭持家的好儿子,他老爸老妈一定很欣慰。
“不过没关系,反正已经说好了,他们今年会回家过年的。”齐天眯了眯眼睛,神秘兮兮道,“那件事,吴奶奶跟你说了没?”
“什么事?”我懵懂地望着他。
“哦,那就是没事。”他嗖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转身要溜。
“喂,不准逃!”我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拽了个踉跄,他举了举双手做投降状,“好吧,你跟我来。”
齐天从他的屋里拿出一沓汇款单来,对我抖了抖,说道:“这些,是那个狗贩子托家人汇过来的,说是希望我们能接受。我一直没动,等着你来决定。”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听说那人以入室行窃罪被判了两年,也算是罪有应得。他能在服刑之外寻找弥补的方法,我想,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还是捐给救助流浪动物的机构吧,以他自己的名义。”我说。
齐天一笑,似乎颇为赞成。
闪电侠会记得一年多前我对它的恩惠,却也能忘记几个星期前那人对它下过的毒手。作为一只狗,它尚且能怀有宽广胸襟去看待世人,情愿相信人人有悔过的可能。我怎样也得将它的睿智豁达学到一二。
我斜睨着齐天,正色道:“快招吧,这件事奶奶之前跟我说过,绝不是你刚刚说的秘密。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
齐天耸耸肩,酷酷地笑而不语。
3
下午大家都聚在客厅里吃着水果聊天,齐天忽然抱了台电脑进来。
我刚要笑他这原始社会崇拜者也学会用笔记本电脑,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啊,便看见画面里出现Eric和徐茵儿的脸。
“Hi,大家都在啊。”
Eric打招呼道,徐茵儿与他肩并着肩挤在镜头里,略带羞涩地向我们招手,她胖了些,秀气眉眼里不经意间露出的全是笑意。
被幸福滋润的女人啊,光是呼吸氧气都能自行光合作用,茁壮成长。
“灿珠,还好吗?”
Eric跟奶奶和老爸老妈问了好后,便笑眯眯地问我。
我点点头,又忽然扒拉着手指,惊讶道:“现在加州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吧,你们,怎么这个时间视频?”
徐茵儿神秘地笑道:“怎么,他们还没来吗?”
他们?我越发疑惑,这帮人,去年夏天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合着伙瞒我,如今再聚,仍不忘筹划个小阴谋将我蒙在鼓里,我摇摇头,佯怒道:“我的好奇心也是有底线的,再逗我,我可能就不想知道了。”
大门外忽然有人喊了声:“吴奶奶在家吗?”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冷清清的,并不相识。
“来了。”奶奶应了声,出去开门。
我一直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态,踟蹰在盯着屏幕和跟奶奶出去瞅瞅之间,不大工夫,竟看见一团圆滚滚的小东西颠颠地跑进客厅里。
这是……小哈士奇吗?
它的毛色介于灰色和红色之间,是极罕见的品色,身子只有半米长短,大约童年太无忧无虑,生得胖乎乎肉嘟嘟像只毛茸茸圆鼓鼓的小球满地乱滚,它钻进了闪电侠的城堡屋子里,东嗅嗅西闻闻,好奇心爆棚。
“狗狗……”我喃喃着,它闻声忽然抬头,竟让我微微惊了一下,那双冰蓝的眼睛像两片天山湖泊,额头上生着三把火,中间一朵细细的火苗歪歪扭扭,好像一道闪电。
我愣在那儿,激动得无法反应。
走进门来的女生礼貌地向众人打招呼,我这才看清,她手里牵的那只是闪电侠曾朝思暮想的火火,难道它们早就有了私情?
“听说了闪电侠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也很感动,之后不久就发现我家火火怀了宝宝,当时我就想,到时候挑一只最像闪电侠的狗狗送给你们。”那女生笑着说,“现在狗宝宝已经满两个月了,可以开始吃狗粮了。听说你们今天来下水镇,我和吴奶奶商量着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今天把宝宝带来。”
我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抱起那小家伙,它也不抗拒,在我怀里蹭了蹭,粉嫩的小舌头湿答答地舔上我的脸,似乎还带着股奶香味儿。
当年我遇到闪电侠时,它也是两个多月大的狗宝宝,却被圈在笼子中摆在狗市的摊位上,在臭气熏天中被展览被买卖,忍饥挨饿没有明天。它受过那么多苦难,却依旧长成了那样乐观善良的好狗狗。我想,我是笑着的,而脸颊上的温热湿意只是因为被它舔过吧。
这只狗宝宝,一定要活得健康快乐,将闪电侠不曾得到的幸福统统弥补。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名字等你取呢。”那女生说。
我望了望齐天:“叫闪电侠二世,好不好?”
齐天没说话,只是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我发现他眼圈有些红。
我把小家伙抱着凑近了屏幕,徐茵儿伸手触了触屏幕,像在隔空抚摸它,Eric温柔地笑着,也伸出手来,屏幕很快被这小家伙舔得湿乎乎一片。
我蹲下身将它搁在地面上,放开手任它去奔跑,唇角弯出大大的微笑:“闪电侠,这就是你离开前对我说的话吧,你最后的秘密,是留给我一份这样神秘而美好的礼物。”
它会像你一样,成为我的伙伴,我也会像爱你那样,好好用心地爱护它。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