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森挥了挥手,说:“夏琪,你不觉得写得很好吗?”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林一凡又背了一句,声音低低的,像是沾染了黄昏的水汽,湿漉漉。他淡淡地说,“是席慕容的诗啦,《一棵开花的树》。写的是少女初恋的心情,情真意切,震撼人心。”
1
“初二(甲)班夏琪,初二(甲)班叶森,马上到训导处报到……”
广播重复了三遍,整个校园里都是轰隆隆的回音。夏琪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周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广播里突然响起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周围向自己聚集过来的目光确定了她没有听错。
到训导处的时候,叶森已经站在里面了。训导主任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在额前点啊点,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
夏琪敲了敲门,走进去,训导主任就挥了挥手让叶森走,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叶森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走了出去,在经过训导主任的身后的时候,突然转过来冲夏琪扮了个鬼脸,手舞足蹈地蹦出了办公室。
门刚关上,训导主任就“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你这样的学生,让我怎么说你好?自己不读书就不要总影响别人,我真想不明白你们陈老师为什么要把你选进甲班……”
什么情况啊?开门见山地当头挨了一棒子,夏琪被敲得两眼发蒙,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夏琪感觉自己的心像瞬间裂了一条缝,脸上火烧火燎的,眼泪也“啪嗒”一下跌落下来。
训导主任像根本没看到夏琪的眼泪似的,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说:“你知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坏的影响!全校的风气都被你带坏了!”
“我没有!”夏琪被这样的夸大其词弄得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那你去公告栏看看!看在叶森已经表明态度的份上,这次就放过你,以后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多看点书!”训导主任也许是累了,严厉地说了一句,挥了挥手就让夏琪离开了训导处。
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夏琪站在人群外面,听到有人捂着胸口满脸陶醉地在念:“我愿做你左手里的倒影,右手里的年华,辗转于你的流年你的天涯。”
然后旁边就响起了和声:“天涯,天涯,天涯……”
“一定是我前世的五百次回眸让我遇见了你。”
“遇见了你,遇见了你……”
……
怎么这些句子这么熟悉?夏琪觉得脑袋突然“嗡”地响了一下,像是要炸开一样,强烈不安。
有人看见了她,高喊了一声:“夏琪来啦。”于是人群哄笑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她一眼看见那封信被贴在了公告栏上。
最痛苦的是信上没有署名。由于之前的检讨,她清秀工整的字迹很容易就被同学认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她就坐实了给叶森写情书的罪名。
人群后面又响起了一阵欢呼,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叶森驾到。
夏琪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而叶森却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说:“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弄丢了才被同学捡到,交给了老师。别生气啦!”
“这东西你都能丢!你长脑子没啊?”夏琪气急败坏地冲他吼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看你是有意的。”夏琪头都大了,气呼呼地在他的肩上打了一拳。
而围观的人群像是得到了什么信息,异口同声地“哦”了一下。然后就看见林一凡冷着脸挤进来,把一盆水泼在了公告栏上,淡淡地说:“还不赶紧撕掉。”
人群像潮水一样缓缓散去,还是有人煽情地背诵着:“我祈望,在某个风光明媚的街角,我遇见你,然后遇见我自己。”
“其实我喜欢这一句。”叶森很不以为然地指了指情书,“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小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诗句断在了夏琪恶狠狠的白眼里。她怒气冲冲地撕掉了纸页,用力地刮干净,可是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委屈的心平静下来。
放学后,教学楼很快人去楼空。夏琪却要留下来接受打扫教室的惩罚。舒和玲没有等自己,从训导处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有好几次,夏琪看到舒和玲想开口跟她说话,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又是信里的句子被念了出来,夏琪转过头,正想骂一句“有完没完”的时候,却看见叶森和林一凡爬上了窗台。
叶森挥了挥手,说:“夏琪,你不觉得写得很好吗?”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林一凡又背了一句,声音低低的,像是沾染了黄昏的水汽,湿漉漉的,他淡淡地说,“是席慕蓉的诗啦,《一棵开花的树》。写的是少女的心情,情真意切,震撼人心。”
“有必要弄成诗词鉴赏吗?”夏琪无语地朝他们望了一眼,心情倒是好了一些,甚至还禁不住地自己打趣,这句诗倒是可以记下来,也许写作文的时候用得上。
男生的声音很轻,缓缓地在黄昏的空气里流淌。就连叶森也奇怪地安静下来,这并不像他。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芒从他们身后的窗外缓慢地涌了进来。她被这些柔软而温暖的景色触动了情绪,这才微微地觉得,自己那些委屈的情绪好像渐渐飘远,自己好像又长大了。
2
清晨的阳光薄如蝉翼,明晃晃地照进窗台,但是并没有什么温度。风灌进教室里还是有几分冷意。
夏琪来得很早。
教室的门开着,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只有舒和玲的书包已经挂在了她的椅背上,桌上有书本摊开来,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拿着书包,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心里想着一会儿舒和玲进来的时候要怎么办。自从情书被贴到公告栏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这种只有两个人在教室的情景一定尴尬极了,要不出去躲一会儿算了。
等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自己半边的课桌上被人用记号笔写了大大的“不要脸”,椅子上也被写上了“恶心”。
教室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来,夏琪抬起头,目光正好撞上走进来的舒和玲。舒和玲转头朝夏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兀自迈着步子绕了个圈走向她那半边的位置。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夏琪突然觉得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舒和玲的脚步声也变得缓慢起来,而且带着巨大的响声像是挑衅。她紧紧地捏着书包的带子,看了一眼舒和玲。
舒和玲已经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没有看另外半边课桌上写的脏话,也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课本,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着毛茸茸的光晕,很漂亮,落在夏琪的眼里却变得有些讨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里像是纠缠不清的藤蔓。她心里非常委屈,情书不是她弄丢的,而且现在大家都认为是自己在追求叶森,并不是她舒和玲,所有的尴尬和屈辱可都是自己在帮舒和玲顶着啊!夏琪越想越委屈,她想问一下舒和玲自己的桌椅上的字迹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把书包放了下来,拿了块抹布用力地把课桌上和椅子上的字迹擦去,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如果是平常,舒和玲应该会像小猫一样黏过来,用夸张的语气说明星八卦或者是哪个班级女生的小道消息。
可是,空旷的教室里没有声音,只有尘埃在阳光里跳动。她和舒和玲并排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如同一场沉默的对峙,一场没有声音看不见硝烟的冷战。
整间教室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箱,气氛在冷冷的风里渐渐地冷却下来,夏琪的心里异常难受。
终于有个女生推开门走了进来,在教室的另一边坐了下来,是和夏琪、舒和玲关系一般的女生。舒和玲却很快挪开椅子走了过去,轻柔的声音响起来:“语微,我们傍晚要排练,可以帮忙摆一下摄像机吗?”
女生的话在教室的另一边响了起来,更衬托了夏琪这边的安静。夏琪觉得自己的脸刷地变红,强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泪水,难道自己此刻的难受是为了早就厌烦的“摄像师”身份吗?为什么自己还要如此在意舒和玲呢?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连续几天夏琪的半边课桌上都会被写上类似“不要脸”“恶心”的字眼,连续几天舒和玲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连续几天舒和玲都没有等她一起上学放学。就连体育课本来是她们搭档练习项目的,舒和玲也都一声不吭地找了别人。
甚至在舒和玲她们聊天的人群里还会传出怪声怪调的“我愿做你左手里的倒影,右手里的年华,辗转于你的流年你的天涯”的句子。
甚至在有人问起那张情书的字迹到底是不是夏琪的时候,舒和玲会肯定地点点头。
甚至会有人要打探夏琪和叶森的八卦的时候,舒和玲会皱着眉头,含混又暧昧地说:“这种事,她也没跟我说起,我也不太清楚,你们自己去问嘛。”
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对待不同的事情,她都悄悄地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不动声色地划出了楚河汉界。
傍晚,夏琪照例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打扫卫生。打扫后的教室弥漫着粉尘的味道,在浓烈的夕阳余晖里,显得有些冷清。
夏琪看了一眼舒和玲空荡荡的课桌,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要决堤而出了,便飞快地离开了教室。
3
在硬生生地看完了一叠《初中作文大全》《初中作文经典范文》《初中作文宝典》等一看书名就觉得很强大的资料后,市里的年度学科竞赛也如期而至。
除了英语竞赛,夏琪的选择就只剩下作文竞赛了。其他科目连学校的考试都是问题,更别提参加市里的竞赛了。
参加作文竞赛是夏琪从进入甲班的时候就想好了的,所以也努力准备了大半个学期。
考试的地点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中学,校门上拉着一条“全市初中生作文竞赛”的红色横幅,看起来就觉得振奋人心。
但是,等坐在桌子前,看见考官把一块冰放在讲台上,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以此为题,标题自拟,文体不限,字数800左右”的时候,兴奋的心情一瞬间荡然无存,脑袋也顺带变成了一片空白。半个学期记在脑海里的句子、词汇、吸引人的开头还有让人回味的结尾,全都像中了“恶灵退散”的魔法,齐刷刷地被轰出了脑海。
这个题目也太自由奔放了点吧,初中作文竞赛用不着这么为难人嘛!夏琪痛苦地转头看了看四周,可是周围的人居然都一副文思泉涌的样子,在方格纸上下笔如飞。
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脑海里居然冒出了“校门口的那间炸肉串店看起来好好”这样二百五的想法,心情也变得悲壮起来。怀着“不管了,横竖要写完”的念头,夏琪飞快地写完,完全顾不上宝典里提到的“开头要短,第二段要排比”之类的制胜法宝。
抬头发现讲台上的冰块居然还没融化,但也没有心情再看一遍刚刚写下的大作,索性收拾东西出了考场,很快就陶醉在校门口炸肉串店的香味里。两串炸里脊下肚,夏琪看见颜晓言朝自己走来。
“你也出来得这么早?考试的时候就惦记着吃肉了吧?”颜晓言把文具和草稿丢在桌上,招呼老板再来五串里脊、一杯奶茶。
“这肉炸得真的超好吃。”夏琪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看见颜晓言放在桌上的草稿,“啊!光明!啊!黎明!啊!明天……喂,你确定这是你写的作文?”
“哈哈。”颜晓言一把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没办法,凑字数呗。真的写不出来。”
“我也是,看到那题目就蒙了。”
“你不是准备了很久吗?”
“唉,别提了。”风呼啦啦地吹起了校门口的横幅,夏琪这才想起来自己参加比赛的初衷,心不禁沉了下去。
“其实你根本不用参加这个比赛的啊,英语竞赛谁能比得过你啊。不用这么发愁。”
“好吧。”夏琪不情愿地点点头,趴下来,歪着头看着那条在风里翻飞的横幅。
有些想法始终是没办法说出口的。那些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从进入甲班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不想被别人以为自己只会英语,不想被别人评价成不会学习,不想被别人嘲笑着以为自己就是来垫底的。……还有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的“舒和玲”这三个字。
——舒和玲,我想超过你啊。
——舒和玲,我要证明给你看啊。
这些就像是沙漠里美好的海市蜃楼,指引着自己拼命地前进。
只是那终究只是一场虚无,以为自己能够接近,却又变成了一个空空的愿望。那些在心里信誓旦旦的呐喊,最后总是会变成一句无奈的“算了吧”。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里生长起来,湿漉漉的。她假装老气地叹了口长长的气。把那些不甘全都收了起来,悄悄地藏进了心里,不让人知道。
4
学科竞赛的大红榜一贴上公告栏,立马引来了大家的围观。
憋屈了几年的师大附中终于出了次风头,大红的榜单足足贴了三页,校长握着陈老师的手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夏琪和舒和玲、颜晓言一起站在公告栏前面。她的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心里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把榜单扫了三遍。
果然作文竞赛以失败告终,而舒和玲的名字出现在“作文竞赛一等奖”的列表中。
不由自主粗略地看了一下那篇一等奖作文。如果是一篇正儿八经的八股文也就算了,偏偏是一篇看了两行就觉得精彩的散文。心里瞬间憋起了一口闷气,就算是看到英语竞赛一等奖下面写着“夏琪”两个字也没办法化解。
“舒和玲好强啊,四个奖,膜拜啊。”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给夏琪放了个冷枪,夏琪心情瞬间跌落到谷底。
“能跟叶森、林一凡PK(对决)了啊。”
“巾帼英雄啊,哈哈。”
……
听了两句,夏琪就不想再听下去,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话题突然转了个方向。
“这个夏琪也厉害啊,英语竞赛就她一个人拿了奖,还是第一。”
“据说是舒和玲的同桌。”
“这样啊,那显然比舒和玲差多了嘛。”
“对哦,只有英语强嘛,其他科的成绩很差的嘛。”
“呃,那为什么还会跟舒和玲同桌啊?”
……
周围的喧嚣像是被摁下了静音,突然安静了几秒钟。
可是那些不想听的话早已经抢先一步钻进了耳朵。转过头,看见身边的舒和玲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还是微微弯着嘴角,夏琪的心里像是被用力拧了一下,用力把头撇向了另一边。
为什么永远都不如你?
为什么永远都是你的陪衬?
为什么只要和你一起出现,你得到的永远是赞扬而我却只能做你的反面?
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同桌,会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
像是一头撞在了命运的南墙上,那些抖落下来的难题,似乎永远都无法解开。
让人意外的是林一凡这种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也会出现在红榜面前。
“你来干吗?来显摆吗?给你三秒钟,赶紧的,不然我走了。”颜晓言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表情,瞪着林一凡。
“这个给你,林一凡亲笔写的哦。”伴随着“当当当当”的模拟声,叶森从后面跳了出来,把一个信封放到了颜晓言的面前。
众人瞬间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这是什么啊?”颜晓言毫不顾忌地直接拆开来,“近者征战数年,雄霸附中,群雄束手。今苦练半载有余,愿与阁下会猎于琴房。知阁下心惧,定当手下留情。”
“这是什么啊这?欺负我语文不好?”颜晓言又把信纸正反两面翻了翻,用力抖了抖。
“他是要向你挑战,挑战书懂不懂?”夏琪把信封抢了过来,上面写着三个硕大的字——“挑战书”。
“挑战什么?文言文?英雄,你就放过我吧。”
夏琪忍不住皱了皱眉,感觉到凭空多了几分寒意。
“喂,挑战文言文干吗要去琴房?”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温度像是骤降了几度。
林一凡终于忍不住,连白眼都懒得翻,无语地转头就走。
“喂,什么意思啊,真搞不懂,话都说不清。”颜晓言还是顶着一脸问号,站在那里。看林一凡走远了,才不情愿地把挑战书塞进了校服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