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小文学成长物语系列:换双翅膀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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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山里的“老夫子”

凌晨三点,在幽暗的山林里,突然亮起了一束黄色的光芒。那一缕光明,在重重叠叠的树林里时隐时现,将这本就阴暗的密林,映衬得格外黑暗而阴森。

嘉元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放下手里的电筒,照着脚底下的泥泞山路,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步子。

在今天傍晚看见警察离开之后,嘉元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法子救出张姐。可眼下的情况更是麻烦:第一,村里唯一的电话在村长家,有麻婆婆看着呢,就算他埋伏一天也未必能再找到机会打电话。第二,就算他有007的本事,能潜入成功打通电话,那也是没用,警察倒是来了,可张姐妈妈不配合,村民们又唯那个神婆马首是瞻,警察也没办法冲进屋抢人不是?

嘉元越想越郁闷:这村儿实在是太落后太愚昧了,有医生不看,倒去相信个神婆,相信什么“是山神的惩罚”,这根本就是封建吧!

总之,打电话报警这一招是不管用了,经过这次的折腾,说不定警察他们还以为自己是报假警的呢。所以思来想去之后,嘉元只有采取了Plan B(第二套作战方案)——人力消息传输,自己走下山去,找警察说明情况,再带他们上山找张姐。

在制订了B计划之后,嘉元就等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钟,工子爸妈都睡沉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这一次,他不打算带上星星,就怕路上有个意外,万一遇上那种毒虫,没能救成张姐,倒让星星也染上了毛病,那他非抽死自己不可。

怀着这个念头,嘉元下床的动作那叫一个轻柔,缩着手脚就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吵醒睡梦中的小星星。可是,那破旧的木板床偏偏不让他如意,偏偏要较劲儿似的“吱呀”一声,在这宁静的暗夜之中格外清晰。

“唔?”睡眼朦胧的星星发出困惑的声音,她用短胳膊撑起小小的身体,将脑袋探出被窝外,就着窗外的月光,疑惑地望着做贼似的哥哥。当她看见对方手里提着小包袱,星星愣了两秒,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哥哥你要去哪里?”

嘿,这破床,真没用!嘉元忍不住“咚”地捶了下床板,发泄对老家具的不满。他的动作落在星星的眼里,小姑娘先是不解地坐在那里,可紧接着她就很快地动作起来,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抓起床尾的衣服就往脑袋上套。

“你别起来,”嘉元赶紧打断她的动作,“睡你的呗!”

听他这句,小星星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突然就聚起了亮晶晶的水光:“哥哥……你不要丢下星星……”

“你别哭啊,你想哪儿去了!”一见星星掉眼泪,嘉元就急了,他忙不迭地走上前,伸手就往小姑娘湿漉漉的脸上抹去,用温暖的手心帮她擦干眼泪,一边解释说,“哥没丢下你,哥只是有事出门,很快就回来,你在家乖乖等着,知道吗?”

说着,嘉元伸手揉了揉对方乱蓬蓬的头发,这让小星星破涕为笑。望着女孩子那稚嫩的笑容,少年只觉得胸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膨胀,像是自豪,又像是牵挂。从来没有责任感的裴嘉元,自从遇见了这个“妹妹”,逐渐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似乎多了一个无形的包袱,添上了无形的重量。

想了半分钟,他又忍不住继续叮嘱:“你妈要问起来,你就说我一早就出去采药了,免得她找不着人,又拿你撒气。万一你妈真要打你,你就往外跑,但也别跑太远,在村子里等到她气消了就回来,千万小心,别跑迷路了。”

这样那样地交代了一番,嘉元又揉了揉星星的脑袋,然后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又给她拉好了被子:“行了,快睡吧,晚安。”

见星星听话地闭上眼睛,少年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有了上一次逃跑未遂的经验,这一次他的准备更加充分了,还特地从家里摸出了一把手电筒。出门之后,嘉元并不是径直下山,而是先绕到小黑屋那里,躲在窗户底下,冲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喔喔”地叫了两声。

果然,没多久,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庞,就着月光,凑向了窗户。虽然嘉元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飘忽而来的苍白的脸,还是让他心里头一颤,差点儿没吓一哆嗦。

“小弟弟你来了?”张芳双手抓紧窗栏,急切地问,“怎么样?医生会来吗?”

嘉元冲天上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医生都来过啦,可又给你妈赶走了。”

紧接着,他又将白天警察来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警察与医生如何劝说,张芳妈妈和麻婆婆又是怎么不依不饶地反驳“没病”和“伤风败俗”的。

说到最后,嘉元忍不住抱怨:“张姐,我说她是不是你亲妈啊,简直是不管你死活,警察医生都来了,还非给拦着!”

张芳的眼神黯淡下来,脸上的急切与期盼不复存在,换上的是无奈又自嘲的笑容:“我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山里……不只是她,这张家村里的人,就没几个出过山的。除了你爸因为卖药材去过一次县城,其他人出去打工了之后,就再也不肯回来了。村里人大多数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得几个,祖祖辈辈在这里靠山吃山,就把山当神供起来,我跟妈说了多少次了这是迷信,她却说我得了失心疯……”

没看出来,工子爸还进过城啊,难怪给工子取名“张务工”呢,就是指望他长大能去城里过活。听了前半句,嘉元的思绪不由得跑偏了。等到他回过神,只见张芳垂下脸,眼泪顺着面颊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他赶紧出言安慰:

“张姐,你别急,虽然这次没成功,但我们可不能放弃!我今晚就下山,去县城里给你找医生。你最好再给我写个字条,到时候我给交到警察手里,人证物证俱在,这下子警察肯定不会中途跑了,也不会以为我是报假警来着。”

说着,嘉元将纸和笔从窗栏里递了过去。张芳擦擦眼泪,接了纸笔,快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生病的情况,又从那狭窄的缝隙里递了回来。嘉元把“物证”揣怀里收好,冲张芳挤出安慰的笑容来:“张姐,你别难过。你放心,我裴嘉元一定会救你出去,治好你的病!”

张芳愣了愣,小声重复那个陌生的名字:“裴嘉元?”

嘉元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摸摸后脑勺打了个哈哈,急忙岔开话题:“那个,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提了不提了,那我先下山,你就等我消息呗!”

说完,少年冲对方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然后撒丫子向山路上跑去。

嘉元因为快步行走而产生的一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就迅速降了温。汗湿的衣衫湿漉漉地黏在后背上,冷风一吹,就像是寒冰一样覆在背脊上,令人打心眼儿里发起寒来。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事实上,恐怖电影里的那些场面,像是走马灯似的,在少年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从灵异鬼片到惊悚片再到动作片,嘉元几乎在脑子里开了一场电影秀,他甚至怀疑这树林就是《侏罗纪公园[1]》的原始森林,随时会有霸王龙冲出来对他一阵狂吼,抓起他,丢嘴里“嘎巴嘎巴”嚼了塞牙缝。

明明是冷得要命,明明是怕得要死,但是嘉元的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反而越走越快了。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什么荒野山林,什么豺狼猛兽,游戏我见多了。我是谁啊,我是啸天一剑,是受人敬仰的百人帮派大帮主,是战场上最牛的大侠,我能被只破动物给打败?这根本不可能吗!

借由游戏来自我催眠的裴嘉元,很快就发觉这套说辞不管用:不对啊,游戏里我有装备有武功,眼下我可什么都没有啊。再说了,游戏里死了大不了原地复活,可在现实里那可没有复活点啊!万一挂了那可真就拜拜了……

想到这里,嘉元打了个寒战,可下一刻,他又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骨:虽然这里不是可以复活的游戏,虽然在这里他不是那个大杀四方的啸天一剑,但他就是他,他是裴嘉元!他答应了张姐要去找医生,他答应了星星要回家。他一定能成功,他还要回南京找爸爸妈妈,对他们说,他可想他们了……

少年抬起手臂,狠狠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将所有的恐惧抛于脑后,继续大步向前迈进。

嘉元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风越来越冷,天还是那样黑咕隆咚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一点儿亮光都没有。忽然,手里的电筒灯泡闪了两下,紧接着,那橙黄色的光芒骤然暗淡下去,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猛然失去了照明,嘉元脚下一滑,顿时顺着泥泞的山道摔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个跟头,只觉得脑中纷杂一片,乱乱哄哄的痛觉之中,唯有一个疑问分外清明:

完蛋了,这次是不是死定了……

下坠的过程,明明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在嘉元的脑海中,却像是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脚是怎么样撞击在树干上,又因为重力的缘故顺着泥土滑落,迎来再一次的撞击。等到他的身体终于不再像个球似的乱滚的时候,嘉元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跟灌了醋一样,又酸又痛。

手电筒早已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身处一片黑暗之中的少年,在泥地上拼命摸索着,却遍寻不着。只要手一动,骨头缝里就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他想大叫,他想大哭,他想喊爸爸妈妈,可他最终只是龇着牙,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胳膊,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

不能停!不能停!

咬紧牙关,嘉元死撑着树干,勒令自己站起来。

走下去!不能死在这里!

他缓慢而艰难地挪动自己的小腿,忍着痛楚向前迈出一小步。仿佛是千万根针扎进了皮肉里,那种尖锐的痛感让从没吃过苦头的少年想要放声尖叫。他就像是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可那火辣辣的痛感,并没有将他打败,在少年的心底,升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

求生的希望,承诺的责任,由期盼和诺言组成的心火,在少年的心中剧烈地燃烧着。心火没有热量,却充斥着他整个胸膛,将他的心塞得满满当当的,甚至盖过了身体上的痛苦,逼迫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挪动着。

夜风阵阵,似乎连乌云也对少年的困境看不下去了,它偷偷地挪开了一点儿身位,露出了先前一直被它遮蔽的月亮来。银白色的月光柔和地洒在山林里,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映照在那坎坷的山路上。

泥泞的小路上,少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的脚步很不稳当,他不得不扶着山路边的大树,可即便是这样,他却没有停下。

他的步伐,缓慢,但坚定。

嘉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为痛楚而混乱的脑海中只有“撑下去”这三个简单的字眼,再也容不下更多的胡思乱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幕缓缓地褪去了深沉的颜色,东方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鸟儿们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当第一缕阳光从山的背面,斜斜地射入茂密山林,金色的光芒映照在少年的面容上,映出他那磕破了的眉角,映出了他脸上的血痕和泥巴印。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冷汗,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凝在他那瘦削却坚毅的下巴上,又轻轻坠落在地。

天色渐亮,可嘉元的视野却越发模糊起来,就连面前的山路都像是游戏里的动画效果一样,晃晃悠悠地忽然分裂成了两条。少年狠狠地眨了眨眼,想让视野清明起来。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就在那条晃来晃去的蜿蜒山道上,出现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人影。

透过迷蒙的双眼,嘉元隐约瞧见,那是个高个儿男人。他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拄着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正费力地向山上行进。当那个人抬起脸,他的动作忽然僵硬了一下,下一刻,男人丢掉了手里的树枝,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来:

“工子!你怎么搞成这样?”

与此同时,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嘉元的肩膀。那掌心略高的温度,贴在少年冰冷的肩头,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嘉元强打着精神,撑起他那快要合上的眼皮子,只见面前的男人,面容瘦削,皮肤黝黑,看上去约莫三十岁,满脸是掩不住的紧张和关切:

“工子,你怎么摔成这样?你的头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担心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对方把少年上上下下都给打量了一遍。当看到少年那摔惨了的膝盖和小腿时,男人一张脸苦得跟什么似的,还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摔得鼻青脸肿的是他自己一样。他扶着“工子”的胳膊让少年坐在地上,然后他自己也蹲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少年的裤管,露出了磕破皮的膝盖。

眼见那鲜血混着泥巴的惨样,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取下身后的背包,从包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军用水壶,拧开水壶盖子,然后以极轻柔的动作,将里面的冷水,轻轻地浇在少年的伤口上。

“嗷嗷嗷!”

嘉元痛得狼号起来,全身一哆嗦,三魂七魄全归位,一巴掌想推开男人的胳膊,大吼道:

“你谁啊你?疼死我了!”

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嘉元忍不住嚷了起来,炸毛模式全开。听了他这句,男人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他抬起眼担忧地望着少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后脑勺:

“是不是摔到头了?要不要紧?这是几?”

说着,男人将水壶放在地上,腾出手来,竖起食指和中指,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你才二呢!”

看着他比划的数字,嘉元脱口而出,没好气地答。

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狐疑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表情混杂着担忧和不解,神色极是复杂。他的沉静,也让嘉元慢慢地缓过神来,他这才想起对方的动作不是说他“二”,这个手势他以前在电视里也曾经看到过,是对付中风、脑震荡病人的一种简单测试,用于检验病人的精神状态。

哟,看不出来这人晒得跟包黑子似的,脑袋还挺好使。而且看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看来是真心对工子好。直到这个时候,嘉元才冷静下来,他一手摸着后脑勺,打着哈哈地找借口:

“那个……刚刚撞头撞疼了,我觉得迷迷瞪瞪昏昏沉沉的,有点儿不记事……你是谁啊?”

疑惑的表情并未从男人的脸上退去,但更多的是紧张和关心。男人一边轻轻地揉着少年的后脑,像是在寻找是否有肿块或者是其他伤口,一边轻柔地回答:

“我是刘老师。你头怎么样,这么碰疼不疼?”

听了对方的回答,嘉元迅速在大脑数据库里搜索着相关回忆:啊!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听星星说过,工子在班上成绩好,特别受老师喜欢。后来工子爸生病丧失了劳动能力,工子不得不辍学回家,工子班上的老师还三番四次地跑上山来家访,为的就是能劝工子爸妈同意工子继续上学。那个老师叫什么来着?对了,刘松!

“哦,我想起来了,刘老师,”嘉元故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上山来找工……找我的?”

差点儿说漏嘴,嘉元赶紧截住话头。好在刘松没在意他的停顿,这位山村教师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是的。你爸身体好点儿了吗?”

这个“你爸”怎么听怎么别扭,嘉元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随口答道:“那醉鬼好得很呢,天天酒瓶子不离手,我看迟早酒精中毒……”

“工子!”刘松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他,“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不好,家里的担子落在你身上,你的确吃了不少苦。可是这也不是你爸希望看见的啊!他生了这么个病,他比你还痛苦。工子,你得体谅他。”

如果刘松这话早两天说,依嘉元的脾气,肯定是一挥手打断对方,说句“我体谅他谁体谅我啊”,可今儿个却不一样。想到那一天张大伟眼眶泛红,颤着声说“是爸窝囊,爸没用”,想到那个总是醉醺醺凶巴巴的农村汉子,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庞的模样,嘉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变得柔软而酸涩。少年沉默了两秒,最终撇了撇嘴,小声地说:

“我知道啦,他也不容易……我不说了就是了。”

刘松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再次拿起水壶,一手抓住了少年的胳膊,边给他清洗伤口,边柔声劝说:“工子,我知道你好学,不让你读书你难受,老师也一直在想办法。老师问了在北京的老同学,他们单位有开办助学活动的打算,老师一定会帮你争取……”

“老同学?”嘉元愣了愣,疑问脱口而出,“你是北京的?”

见刘松点头,嘉元忍不住又问:“我晕!你一个北京人跑这里来干吗?在首都找份工作,吃香喝辣的不好吗?没事跑这穷山沟里干吗?自己找罪受啊!”

刘松轻轻一笑,伸手揉向少年的脑门,轻声说:“你不来,我不来,那你们这些小毛头怎么办?总要有人来教你们啊。”

嘉元一愣,心口像是给人揪了一把似的,他傻愣愣地看着刘松轻柔的动作,看着他一边清洗伤口,一边继续劝说:“你爸妈那边,老师会想办法去劝说。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老师绝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好吗?”

太疼了!这家伙浇的是冷水还是硫酸啊,疼得他都像是疼到心眼里去了。嘉元死命咬紧牙,忍住鼻头泛酸的感受。刘松所说的,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不知道怎的,却像是一支箭,戳进了嘉元的里。

这个叫“刘松”的家伙,明明可以在大城市过好日子,却偏偏选择了自讨苦吃,来这穷山沟里支教。工子辍学,他明明可以不管,可这家伙偏偏就是要走这么几十里的山路,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来找他家访……这种人,简直就是蠢蛋吗!

嘉元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头却止不住地泛酸。以前在学校里,每次他上课开小差说悄悄话被老师逮住,老师让他站起来反省,他总是昂着脑袋,特别不客气地反驳:

“你是老师怎么了?老师不过是一种职业,咱们都交了学费的,你收了学费拿了工资就得为学生们服务,说起来你们应该算是服务业,咱们学生都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结果把班主任李老师气得头上冒烟,嚷嚷着“放学留下来,请你父母来一趟”。每次听到这句,他就会很不屑地“嘁”一声:又是喊家长,真是的,以为当老师高人一等啊?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到了这时候,嘉元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老师的确是一种职业,可老师更是一种伟大的职业。刘松没有必要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工子有没有学上,李老师也没有必要为了让他上课好好听讲结果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

老师会说他,会管他,是因为,老师在乎他。

少年垂下眼,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乡村教师。被对方清洗过的伤口,虽然还是血淋淋的,但是已经没有脏兮兮的泥土了。嘉元看着刘松小心翼翼的动作,好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胳膊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少年撇了撇嘴角,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喂,谢谢你。”

他这一声道谢,其实音量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但对于以前一直跟老师唱反调的嘉元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向老师道谢。突然间,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工子那么想要上学了,连他都有些想念有着大操场的学校,想念有着五彩黑板报的教室,想念李老师那张圆乎乎有点儿发胖的面容,想念李老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你啊你啊”特别无奈的表情……

刘松当然不会知道,面前的少年并不是自己的学生工子。对于少年反常的举动,他只当对方是摔得厉害了,所以整个人有点儿发傻发蒙。在检查了少年的伤口,确认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刘松这才舒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问他:

“工子,这么一大早,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山里乱跑?发生什么事了?”

听他这一问,嘉元这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任,他赶紧爬起身,学着刘松先前的样子,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然后歪歪扭扭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山下走。可他还没走出一步呢,就给刘松拦下来了:

“工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嘉元眼珠子转了转,在看见对方担忧的眼神后,他决定说实话:“刘老师,咱们先说好,约法三章,我跟你说实话,你可不能把我提溜回家啊。”

然后,嘉元将遇上生病的张芳,又怎么瞧见神婆给她灌香灰,警察来的时候,张芳妈又是怎么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说“闺女没病”的事情经过,一一跟刘松交代了。

“……张姐她妈那样说,警察也没办法啊。可张姐病得厉害,她那条膀子都快烂了,身上一块斑一块斑的,也不知她妈怎么想的,相信那个老巫婆。”想到当时的场景,嘉元打了个哆嗦,又接着说,“我答应张姐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下山去找医生,治好她的病!”

刘松一直不声不响地听完他的话,让嘉元没想到的是,这位看上去古板还有点儿死脑筋的支教老师,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工子你做得对。不过张家妈妈也好,麻婆婆也好,都不是坏人,你不应该生她们的气,不该拿她们当仇人看。山里的村民大多数都没上过学,没受过教育,那些封建迷信在他们的脑子中是根深蒂固的。张妈妈不是不想女儿好,只是方法不对,好心办坏事。你也不能说麻婆婆是老巫婆,这是他们山里的传统,虽然不正确,但并不是存着坏心眼。”

刘松所说的道理,嘉元其实也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他总觉得难以接受。他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角,小声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不骂她们就是了。行了,不跟你闲扯了,我还赶着下山呢!”

谁知道刘松又伸手拦住了他:“不行,你摔成这样,要回家好好养伤。张芳的事交给我吧,我去县城找医生找警察。”

嘉元一字一顿地反驳对方:“我——不——同——意!是我答应了张姐,我就得说到做到。俗话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就是摔了一跤吗,腿又没废,我自己能走!”

刘松哭笑不得:“你这小鬼,怎么这么倔呢。乖,你听老师的,先回家。不说别的,就你现在这样子,一步一摇地走下山,那得花多久?救人如救火,我的动作比你要快得多。”

这一句让嘉元无从反驳:刘老师说得不错,他现在这腿脚,就算是强撑着下山,也要花好久的时间,整个儿就是一拖后腿的。

思来想去,嘉元终究是点头同意了刘松的方案。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由张芳亲笔写的字条,递给刘松:“那就靠你了,我等你消息啊。”

乡村教师接过字条,学着少年的模样,放进了贴胸口的衬衣口袋里。然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来,模仿少年的口气,大声地发表他的承诺: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注释:

[1]侏罗纪公园:《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是一部1993年的科幻冒险电影,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改编自迈克尔·克莱顿于1990年发表的同名原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