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噼啪、噼啪”……豆大的雨点不断砸落在草叶上，沉重的叶片承受不住雨水的力量，耷拉下来，好像垂头丧气的失意者。天空漆黑一片，不断闪烁的雷电照得地面一片惨白。地面上，那一片风吹雨打的草坪上，站立着无数手持武器的猎妖者，他们大都已经负伤，有几个人已经无法支撑，半跪在地上。
对面残断的围墙上，洛菲雅不断召唤出力量，紧紧箍住一个中年男人的脖颈，他脸色泛青，几乎断了呼吸。
这便是人类，戴着面具，下面的那张脸上写满了谎言。
她曾经多么相信那个所谓的朋友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他的笑容，相信他的一举一动，相信他的承诺……可是到最后，他却背叛了她！原来他就是当初将耳钉刺入她的耳朵、差点儿要了她命的人！原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只是为了将她毁灭，让她无法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眼看那中年男人即将倒地，一道光芒忽然从身后打了过来，洛菲雅纵身一跃，跳到了唯一没有倒塌的一段围墙上。后面急急赶来的少年和尚举起了手，手指间夹着的便是之前她还给朔泽廉的耳钉。
看来他们都想要杀了她呢！洛菲雅眼瞳的鲜红加深了，脚边旋起一股深黑色的力量，像疯狂生长的藤蔓，一点儿一点儿蔓延到她全身。
“那是《山海经》的力量，快点阻止她，她想摆脱纸墨的束缚！”从另一侧树林里走出来的郑临臣皱紧了眉头。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妖都会受到纸墨的制约，而无法施展更强大的力量，如若这些妖强行冲破束缚，后面将不堪设想，甚至会牵连到《山海经》，一旦那些书页被散开，所有的妖怪都会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只从书里逃出来的妖可以与纸墨的制约对抗，他也不知道妖怪冲破制约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他唯一清楚的，就是绝对不能让九尾冲破制约，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她！
少年和尚一伸手，将那枚耳钉抛掷到空中，手中的锡杖被举了起来，细碎的咒文从他唇边溢出：“沉睡在烈焰中的神明，尤红灼更炙热，尤深渊更深湛，汝之身与我身，汝之亡与我亡，汝之眼吾赋予，吾之令喝！起！”
那枚耳钉在空中翻了一个身，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面。
郑临臣一怔，随后看到那少年和尚站在对面咒骂了一句：“这枚耳钉是假的！”他转身略带怒气地看着他，郑临臣也一头雾水……假的？难道被朔泽廉那小子骗了？该死！
朔泽廉坐在图书馆顶层的栏杆旁，从这里向远处眺望，那个气急败坏的猎妖者恐怕是很想立刻杀了他吧。手指张开，掌心中的那枚耳钉依旧平静地躺在那里。红色的宝石被雨水打湿了，晶莹的液体从上面滑落下来，冰凉地顺着手臂流淌进袖子中。
其实他的衣襟早就湿透了，那流入袖子中的冰冷，或许不是雨水的温度，而是这枚耳钉的温度。
他有两枚耳钉，都是当初母亲留给他的。两枚几乎一模一样，其中一枚是母亲的家族世代留传下来的，而另一枚是母亲为了配对专门打造的。这两枚耳钉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分辨，但是如若将它们举到空中，对着白色的灯光，就可以看到，真的那枚耳钉所附着的宝石里有一层剔透明亮的液体，假的那枚则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她死去，也不愿意她被带入书里。虽然才认识没多久，却无法轻易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记忆里抹去。耳垂上依旧隐隐作痛，那句话也不断地徘徊在耳边，她曾经用那样深刻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这枚耳钉还给你！连同十六年前你伤害我的疼痛一起，还给你！”
十六年前，呵，是那只躲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他记得那个时候，正是母亲带他去买蛋糕之前，母亲撑着伞走在后面，他独自在前头跑着，便在一个回眸间，他看见了那只躲在墙角的狐狸。对了，当初他还以为是一只小狗，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尽管周围坠满了雨雾，他还是可以看清她的眼睛。
“妈妈，看，这里有只小狗！”记得那时候他似乎很高兴，立刻伸着手指向她。结果她居然龇牙咧嘴地发出低吼声，阻止他靠近。母亲撑着伞从后面走上来：“那是狐狸，不是狗。”
他一愣：“哎？我还以为是一只狗。”
是狐狸吗？他还没有摸过真的狐狸呢。心里不知道为何一动，他手脚飞快地一把抓住她的尾巴倒拎起来：“哇，真的是一只狐狸，尾巴好大！”
毛茸茸的尾巴虽然沾了雨水，却意外地柔软，还有一股暖暖的温度传过来。她开始拼命地在手底下挣扎，就好像一只发狂的小兽。哦，对了，她本来就是一只小兽，是狐狸。原本还想再玩一会儿，母亲却唤了他的名字：“廉，要走了哦。”
他知道家里是不允许养这些小动物的，似乎从母亲这辈传下来，便有这样的规矩。可他又不想轻易放开她，于是便摘下了左耳上的一枚耳钉，毫不犹豫地扣在了她的耳朵上。大概因为太疼了，她挣扎了好一会儿，他以为只疼那么一会儿便好了，却不知道这小动物后来一直处在风吹雨打的环境里，加上耳朵不能好好消炎，伤口很快变得更加严重。也许便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记恨了他，一直记恨到现在。
但是又像她说的，她从未真的要对他报仇，只是想要把那一日的疼痛，还给他罢了。
二
少年和尚所携带的武器并没有被召唤出来，郑临臣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将要挣脱纸墨束缚的洛菲雅抓住，如若等到她真的冲破这最后一层束缚，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食指一弯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弧线瞬间变作千万道刀刃冲向了洛菲雅。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风铃声，那些横冲过来的刀刃纷纷破碎，散开在空中。
身后那片树林里出现一个荧绿色的光点，随着风铃声越来越近，那光点终于看得清晰了。是一个男子，穿着白衣，手里提着茧形灯，缓缓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一头银白的长发覆盖身后，肩头披着纯白色的狐狸毛，每踩一步就可以看到地面的水花飞旋起一只只半透明的蝴蝶，甚至连低着头的花骨朵儿也一瞬间绽开芬芳。
是当初在琴坊里遇到的那个男子，拥有毫无瑕疵的强大力量——狐族族长幽玄。
“我带她走。”清冷的一句话从天空降落下来，他甚至都没有开口。郑临臣知道，以他的力量绝对无法抵挡这个人，稍一思索，他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我没意见。”
白皙的手指抚上洛菲雅的脸，擦去脸上溅到的一丝血水，然后将她抱入怀中：“我带你回森林，人类的世界不适合你。”
洛菲雅绯红的眼瞳终于淡退了下来，身后的九尾消失了，她睁着眼睛：“南沐佴……”
“无事，我会救他。”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听到他没事，洛菲雅整个心都松懈了下来：“你……一定要救活他。”
“嗯。”他应了一句，便抱着她从断墙上跨了出去。洛菲雅趴在他的肩头朝着圣德利亚学院看了最后一眼，或许这人类的世界，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南沐佴的伤势并不乐观，本以为幽玄答应救他，他可以很快醒过来，但回到森林之后才发现，他伤得非常重。洛菲雅再也不愿相信任何一个人类所说的话，再也不愿去往那人类的世界，她紧紧地抱着南沐佴，拼命地恳求幽玄：“你救救他，族长，你救救他。”
“菲雅，”幽玄放下手里的茧灯，蹲下来，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线，“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这片森林。”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这片森林！”她握紧南沐佴流满鲜血的衬衣，“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任何事，只要我还活着，我便只留在这片森林里，永远不会离开！”
得到了保证，幽玄放在地上的茧灯一瞬间绽开一缕光芒，如一朵白莲般绽放，正中心一片白色的火焰不断闪动着，无数只晶莹剔透的蝶从里面飞出来，盘旋在南沐佴的周围。
南沐佴苍白的脸上终于渐渐有了红晕，幽玄站起身，那绽放的茧灯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形状，他将它提起来，对洛菲雅道：“再多休息几日，便会康复。”
“嗯。”洛菲雅也不多吱声，仍然有些担心地看着还昏迷不醒的南沐佴。
森林里的其他狐狸得知族长把洛菲雅带回来了，纷纷来到她身边，一个一个化成人形安慰她：“菲雅，森林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以后不要再去了。”“你走了之后，我们多担心你啊。”“是啊是啊，族长大人都急白了头发。”“他头发本来就有点白。”“……”
洛菲雅收紧了肩，她微微颤动了一下眼帘，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值得信任、最安全的地方，就只剩下在同伴的身边了。
三
南沐佴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但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失去了记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一只妖。康复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只很普通的小狗，常常叼着一根骨头啃来啃去。而且，他再也不认识洛菲雅，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跑得远远的。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在狐狸森林里有一片很大的沙漠，他常常跑去沙漠里刨洞。洛菲雅就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就如同当初他跟随着她一样。
他是因为受了重伤才把一切都忘记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记起过去的一切？
洛菲雅站在距离他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奔跑，看着他咬着一块骨头拼命甩着头要把软骨撕咬下来，看着他时不时地找根树干撒泡尿，看着他倒在沙堆上四脚朝天地睡觉。
南沐佴应该是讨厌了她，或者是害怕她。只要每次她靠过去，他都会躲开。可是其他狐狸走到他的身边时，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同他们戏耍起来。
一只曾经一直照顾着洛菲雅的狐狸化成人形走到她身边：“菲雅，不必着急，他会躲着你，说明他还记得你，对你有些印象。”
洛菲雅怔怔地看着正高高兴兴和其他小狐狸玩耍的南沐佴：“他怕我。”
因为曾经的她三番五次丢下他，曾经的她骂过他打过他，曾经的她嫌他烦嫌他吵，曾经的她一直欺负着他，所以如今他虽然失忆了，却仍然躲着她，那便是因为他是害怕她的。
“或许是有些不习惯，明明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你。”身旁的狐狸轻轻拍了拍洛菲雅的肩膀，“别担心。以后，他会尝试着接受你。”
试着，接受她吗？
就好像当初他执意跟在自己身边，虽然厌恶着、烦躁着，最后却还是接受了他。如今却颠倒了过来，她要像当初的他一样，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跟随他，最后让他也熟悉自己的气息，慢慢接受她。
“啪嗒、啪嗒”，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渐渐密集，噼里啪啦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坠落下来。一群狐狸立刻散了开去，躲到各自的树洞中，只有南沐佴还蹲坐在原地，他奇怪地抬头看向天空，随后将整个身子缩起来蜷成一团睡了下去。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蜷缩成一团，躲在纸盒里。
忽然“噌噌”地跑了过去，她幻化回一只狐狸趴在了他的身边，软软的狐狸尾巴覆盖到他身上，遮挡了从天空降落下来的雨。狗耳朵动了动，南沐佴睁开眼睛，扭过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洛菲雅，没有躲远，没有靠近，就这么盯了一会儿，随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她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用温暖的尾巴覆盖住两只小兽的身子……
圣德利亚学院图书馆第六层，郑临臣握着红酒杯细细品尝着，他眯着眼睛，视线探向窗外。身后站着的少年和尚一直沉默着，好不容易把武器带过来，却没想到竟然无法启动。那个朔家的少爷把真的耳钉藏了起来，却给他们一个假的，看样子……
“他是被那只九尾迷惑了。”郑临臣晃了晃杯子，声音低沉。
“那只九尾在圣德利亚学院那么久，你们却没有发现。”少年和尚握紧了锡杖，“如果可以早点发现，就不会出现后面这些事情，还有一同前来捉妖的猎妖者们，他们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郑临臣冷笑一声：“她可是比十六年前的穷奇温柔多了，伤了你们那么多人，却没要你们的命。当初你在圣德利亚学院猎妖，为何又放过了她？那个时候的九尾，可是毫无反击之力。你也不是未能看透她，以为她只是一只小妖罢了。”
是的，那个时候的他，的确没有看透那只狐妖……她拥有那样清澈的眼睛，只消看着你，便让你无法下手。可是又有谁能想到，那样的身体里，居然蕴藏着一只九尾，随时可以把整座城市都给摧毁的九尾。
“朔家的少爷那里，我会去游说，定让他把开启武器的钥匙交给你。”放下酒杯，郑临臣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届时还要劳烦你们猎妖组织多派几个猎妖者，一同前往狐狸森林。”
“前往狐狸森林？你们又想发动一次血战吗？”少年和尚皱下眉头，“既然九尾已经逃入森林里，只要她不出来危害人类，我们便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若闯入狐狸森林发动战役，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郑临臣手指按住百叶窗的窗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图书馆外的景色，从这第六层望去，几乎可以把大半个圣德利亚学院纳入眼底：“你可以回去问问你们住持，如果是他，会选择就这样放纵九尾离开，还是将她从森林里带回来？”
一瞬间，整个楼层都安静了，窗外的风吹打着垂落下来的广告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少年和尚微微颤动了下眼帘：“十六年前，你们为了寻她，已经让很多猎妖者葬送了性命。”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地放她离开。从《山海经》里出来的妖，最后一定要回到《山海经》里。如若不能回去，便只能杀死她……”
手中的锡杖忽然动了动，少年和尚已经走下楼：“我回去和组织的人商量，请郑先生务必说服朔家的少爷，把开启武器的钥匙交出来。”
“那是自然，”郑临臣微笑道，“记得多安排几个人，你也瞧见了那个带走九尾的妖吧，他的力量可是在你我之上，哪怕是十个猎妖者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如若要赢，便要赢得彻底，我也不希望十六年前的惨剧再发生一次呢。”
十六年前的惨剧吗……回应他的，只有那锡杖的套环发出的撞击声，哗，哗，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徘徊。
四
郑临臣尝试了各种办法，想要让朔泽廉把那枚耳钉交出来，但朔泽廉丝毫不为他所动。郑临臣甚至激他，搬出他死去母亲的遗愿劝他，他都不愿意把耳钉交出来。
因为他知道，一旦交出来，那么洛菲雅真的只有死，抑或被收回书里去。他不愿意她死，也不愿意她回到书里去。他还记得她吃牛肉的样子，眼睛闪亮亮的就好像灯泡一样，她会笑会哭会闹会发脾气，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孩。
就算是妖，就算是从书里出来的一缕墨，他也觉得她是活的。
或许洛菲雅很恨他，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是不愿意再看到她流血，不愿意再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哪怕她是九尾。如果要他把耳钉交出来，那么自己便成了间接的凶手，他们会利用这枚耳钉发动武器，把洛菲雅杀死，或者带回书里。
所以无论郑临臣怎么劝他，怎么威胁、吓唬他，他都不会把耳钉交出来。那一刻她对他说的话，那一刻她看着他的冰冷眼神，那一片火光四溢，她躺在地上的模样，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最重要的是，洛菲雅其实并没有伤害过人类，无论多么恨他、要报复他，无论多少人类欺负她、背叛她，她都没有想要杀他们！况且，既然她已经逃脱了十六年，为什么不能再多放纵一些时候，干脆让她逃脱一辈子？在这十六年里，世界也都是相安无事的，洛菲雅也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或许就像她说的，从来都只是人类在不断地伤害她！
郑临臣无计可施，说不动朔泽廉，他只能去找朔泽廉的父亲。
朔泽廉的父亲是个商人，跟他一样，事业做得很大，所以商人之间必定有共同语言。
利用自己家族的关系，他与朔泽廉的父亲预约了时间。很快，他们见面了，但是郑临臣却发现，这个商界赫赫有名的男人，也同他的儿子一样，倔强顽固。十六年前他的妻子死在了与穷奇对抗的战役里，所以他非常讨厌守书一族。因为是守书一族提出要活捉穷奇，提出要立刻把穷奇带入书里，所以才会使得他的妻子受到牵连。
见面并不愉快，在办公室里，他连一杯茶都没有，连声音都有些卑微：“朔先生，我想同您谈谈，关于您儿子手里那枚耳钉的事。”
“猎妖组织的人已经同我谈过一次，你们无法从他手里得到，与我没有关系。”男人连头也没有抬，只顾自己批改文件。
郑临臣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样啊……主要是那枚耳钉非常重要，有了它才可以对付九尾。”
“对付？你们要对付几个？以前是穷奇，现在是九尾，为了那一本书，你们害死了多少人！”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男人站起身，“听说那只九尾狐已经回到森林里了，如今你们还要带着人去捉她？若是又伤了人，他们的家人会如何？他们的孩子你们又要如何交代？”
“如若不捉她回来，受伤的人必定会更多。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有些存在，并不是他们没有伤人就不会伤人。”郑临臣抬起眼帘，他心里很清楚，九尾那一天放过了他们，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想伤人，但是她是从《山海经》里出来的，必须回到《山海经》里去，否则，总有一天……
狐狸森林里，南沐佴对洛菲雅的态度终于好了一些，只要是下雨天，他就会允许她靠近，然后等着她毛茸茸的尾巴覆盖在他身上。有时候洛菲雅速度慢了，他就会很不高兴地瞪着她，或者自己缩到她的后面，躲在尾巴下。
洛菲雅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貌似在南沐佴的眼里，让他高兴的只有自己的尾巴。如果是晴天，他又会躲得远远的，稍微靠近一点儿，他就会跑掉。
幽玄最近一直都很忙，自从回到狐狸森林之后，洛菲雅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周围的狐狸都很照顾她，会把食物分给他们吃。洛菲雅每次吃这些食物的时候都会想起拉面里的牛肉，虽然小了点，而且少了点，但是对于她来说都是很美味的。人类什么都不好，只有食物是最好的，她如是想。
南沐佴第一次在大晴天不下雨的情况下接近洛菲雅，是在一天中午。洛菲雅喜欢睡午觉，特别是夏天，天气一热她就死气沉沉的，只想趴在树阴下乘凉。当时其他狐狸都忙着准备晚上的食物，貌似他们一整天都是这样，从起床开始就一直在准备食物了。而她可以蹭吃蹭喝，所以也不在乎这些。便是在这个时候，她正昏昏欲睡着，忽然旁边多了一团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是南沐佴。
下雨天他喜欢依偎在她身边，是因为天气冷，雨水又潮。可是这大白天的，而且这么热，他也蹭上来。是因为他还记得她吗？
洛菲雅心里一动，伸出爪子挠了挠他的耳朵，他立刻抬起头警惕地瞪着她，直盯得洛菲雅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有反应，洛菲雅失望了，干脆转过头继续睡觉。便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抬起头，是一个少年，青绿色的长发，身体修长，一身青色的衣裳，眉眼微动，划出一道道水波：“他已经不是妖了。”
“什么？”洛菲雅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少年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听不懂吗？我说他已经不是妖了，幽玄救他的时候，把他的内丹也收走了，现在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狗而已。就算你再问他，他也不会回答你的，笨蛋。”
“你是谁？”洛菲雅一把护住了身边的南沐佴。她看得出来，他也是妖，而且是蛇妖。只是狐狸森林里一般只有狐妖，其他动物都不是妖精，怎么会忽然混进来一条蛇妖？
见她警惕起来，那少年更是笑得欢了，他飞快地一旋身落到地面上：“怕什么，你是狐狸，我是蛇，应该是我怕你才对。难道，你还怕我把你吃了吗？”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洛菲雅警告道。
其他妖精闯进来，肯定不会有好事，特别是蛇。狐狸和蛇本来就是宿敌，小的时候蛇会偷吃狐狸的幼崽，而狐狸长大了又会捉蛇吃。
五
可这蛇妖偏偏毫无顾忌，他不但闯入了属于他们狐狸的地盘，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没办法，洛菲雅比他矮）。洛菲雅生怕他会伤害到南沐佴，全身的狐毛都竖了起来，龇牙咧嘴地瞪着他：“滚开！”
“哎呀呀，不要这么凶嘛，我是想帮你。”那青发少年嘴角扬起，然后俯身靠近她的耳畔，“你看，幽玄把你好朋友的内丹拿走了，只要你去把那颗内丹拿回来，他便能重新化为妖，以前的事情也可以一并想起来了。”
“撒谎！族长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是救了南沐佴，因为南沐佴伤势太重，才想不起以前的事。只要想起来了，就可以重新幻化成人形！”洛菲雅一把将他从眼前推开。
那少年后背撞到了树干上，却毫发无损地重新站直身子：“你可真是笨蛋。你的好朋友又不是伤了脑袋，怎么可能会因为伤势太重而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幽玄一直不希望你离开狐狸森林，而你的好朋友根本就不是狐族的，他是从人类世界来的妖怪，所以幽玄定是觉得是你的好朋友把你带进人类世界里的。如今机会来了，他以救他的名义将他的内丹取了出来，而你的朋友便再也不是妖，只是一只普通的狗而已。”
“撒谎！”洛菲雅气得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揍过去。但是青发少年却很高兴，因为他看出她眼底的犹豫，看出她已经开始对幽玄起疑心了：“我没有撒谎，如果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找幽玄证实一下。你去问问他，为什么你的朋友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一直不告诉你，你的朋友已经不是妖了，想必是怕你知道真相，会生气吧。”
他这样一说，洛菲雅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是啊，南沐佴就算受伤很严重，也未必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当时幽玄说会把他治好的，可没说治好之后他会什么都不记得。
“人类才是最会撒谎的，我们蛇可从来都不撒谎，”青发少年笑嘻嘻地伸手拂了一下洛菲雅的长发，“我是不希望你被蒙在鼓里，幽玄可不是什么好人。”
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洛菲雅，她一下子拍开他的手：“至少在我眼里，他是个好人！哪怕他真的做了伤害南沐佴的事情，也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会问清楚，绝对不会轻信你说的话！”说完之后，她一把抱起南沐佴，走开了。
青发少年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呵，看来还不算太笨。”
洛菲雅虽然丢下了那些狠话，但是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蛇妖的声音，特别是那句“幽玄可不是什么好人”，更是像根刺一样扎得她难受。是啊，之前南沐佴一直都好好的，虽然受了重伤，但是他并没有将她忘记，而且也还是维持着人形，是后来被幽玄医治之后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停下脚步，托起手里抱着的狗仔细地看了看，小声问出一句：“你真的忘了我了吗？”
“菲雅。”正自言自语着，身后传过来一阵淡淡的竹香，她一惊，转过头来，是幽玄。
他依旧提着那盏茧灯，只是熄了火，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南沐佴就这么四肢僵硬地被她托着，头傻傻地扭来扭去朝着四处看。
洛菲雅想到刚才那个蛇妖的话，立刻把南沐佴举起来：“他不能记起以前的事情吗？有人告诉我，他已经不是妖了。”
幽玄依旧慢条斯理的，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更加深邃了一些：“是谁告诉你，他不是妖的？”
“是一条蛇妖。”洛菲雅说道。
“蛇妖……”手里的茧灯微微一提，幽玄不再作声了。洛菲雅见他不回答，心里不知为何急了起来，她放下南沐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蛇妖说的是真的吗？南沐佴不再是妖了，他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狗，是因为你拿走了他的内丹？”
“你信他说的话吗？”幽玄依旧不解释，只是看着她。
洛菲雅垂下头来：“我信你。”
她只能信他，在这个世界里，她不能信任何人，只能信他。因为是他救了她，是他将她抚养在狐狸森林里，是他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是他一直在保护她。所以，无论幽玄做了什么，她只能信他。
但是，她需要一个解释：“我只想知道，南沐佴到底怎么了？如果只是受伤的话，他怎么会忘记以前的事情？就算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他不会连自己是妖也忘记了吧？”
幽玄就这么看着她，她的眼睛一层一层泛起微红，应该是急了。他忽然收起了茧灯，长袖一拂，背过身去：“我的确收了他的内丹，他也已经不再是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