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天,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六清晨,永和从医院里打电话跟我说:“爷爷快不行了。”我说了声“我马上来”,唤醒至诚,一同直奔医院。好像我这一去就能扭转乾坤似的,其实连荧光屏上那条纤细的绿线也左右不了。走过护士办公室,看见值班医生和护士长在抬着头,注视着与病房同步的监测器。走廊里,其他的病房都关着门,才使我想起明天是春节,长病号都放假回去过大年了。小沫也赶来了,至美也赶来了,连我和至诚,还有兀真和永和,六个人都站着,都不作声,看着荧光屏上指示脉搏的绿线,只有那条闪烁的绿线,维系着我们的希望。希望个什么呢?希望它永远跳动?恐怕不太可能了。希望它停止跳动?唉,我想到哪儿去了。
我们都不是佛教徒,却相信弘一法师,至少相信法师的半句话:长者在弥留之际,一家人要保持安定,好让长者宁静地归于寂灭。生物学不是也证明了,大脑在供氧中断之后,还能维持活动好几分钟……我还在胡思乱想,那条绿荧荧的细线,跳动幅度发生了变化:大跳一下之后,幅度逐渐减小;又一大跳……节奏先还匀称,后来逐渐减缓,越来越无力,最后成了一条永无止境的直线,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划去似的。那是七时二十六分。老人家睡着了,永远离开了我们。值班医生和护士长轻轻走进来看了看,什么都没动,关上监测器,又轻轻地走了。这是前两天谈妥的,他们一个小时以后再来收拾。我只觉得突然失去了依傍,茫茫然的,想不起这一个小时是怎么滑过去的。等几位护士来收拾过后,我们一同送老人家进了太平间。
中午,我倒了半茶杯花雕,至美和至诚开了瓶啤酒陪着我,一同谈老人家的遗言。第一条是要我们自费在《人民日报》上登个广告:“告知相识的人,说我跟他们永别了。”新中国成立前,谁肯花钱,报纸就给登广告,可是也没见过这样的广告。我们愿意出钱,《人民日报》也不会收。肯定是行不通的。第二条,“补说三句,非但不要开追悼会,别的什么会也不要开。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为我开无论什么会都是不适宜的。务望依我,更无他嘱。”我们说,开不开什么会,我们做子女的是做不了主的。老人家在这长长的一生中,参加过不知多少追悼会;在主持夏丏尊先生的和朱自清先生的追悼会上,老人家都说过:追悼死者是活着的人的事,为的寄托各人的哀思;对死者是不相干了,因为他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个想法的本身就包含着极大的悲哀,老人家说的时候自己忍着眼泪,使许多在场的人流出了眼泪。第三条就是留不留骨灰的问题,前头才说过。这二、三两条,都不好办。好在任何举动都得留到春节以后,只巴望出现奇迹,船到桥洞自会直了。二十天来,大家都累了。过了大年初一,就要接待许多人,料理许多事,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晚上的年夜饭照常吃。
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已经到了大年夜前的午后,不多几家报刊打电话来采访约稿。我们统一口径,先交代老人家心脏停跳的时辰,再说我们还没想到发表什么,等定下心来肯定会写的。稿子约谁写都可以,写些什么让作者考虑。有人还说约了稿子来,请我们过目。我们就回绝了。“文责自负”嘛,我们插一脚算个什么呢?
情绪这东西是没法强制的,吃年夜饭大家都打不起精神来,谁都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话题不能集中。到了《新闻联播》时间,就打开了电视:先是报道各大城市的节日气氛,突然变成了哀乐,“谁呀?”大家一愣。荧屏上映出的却是我们家老人家的相片。记得我当时一惊,只想到各家各户都在高高兴兴地吃团年饭,猝不及防,一定有人会噎住的,一定有人会跳起来的。老人家已经过去了,消息迟一两天发有什么不可以呢,何必赶在这大年夜。可不,吊唁的电话已经接连不断了,明天来的客人一定多于往年。要不要布置个灵堂呢?叫客人都向老人家的照片三鞠躬,我们排成一溜在右首站着?商量结果是不设。客人来了就陪着说会儿话,就像老人家赴会还没回来。
老人家不会回来了,我的《父亲长长的一生》该收场了。如果我父亲见到了我写的,会怎样说呢?先说我不该写。这是可以肯定的。看了千把字,老人家也许会说:“用这样的笔调写父亲一生的行状,倒还没有见过。”要是真个这样说了,就倾向于认同了,等于夸奖我的想法还有点儿新意。表现在行动上,老人家就孜孜不倦地帮我修改:问我这儿要不要改,那儿该怎么改。《父亲长长的一生》长达三十多万字,够他老人家折腾的。如果最后说,“给个六十分还是可以的”,我就非常非常满足了,真个像小时候自己爬上了凳子,得到了“成功的喜悦”。已经写得够啰唆的,还添上这段可有可无的空话,实在情不自禁。请读者诸君原谅。
二〇〇四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