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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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各地还掀起了修建故居和纪念馆的高潮。在父亲的朋友中有子恺先生的缘缘堂,雁冰先生的茅盾故居。一九八六年四月我接到吴县统战部詹一先部长的电话,说他特地从苏州赶来向叶圣陶副主席汇报,要在当年甪直五高的旧址上,布置一个教学改革纪念室。我说父亲一直住在医院里,怕不大方便。他说跟我汇报也一样,叫我等着,他马上就来。

詹部长五十来岁,一个人来的,捧着两罐碧螺春;没带随从,这就很少见了。他说,如今的甪直小学就是当年的五高,早就搬进了北边的新校舍,房子和地皮让镇上的印刷厂占了。印刷厂如今造了新厂房,等他们一搬走,就改建成纪念室。陈列的展品还得一件一件征集,真个白地起乌云,还谈不到如何布置的设想。我说,我以为纪念室就设在甪直小学里,如果另立门户,恐怕还得称“纪念馆”。他说那就再好没有了,他们本是这个想法。我说还有个问题,宾若先生带头在五高提倡教学改革,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实物是一件没有了,文字资料只零零星星的一点儿,也许就是我父亲早年写的那几篇文章了,凑不成一个教学改革纪念馆的。纪念馆要尽量突出教学改革,否则就没有了特点;可是这方面的展品收集不到多少,还不能把这四个字挂在招牌上。我请他们再考虑考虑,并答应过一个星期去甪直看看,跟他们统战部中管文史资料的工作人员交换些看法。詹部长说这样好,要我多出主意。

我带了罐碧螺春去医院,让兀真给老人家沏了杯家乡来的新茶。父亲听我讲了只是皱眉头,说一定要办,也等他闭上了眼睛再说。我说他们正好碰上这么个机会,又有房子又有地,只怕错过,所以立刻赶到北京来商量。我们推出不管,他们也会办起来的!要是办得还可以,就万事大吉;如果木已成舟,看着却处处不是那么回事,那就晚了。父亲问我:“已经商量好了?”我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过一个星期我去甪直看看情况再说。”这一个星期中,我的心思都花在了纪念馆上。

到了苏州,詹部长带我乘汽车去的甪直,路过的桥有几座还在赶修,花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街上的人都跟詹部长挺熟,原来他当过甪直的书记。印刷厂在保圣寺西墙外,已经搬走。留下的房屋有鸳鸯厅,当年作为教师的卧室和休息室的;有四面厅,当年作为图书室博物室的;还有一座楼梯咯吱作响的女子楼。这三处还不用大修,靠北墙一溜七间教室,被糟蹋得破败不堪,得推倒重建,做展览室用。我说一定要照原样修复,使展览室本身也成为一件展品,让参观者看看,民国初年的小学课堂是个什么样子。后头是一大片空场,五四中甪直的头一次爱国演讲会,可能就在这儿开的。三棵古银杏还是又高又大,却像六十年来一点儿没长似的。顺便去看了看我幼年时代住过的怀仁堂。在河岸边,我找着了那条青石,每天傍晚都要站在上面,望着父亲母亲在夕阳下,穿过眠牛泾归来。

第二天在吴县招待所,詹部长带了两三位年轻人来看我,商量展览室的布置方案。我先说了父亲他老人家的基本态度,切勿突出他个人。我说我仔细想了想,觉得甪直给予我父亲的,比我父亲给予甪直的多得多。他自己说过,他对基础教育发生兴趣,而且终身以之,是到了甪直开始的,是跟吴宾若、王伯祥等几位先生,一同搞教育改革试验开始的。这是一。第二,我父亲到了甪直,才真个接触到了农民,觉察农村破产已不可逆转。所以他早期写的那些揭露现实的小说散文,有一半是揭露乡村教育的。那些所谓的学务委员,来到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就他说了算。乡村教师那点养不活家的薪水,还经常被他们无理克扣。另一半诉说农民在苦难中越陷越深,写了好几位农妇,还有农家的孩子。都是白描式的,题材和笔调在当时都是新的。我父亲要是不到甪直来,恐怕还以为所有的农村依旧是诗词中的世外桃源呢。还有第三,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父亲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是从甪直开的头;参加文学研究会做发起人,也在这个时候。甪直是个水乡,邮政可办得不错,只要不是狂风暴雨,邮差天天按时把书刊信件送到,消息不算闭塞。那时候的年轻人盛行通信交朋友,我父亲在甪直也如此,有好几位直到近几年才过世。我说我只是理出了一个头绪,大家看吧,展览室是不是就这样布置。

大家没提出什么意见,只说展品征集不易。我说我回去尽可能找,可是不能存奢望。经过屡次搬迁,尤其是八年抗战,早年的东西几乎全散失了。相片和写件,还能找出一些来,复制过后马上还给我,别处还要用。我跟他们说,可以去找伯祥先生的小儿子王湜华,他们家兄弟姐妹多,也许能凑一些。再去找北大的教员商金林,他近年来为了编《叶圣陶年谱》,颇翻了些旧报刊,找到什么就复印了下来,有的可以做展品,布置的时候可以请他出些主意。有些展品得就近在苏州征集。护龙街上旧书店多,可以请他们找。还有些当年的生活用具,如美孚灯吧,一般人家就可能找到。要是有富丽堂皇的白铜吊灯,教师休息室中央最好挂上一盏。院子里多种些草花,玉簪、萱花、书带草、爬山虎,种一次可以管好几些年;牵牛、茑萝、凤仙、鸡冠,得年年种。可以跟小学里的劳动课结合起来,我父亲那时候就是这样做的,还是有生命的展品呢。展品征集得差不多了,按布置的次序编个脚本,连每件展品的说明词都拟得了,才可以动手布置。

记得我后来又去过苏州两三回。吴县统战部管文史资料的邹志一兄来北京的回数更多,他要找各方面的人士帮忙,又要跟我“汇报工作”。展品收集得差不离了,说明词经过反复修改,可以通过了。纪念馆的匾额,请赵朴老写的,准备刻在水磨青砖上。如今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才半年多,已经可以请城里美术工艺厂派人到甪直,制作展览的隔扇了?志一兄信上叫我考虑,开幕的那天,得邀请哪几位教育界和文学界的知名人士。正在这时候,记得是十一月初,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不太显眼的新闻,说各地的故居和纪念馆搞得太多太滥,国务院通知,今后必须申请登记,获得批准后方得建立。甪直的纪念馆申报了没有呢?还未听说过。我带上报纸,乘火车赶到苏州问詹部长。詹部长说尚未见过这个通知。我说:“现在看见了,我们得先办手续,等批准了,纪念馆才可以正式开张。”詹部长说:“有这样严重吗?”我说:“要真个碰上了,推出来当作典型批评,那可不好办了。”他说“我们可没有拆滥污”,要我去甪直看看。纪念馆前后两座大门已经砌好。赵朴老书写的馆额已刻上青砖,纹丝密缝地嵌在门楣上了。所有的房屋,粉刷油漆都已完工。二十来个人在制作隔扇。有些部位需用照片,老照片实在找不着,他们用彩墨画替代,不让展览中断,真还动了不少脑筋。写的美术字也大体不错。詹部长也许觉得我这个人太死心眼儿了,最后还是答应暂时不搞那个颇有点儿招摇的开幕式。

父亲在过世前留下十分简要的遗言。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二,老人家添上了最后一条:“如有医学院校需要,把尸体赠与。如果火化,骨灰不要捡回。”我们子女看了都没提出异议,可是对于骨灰,事到临头都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个狠心。母亲过世,祖母过世,他老人家在处理丧葬的过程中,尽情宣泄了自己的部分悲痛;怎么没替我们子女考虑考虑,到了那个时候同样需要宣泄呢?后来,那个时候终于到了。老人家的骨灰,终于捡进了一个丝织品的口袋,装进了一个木雕的骨灰匣,挨着编号,存放在八宝山灵堂里的架子上,可是我们总觉得事情还没有了结。我正在想,詹部长来辞行了。他是代表吴县,来北京参加我父亲的遗体告别式的。

一见詹部长,我就想起了纪念馆后边的那一大块空地,想起了缩在空地西北角的陆龟蒙墓,把父亲的骨灰盒埋在那儿,不是挺合适吗?我这么想就这么说了。詹部长说再好没有了,他回去就办。我说要一切从简:“挖一个浅坑,砌一个穴,把骨灰盒放进去,盖上块水泥板,堆个土堆,紧贴土堆砌一圈齐腰高的石块,再在前头竖一块碑。跟陆龟蒙的墓一模一样,正好做个伴。”詹部长连连说不可,这样草率,甪直人是不会安心的;叫我尽管放心,他知道怎么办,说完就兴冲冲地告辞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倒傻了。我忽发奇想,为的是安心,结果恐怕要闹得不太安心了。编《叶圣陶集》和建纪念馆,老人家尽管不怎么情愿,都还是点了头的。可是父亲的遗言已经让某报发表了,我们还要给老人家造墓,而且大造其墓,岂不成了孽子?

詹部长回苏州不久,就寄来了工程设计图,比我的设想不知气派了多少倍,全部用花岗石砌,坟墓砌在墓台上,墓台至少比八条的院子大。背后有短墙,朴老书写的墓碑嵌在短墙上,三面有石栏。我回信说:甪直人觉得可以安心,就照图纸画的办吧。当年十二月八日,我们去到甪直,把父亲的骨灰安放在墓穴里。那一天,省里和北京的有关单位都有领导者,有关团体都有知名人士,到甪直参加了仪式,等于同时给纪念馆开了张。甪直人可以安心了吧。詹部长和志一兄他们费了多少力气多少精神,我心里最清楚:一年多来,他们没喘过一口气。

父亲的身后事留到后头再说,先补说老人家的几件生前事。一九八二年年初,有朋友说叶圣老八十八岁了,要给他做“米寿”,正好同时纪念他从事教育工作七十年,被老人家知道亲自挡住了。可是信息已经泄露了出去,有些报刊已经组织了稿子。二月廿四,《文汇报》上刊出的徐铸成先生《怀叶圣老》,看来就是催逼出来的:开头交代文章为何而写,结尾说“祝叶老健康长寿,至少再活二十年……”中间略述两位老人家数十年间的交往。字数最多的有两段:一段记的是一九四九年从香港乘船北上途中的趣闻,一段记我父亲在一次民主人士座谈会上的发言。铸成先生是这样写的:“三月初,辗转到了解放不久的北平。一天,周恩来副主席邀约我们和在北平的民主人士座谈对今后的希望。我分明记得叶先生讲的几句使举座吃惊的话,大意是:‘我已年老,脑筋迟钝了,希望勿勉强我改信唯物主义。’事实证明,以后他一直是努力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的。他既不是那种‘面从,退有后言’的人,也不‘遇事三分左’,还没有想通,先附和、表态。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是真正愿意和党肝胆相照的。”

当时我读了铸成先生“分明记得”的,使举座吃惊的话的大意,心里也很吃惊,我从未见过父亲在这种场合上发这样的狂言。铸成先生的吃惊是可以想象的,他不得不记下来。记了下来,又觉得不大妥当,所以加上“事实证明”的这一串话。我怀疑,这次会我父亲是否被邀请了,因为他那时还没参加党派,而无党派的领袖,大家公认是郭老沫若和张老奚若。铸成先生参加了不假,因为他有记者的身份。二月廿六,晓风兄赶来找我,说在《文汇报》上说我父亲拒绝唯物主义,影响不好。他写了篇稿子,要他们更正。我说文章已经登出来了,就不好办了。他说有,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偏说无,这个“无”只能凭推理,是拿不出凭证来的。晓风兄的文章是寄去了,没被采用。父亲在那天的日记中说:“余昨见此文,以为不必辩。大概余从未道及‘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之名。在大庭广众之中作如是表态,决不类余之习性,与我相知者自能知之。今晓风好意,既已写成稿子,亦不便劝使勿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