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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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傅彬然先生是我们动身去四川参观的前一天过世的,到了成都才接到讣告,我父亲只好打了个唁电。记得那年年初,我陪父亲去医院探望彬然先生。他一直处在亢奋状态,脸涨红了,不肯躺在病床上。据医生说也是一种老年性痴呆。见了我父亲,他一再重复,“我没有问题”,好像说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又像说他的历史没有问题。后来他闹着非出院不可,出来了几天又住了进去。看来是没希望了,父亲惘然地说。彬然先生过世将近一年,云彬先生也去了。他是典型的老年性痴呆,似乎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却了,呆呆地坐在一边不说话。宋师母身子单薄,先过世,他好像无动于衷。五届全国政协开会,他受子女撺掇,由外孙陪同报了到,住进了友谊宾馆。我去问候他,他对我笑笑,可见得是认得我的,却想不出一句要说的话来。在这之前,父亲由我陪着,去探望过云彬先生。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两位老人家还对饮了一杯啤酒。云彬先生终于想出一句话来了:“圣翁,你今年几岁?”父亲回答说:“八十二。”才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圣翁,你今年几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一句话:“眉毛白,髭须白。”对我父亲微笑着,念童谣似的,断断续续说了三遍。啤酒不再冒泡,已经喝干。父亲站起身来,告辞了当年谈笑风生的云少爷。

“文革”早期受到过冲击的,颇有几位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讣告上也写着“因病医治无效”。这句话用在这儿可太不公平。要不是医护人员精心料理有效,老人家哪能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维持好几个年头呢?受过极大冲击的,有的一息尚存,神志还非常清晰。冯雪峰先生就是这样。我父亲听说他割除肺癌回家了,特地去探望。雪峰先生瘦得落了形,没力气说话了,声音发沙,轻得难以分辨,说了不多几句话。最后一句,“不要再来看我了”,我父亲不但听清了,过后说起还老泪盈眶。大约两个月后,有朋友打电话通知我,雪峰先生过世了,又叫我暂时别告诉我父亲,免得老人家伤心。他不知道我父亲已经跟雪峰先生诀别过了,已经在等候追悼会的通知了。

通知等了个把月才到。那天上午,我陪父亲去了,到的人站满了一礼堂。一切都行礼如仪,大家都不走散,等着听念悼词。那时候开追悼会,悼词是非念不可的,尤其是对受过迫害的。静了五分钟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韦君宜站出来说:“追悼会到此结束。”大家才诧异而散。父亲问了愈之先生,才知道雪峰先生的问题确已解决,还没批下来,悼词还不好写。果不其然,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七,又开了一次有悼词的冯雪峰同志的追悼会,会场上首供着雪峰先生的骨灰盒。盒上的字是开会前两天,雪峰先生的子女请我父亲写的。写这样工工整整的小字,我父亲是极其用心的,照着送来的字条,居然一个字没写错。记得在“拨乱反正”的那两年中,去八宝山的次数特别多,除了送别正常老死病死的,还要追悼在十年浩劫中因为受到迫害而去世的。从礼堂出来,愈之先生跟我父亲握别时常说:“下回来八宝山接着谈吧。”父亲也不以为忤。

那天参加了云彬先生追悼会回来,坐在车上,为那篇才听过的悼词生闷气。我说,祭文历来有两种:一种像《祭石曼卿文》,念起来叮叮当当,一连串的好话,祭谁都用得上,换个名字就得;一种像《祭十二郎文》,没有真情实感是写不出来的。悼词恐怕也如此。起草的人很可能跟死者并不相识,只能公式化概念化。老人家听了说,这倒是个谈文风的好题目。回到家里就叫我把《古文观止》找出来。老人家这一回下笔还算快,过了一个多星期就写得了,叫我看一遍,有什么意见尽管提,还问我发表在哪里好。我提不出什么意见,说这一篇近于阅读笔记,就给了《读书》吧,他们每一期都送来的。父亲就把这篇《祭文·悼词》,寄给了主编冯亦代先生。

《祭文·悼词》发表后,受到好几位朋友的认同,上海有人传话来说,黄裳先生看了说:“姜还是老的辣。”父亲颇有些儿自得。近两年来受报刊的邀约,老人家写过不少提倡改变文风的短文,老调子唱得自己也烦了,却像应景文章似的,没引起多少人注意。他可能想到有效的提倡,莫过于自己参与。长篇大论老人家没力气写了,跟《文汇报》约好,大约每星期供给他们一篇短文,主要是关于教育方面的,起了个栏名叫《晴窗随笔》。还偶尔写些短文,应景的,却不是落套的,不用一句空话和套话,交给《北京日报》发表。有关文学创作的,仍旧交给《文艺报》。

产生轰动效应的是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发表的《我呼吁》。《中国青年》刊登了一篇《来自中学生的呼声》,反映片面追求高考升学率的,要我父亲这位老教育家发表意见。五四后不久,陈衡哲先生带头呼吁过“救救孩子”,真是个老问题了,是得向老教育家请教。可是叫我父亲怎么说呢?害处,仍旧是那么些;形势,可严重多了,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家都是看得见的。分明是个系统工程,非综合治理不可。我父亲还不习惯做这样科学的概括,只得向各方各面发出不同的恳切呼吁:各级教育行政当局,包括教育部的领导、教育局的领导,以及大学和小学的校长和教员,都呼吁到了。最贴肉的当然是中学的校长和教员,分别写了两大段。又向学生的家长做了呼吁;还呼吁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也看看这篇调查摘要,请他们在工作中切勿掉以轻心。《我呼吁》发表后,有关单位开了座谈会,请我父亲参加。教育行政当局重申了反对片面追求高考升学率的种种决定,问我父亲有什么要说的。我父亲回答说,想到的在《我呼吁》中都说了:总之要摆正教育思想,改进教学方法;要想方设法切实减轻学生的负担,使他们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得到全面发展,成为能独立思考的、有丰富的想象力的、建设社会主义的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