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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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忽然之间,胜利了;在各种报纸的号外声中,八年抗战,才一星期就胜利了。八月六日,美国空军在日本广岛扔下了原子弹;九日,苏联对日宣战,红军长驱直入开进伪“满洲国”。小日本没戏了,八月十日表示愿意投降,接受中美英苏四国的最后通告。号外一上街,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一阵紧接一阵,像要渐渐停下来了,忽地又一个轰天雷。大家都兴奋,舍不得阖上眼睛。第二天的报纸上说,日本投降系政府奉天皇之命,希望早复和平,免除戮杀,因而愿意接受四国之最后通告。十二日,报纸上刊出消息:“中美英苏已表示接受日本之投降。”多数人感到不解气,哪有这样便宜了小日本的。前夜的欢腾凉下来了,像馒头下了屉。小日本就鬼在这样的关口上,十四日的报纸上说,四国之复文交中立国后,日本尚未答复。你看看,主动权反而像握在他掌中似的。直到十四日下午,各报发出号外,说日本已答复盟国,接受盟国之旨,从此投降。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稀稀朗朗,似乎晚饭后就消停了,只听得卖夜报的叫唤声。我说的是成都城里的情形。直到十五日,晚报才刊出中美英苏四国已同时宣布准许日本投降的消息。十六日下午,各街巷保甲纠集市民,去春熙路孙中山铜像下献花,庆祝抗战胜利。一路爆竹锣鼓,行列中大多是衣衫步履两不整的老年人;小学生还在暑假中,没法集合起来列队应差。

抗战必胜,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几乎没有人再怀疑了,即使在湘桂大撤退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可是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叫人措手不及。我父亲兴奋了才不多时,就感到一阵羞愧。羞愧自己不曾为争取胜利尽了多少力气,也没有真个付出些什么物质上的支持。在文章中,他不能扫读者的兴,把心中的懊恼全部倒出来,反而叫我赶紧在《开明少年》上介绍杜甫的“剑外忽传收蓟北”。看他自己,却一点儿没有“愁何在”、“喜欲狂”的神态。十日号外发出“外传日本投降”的消息,父亲在日记上说:“余自问殊无多兴奋。日本虽败,而我国非即胜利。庶政皆不上轨道,从政者无求治之诚心,百端待理,而无术以应之,去长治久安,民生康乐,为期固甚远也。”朋友们的想法也大多相似,第二天叙谈之后,我父亲在日记里说:“诸友闻昨夕之讯,类多不成安眠。思念已往,瞻望将来,忧思正多,欢欣尚远,宜其如此。”十三日的日记上,父亲记着有一位音乐教员来看他,说如今胜利了,集会的时候大家想唱些什么,但是没有可唱的。要我父亲写一支歌词,他愿意谱曲。父亲只好委婉地回答他:“未必有成。”

暑假快过去了,各大学免不了有些人事更动,好几位主持文协成都分会工作的朋友,都先后离开成都了。佩弦先生八月廿八来看我父亲,说第二天有飞机,他将直飞昆明,两人都复员在即,估计下一次或相会于上海。没料到从此劳燕分飞,这竟是他们俩的最后一面。

父亲常扳着指头算,上海的回音怎么还不来,他向老朋友们祝贺胜利的信已发出这许多天了。听说跟大后方一个样,上海和所有的沦陷区都先是兴奋了一阵子,跟着就泄气了;说得正确一点儿,在“兴奋”和“泄气”之前,都得加上个“更”字。受敌伪统治了那么些年,巴望自己的政府打回来,眼睛快要望穿了。如今回来了,堂而皇之说是凯旋,说是解民于倒悬。那批接收大员不就是各级军政官僚么?他们八年多来的所作所为,大后方谁都看在眼里;如今腆着个肚子走进沦陷区,哪能立地洗心革面,变成个人样呢?国民党挽回民心的最后一丝微弱机遇,也叫他们给掐断了。这个“无耻荒淫”的集团,还在顽固地表现它的存在,还要造成不知多少祸害。那另外半边呢?八月廿八,报纸刊出消息:“美国大使赫尔利飞延安,邀得毛泽东到渝,与蒋氏谈国共两党之团结问题。”我父亲在日记中记上了读后感:“此事最为国人所切系,团结问题不解决,则抗战方毕,内争必起,民不堪矣。据毛之复电,似其来渝颇有可能,若能从此和解,双方赴之以诚意,则共事和平建国,前途实多光明。余虽不与政治,然望治之心甚殷,极欲于未死之年,获睹民生康乐,庶业繁兴。”第二天报纸上刊出的头条新闻,果然是“毛泽东飞抵重庆”。

九月七日,重庆《东方杂志》《新中华》《宪政》《中学生》等八种杂志以实际行动抗议审查制度,自即日起不再送审;还准备发行联合增刊,刊名《民主与团结》。成都各报馆、通讯社、杂志社得到信息,于八日上午开会,商议共同表态,大家推我父亲当主席。我父亲也不推辞,他说:审查制度之必须取消已无可争辩,既然政府不取消,我们自动取消,最为干脆。而且当此时会,最为相宜。会上议定致书重庆的八种杂志,表示以行动为响应;还讨论了如何站在舆论界的立场上,发表宣言,提出要求,推我父亲起草。父亲花了半天工夫,把各位在会上的发言,归纳成一篇两千来字出版界要求自由之意见书,要点在于取消事前之登记特许,事后之检查和传递邮运中的扣留,并言政府协助言论界复员须求其公平;严惩降敌附逆之文人,保障文人之人身自由,文化事业不得垄断等等。成都各报社、通讯社、杂志社可自由签名,然后发表。过了十天,又开会决定组织一联谊会,学重庆的样,也出一联合增刊,刊名《言论自由》,由我父亲写了篇八百字的发刊辞。直到十月一日,官方才宣布废止新闻检查和图书杂志审查,机构同时裁撤。这是后话。回想《中学生》被扣的最后一篇,是张友渔先生写的《收复东北》,时间恰好在美国投下原子弹之前:那些审查老爷,看来并非都是白吃饭混事由的,在纪念“九一八”的例行文稿里,他们也能嗅出味道来。你说这检查制度该不该废。

这时候,我们家已决定九月底迁重庆,好赶在年底前,加入开明复员东归的大队。八月廿二接到重庆开明来电,说台湾用的课本急待商订,催我父亲提前到渝。范老太公前两封信已提到过:台湾收回,蒋介石将派陈诚去当行政长官,他的堂侄寿康先生将跟陈去当幕僚,主管文教方面的事务。父亲想,这些官场中的事都跟自己无关,如今台湾收回了,学校里总不能延用日本政府审订的课本,再让学生受日本军国主义的奴化教育;自己能尽点儿力气的就不该甩手不管,于是托人买汽车票,决定廿六动身。这剩下的四天可忙了,要辞行,受祖饯,收拾行李,各方面的工作要交代清楚,文章是没法写了,却增加了许多临别题赠。至诚已经在重庆了,至美念金女大不能一同走。走的是四代,母子三组共六人:祖母和父亲,母亲和我,满子和三午。祖母八十一,晕车,满子又怀了孕,两天的长途汽车,总算都熬过来了。至诚和章士敭兄等在车站上,把我们接到保安路开明重庆办事处,东归算是走了第一程了。范老太公告诉我们说上海已来信,朋友家都安好,生活都比川中更艰苦;夏先生肺结核复发,肋膜发炎,近来好些,精神不佳。

晚饭后到较场坝螃蟹井三号,开明租的宿舍得往下走五六十级。我们家占三层楼前后两间,前楼安排了三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住祖母、我、满子和三午;后楼安排一张书桌一张双人床,住父亲母亲,吃分店送来的包饭。父亲第二天就去商量供台湾用的教科书。说先编历史和国文,以程度之高低,历史分为两册,国文分为三册。图文课本形式类似民众课本:前两册相当于初小,后一册相当于高小。有了这五本教科书,台湾学校才好开课。这批幕僚定于下个月赴台莅任,要把稿本带走。父亲和他的老朋友晓先先生负责国文,父亲和我跟他一起商量,前两册的课文由他写,后一册的课文由我写,所有的练习都由我来编,最后全部由我父亲审定。工作量数我最大,我可以别的事全不过问;父亲可办不到,有许多事,他是推不掉的。我一上手就闭门造车,把借来的词典和参考资料全摊在床上,才能腾出半边书桌,坐在床沿上写稿。夜晚得把这些劳什子收拾起来,一一搬上书桌,方得把身子在床上摆平。到十八日才完成一半,寿康先生来催了,说先把这一半带去也好。于是父亲连夜改写,母亲连夜誊写,于次日交给了寿康先生,好让他第二天飞台北。到下月八日,我的五十课才全部完成,父亲看了把批语写在日记上:“虽颇草草,内容不坏。”晚上,爷儿俩在家里对饮,真有点儿自我陶醉。

国共两党谈判了四十三天,签订了《双十协定》,国民党表面上不得不同意共产党提出的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十一日,毛泽东飞回延安去了;十一月十四日,重庆《新民报晚刊》发表了他赠给柳亚子老先生的《沁园春·雪》。“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们把希望全部都寄托给“有为惕厉”的那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