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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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当年乐山只土桥街有两家书铺,叫作永言书庄和昌言书庄,老板是姓周的兄弟俩,都是和气生财的面相,哥哥更胖一些。奇怪的是那回遭炸,土桥街上就这一东一西,双胞胎似的两家书店岿然不动。乐山和西南各县的中小学教科书一向归他们供应,忙上两季,一年的进账就齐了。铅字排印的古旧书有这么两架;常用的工具书跟大后方各地一个样,都早已售缺。桂林、重庆、昆明出版的新书杂志,他们一律不进货,使乐山唯一的最高学府当局十分放心。在这一点上,成都跟乐山大不相同,原有大学两座,加上内迁的在十座上下。书铺呢,商务、中华、世界等的分店,都在商业中心春熙路上;少城公园北边的祠堂街,原先只有一家开明的特约代销店,挂着“成都开明书店”的牌号,三四年来,大小书店连成了串,到西口又南拐,一直开到了公园东门对过。大后方各个城市出版的新书期刊,在这里都能找到。再说报纸,成都当地的日报有三四种,大多附有副刊;重庆的《中央日报》《新华日报》《新蜀报》《新民报》等等,隔天准能看到。我可以举出许多事例,说这一回搬到成都是搬对了,其中头一件,就是跳出了宁静的闭塞。我想父亲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成都开明书店跟开明成都分店不是一码事,这件“双包案”,我本来想不提的,写到现在方发觉不交代清楚还不成。先是洗人先生把雪舟先生从汉口调到成都,让他当开明成都办事处主任。成都开明书店在抗战之前就开张了,老板是本地人冯月樵先生,主要经营开明在川西的销售业务,包括批发和门市。办事处是总店的派出机关,管理这一地区的资金核算,书籍印制,以及与别的地区的协商调度,如果改作分店,把销售也担当起来,岂不利落。月樵先生哪儿能不明白,到合同期满,成都开明书店的牌子不得不摘下来了。雪舟先生又不想太伤感情,撺掇他带头集资,自己搞出版,还答应大力相助。月樵先生真个办起了一家普益图书公司,雪舟先生拉了几位开明的老作者业余给他当编辑。他请我父亲当总编辑,我父亲没答应,回说在教育厅任了职好像不大方便。他立刻改口说要我母亲去帮忙,父亲答应让我母亲一个星期去两个半天,料理些编辑方面的杂务。

月樵先生对市面是极熟的,我记得他对选题出过的三个主意,后来实现了一个半,这就很不容易了。一是要我母亲编一本小字典,说《学生字典》脱销已久,总不是个事。只要编出来,就一本万利。母亲说她没有这个本事。雪舟先生说,把过去的旧字典收罗几本来,择善而从,改头换面抄一遍,不就成了么。母亲把收罗到的小字典带回家,跟父亲一说。父亲说:“哪能有这等便当的事,揽在身上有苦吃了。”我听了说:“让我学着抄一部分吧。”一动手就发现还不能一抄了事:许多僻字,小学生是碰不着的;许多熟字,小学生是用不着查的;还有些字不说还清楚,越说越糊涂。怎么办呢?母亲和我的标准不一样,父亲最后通读一遍提出意见,吃饭的时候倒有可谈的材料了,可是都说没有把握。好在最后讨饶作罢的还是月樵先生,他发现成都没有一家排字房能接字典的活,也找不到如此高水平的校对,连重庆也是这样。

二是说抗战前,我父亲和子恺先生合作的《开明国语课本》,在成都销路不差,现如今因为内容跟不上形势,停版了。可不可以请两位重编一部《普益国语课本》呢,我父亲回说,子恺先生如果答应,他就同意。子恺先生当时在贵州遵义浙大,回信答应了。先编写初小的八册,多数课文由我写了初稿,父亲修改之后,母亲誊正,韵文几乎都是父亲自己写的,一并寄给子恺先生作画书写。可惜成都没有做锌版的工厂,只好用木版印刷,刻工又跟纸张一样拙劣,拿在手上叫人伤心,没劲。印了头五册好像就无下文了,这个主意只好算实现了一半。

三是创办月刊《国文杂志》,说现如今的中学生国文程度实在太差,给他们一些必要的辅导是义不容辞的。说中学生的国文特别差,我父亲是一向不同意的;数理化生音体,跟国文相比,程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念了一辈子“子曰”没念通的人有多少位,两千多年来不曾做过统计,只孔乙己一个,因鲁迅先生给他作了篇外传,才得以流芳百世。没念通也不能怪孔乙己程度低,得从教育目的和教学方法等方面去找问题。办一种月刊谈谈这些问题,给学生们一些启发,多少有点儿好处。我父亲答应了下来,让我母亲出面当主编。一九四二年一月出创刊号,三十二开土纸本,才两万来字。四篇主要文章是父亲自己写的,除了《略谈学习国文》一篇,其余都署的笔名;杂志社的零星通知都不署名,还挑了两篇我们兄妹三个的习作,这是现成的。父亲当时就寄了若干本创刊号给桂林的朋友,约他们写稿。最先回信的是云彬先生,他大呼可惜,说他们正在打算出版《国文杂志》,已由文光书店出面申请登记。十六开本,约五十面;虽然也是土纸,可不像成都的那么糟。桂林的朋友们都主张不如把普益的停了,集中力量办好文光的。父亲只好找月樵先生商量。月樵先生很大方,说既然这样,《国文杂志》就维持到六月号告一段落,向读者公告移到桂林出版。父亲的这一出独角戏,直唱到了四月底边第六期发稿。文光的《国文杂志》八月创刊,人称“桂林版”;普益的就成了“成都版”。附带交代一声:《国文月刊》是另一码事,是西南联大和昆明师院的学术性刊物,印制销售由开明桂林分店代理;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才归开明书店在上海编辑出版。

父亲初进教育科学馆,真以为从此得做研究工作了,还担心不知从何入手。没想到一年多下来转了个圈,又死心塌地做起编辑工作来。颉刚先生早看穿了,说郭厅长这样礼贤下士,无非要给教育厅,就是给他自己撑个场面,多少给他做点儿就可以了。可是我父亲太老实,又闲不下来,跟佩弦先生合作的两本阅读指导举隅接近完工,他就想接着请人写一部《文法指导举隅》,也是给国文老师做参考的,跟佩弦先生商量。佩弦先生说他干不了,有一位吕叔湘先生,准成,在云南大学讲过“中国文法”课;如今应了华西大学的聘,把家搬到成都来了。父亲在刊物上看到过吕先生的文章,以为他思路清晰,有自己的见解,因而早就记住了他的名字,第二天就给他写了封约稿信。过了两天吕先生的回信就到了,说愿意试试看。第二天是三月廿九,老是细雨蒙蒙的,吃过午饭,我父亲再也等不得了,撑起油纸伞步行到华西坝。他在日记上记着:“虽初见,谈话亦随便不拘。君于国文英文教学均极关切,现在华大研究所,研究我国语文法。托其为馆中编《文法指导举隅》一稿,当承应允,云三四月内即可完成。谈一小时许而别。”叔湘先生牢记着这个日子,四十三年后写的《怀念圣陶先生》,就是从这次初见写起的。我核对了一遍,只发现吕先生把“下午”错成了“上午”;把介绍人朱先生错成了顾先生。我说的不会错,给吕先生初次写信约稿的前一天,父亲单邀朱先生,两个老友在家里吃酒长谈来着。跟顾先生在宴席上见面是八天前的事,不符合我父亲的急性子。

父亲离开教育科学馆的日子,在一九四二年的《蓉桂往返日记》中可以找到。那段日记长达三个月,从四月十五开始。那一天,傅彬然先生突然来看我父亲,说是奉范老太公之命,邀我父亲去桂林一游。父亲想去一趟也不错,许多老朋友已五年不见了,尤其挂念的是新从香港冒险归来的那一批。谈了几天,方知道是要他去桂林组织开明的编辑队伍,讨论出书方针。在大后方这张棋盘上,成都、重庆、贵阳、昆明、桂林五个眼已经占住,可是出不了新书,还像一爿只能贩运经销的书铺子。回想当时在汉口,悔不该把几个只会弄笔杆的人都遣散了。好在如今有不少聚集在桂林,即使改了行的,见了面闲谈还常常谈起旧开明来。能不能把编辑部重新组织起来呢?范先生邀我父亲去桂林,就为的同大家商量这件事。既然商量,定要他成,成了之后,脱不了身:我父亲的行事规律就是如此。他写了封信给郭厅长,说开明让他去桂林开会,没说定哪一天回所销假。郭厅长立刻派四位所里的同事,送了五百块钱旅费来。父亲说去桂林是为开明的事,不能用馆里的旅费,退了回去。郭厅长心里明白,连夜赶来叙别。一个没提辞职,一个也不好恳留:这才叫别扭。

《蓉桂往返日记》共四万多字。头上半个月,父亲为离开成都做准备,了结了在教育科学馆和普益图书公司已应承下的种种工作,基本上还清了拖欠。五月二日动身,第一站重庆就为等候便车,白耽了整整十天;十五日到达贵阳,又耽搁到月底,六月四日方抵达桂林。在途中,父亲作了首五律数说行旅之难:

自古难行路,今难倘有余。

临程谈“黑市”,过站上“黄鱼”。

蚁附颠危货,麇推老《病车》。

“抛锚”愁欲绝,浑不傍村墟。

“难行路”恐怕实指川黔桂一带的崎岖古道,如今修了公路总该好一点儿了吧?谁知“倘有余”,更加难走了。“黑市”是票贩子的要价;“黄鱼”是司机挟带的旅客,不知是否因为老溜边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卡车上堆得高高的货物一路摇晃,乘客还在摇晃的货物上头巴着呢。《病车》是子恺先生为题他的漫画创造的辞,已损坏的汽车还是老货,上坡得靠乘客大家一齐用力推。要是“抛锚”抛得不是地方,前不傍村后不着店,怎不叫人愁煞也么哥。这么一个多月的公路行旅,大多数日子是花在等车上的。心神不得安宁,老悬在没着没落的焦急之中,谁也受不了。因而我父亲一到桂林就去航空公司定了张回重庆的机票。飞机的班次少得不像话,也得耐着性子等,直等到七月一日才飞成。这二十五天,父亲可抓得特别紧,给《中学生》和《国文杂志》都准备了将近两期的稿子。

一九八二年夏天,至诚读完这段日记对父亲说,近来有人写文章回忆抗日期间桂林的出版界,这两三个月的日记,正好供他们参考,何不抄下来发表。父亲听至诚念了一遍,记起了许多茫然往事和已经作古的老朋友,就答应了,还自己写了篇小记,发了几句感慨。日记写的非今非古,都是六十年前的风物人情,用不着我删节或补充。只有一处,父亲到贵阳的次日下午,遇见了在国际救济会当驻会常务委员的章元善先生,记下了这么一句话:“关于去年司长任内受冤之事,语焉不详,约略以‘梦’字了之。”司长任内指在经济部商业司当司长的时候,这个梦可非同寻常,人们都说是最高当局要借他的人头,以平民愤。元善先生是我母亲的表兄,我父亲的小学同学,《我们的骄傲》中一同相约去见黄先生的就有他;我唤他表舅,最早的留美学生,曾撺掇我父亲跟他同去留学:这些事儿前头都讲过。他回国后因热心公益事业,被推任华洋义赈会副总干事、总干事。一九三一年长江闹大水,政府在上海成立救济水灾委员会,把他请了去当总干事。我就是那时见到他的。他住在一间厢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没有别的家具。床上挂着夏布中式帐子,床下有个白布口袋。听说他每天早上要换内衣,口袋就是盛换下来的内衣的,留学带回国的生活习惯,我看到的就这一件了。一九三八年我们家到了重庆住在西三街,我又跟这位表舅见面了。他一人住在山梁上青年会的招待所里,好像工作还不大落位,常常从公园下来,跟我父亲和范老太公去对面的茶楼吃茶;后来我病卧巴蜀学校,表舅来看过我好几回。我家去了乐山,通信就渐渐稀少了。一九三九年年底听说经济部部长翁文灏把章元善先生拉进了班子,让他当了商业司司长,并兼任平价购销处处长。父亲母亲俩都代他捏了把汗: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凭他这样个老实人能扭转乾坤么?果不其然,物价管自飞涨,民怨更加沸腾,折腾了一年,蒋委员长就把元善先生拘留了。都说连枪毙的手令都下了,又不知怎么的,到十三天上把他放了回家。其中缠弯里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明明是《非梦记》,也只能以一“梦”了之。但是决非《邯郸梦》,我的表舅不是卢生那样的官迷。认得他的人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