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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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九三〇年五月,商务当局因《妇女杂志》的主编突然辞职,又从国文部抽人去暂时顶着,抽中的又是我父亲。《妇女杂志》几年来似乎奄奄一息,非改革不可了。可是难呀,雪村先生五年前背水一战,已经成了历史陈迹。《新女性》红了一阵子,不早就停刊了吗?父亲没料到在这困难时刻,他会遇上一位志趣相投的好帮手金仲华先生。乐莫乐兮新相知,两人不声不响,从七月号起,《妇女杂志》的面貌就完全刷新了。金先生英语过得硬,他从英美报刊中,摘取世界各地妇女生活和妇女运动的新资料,作有意识的报道或评论。说的都是外国的事,或者约略点到国内,或者仅作暗示,总之免得惹麻烦。我父亲约老朋友写些小说、散文、诗歌,还用不断征文的形式,动员妇女读者自己写稿。征文题目有《我的配偶》《女工的情况》《小家庭生活的经验》等等。每一道题公布时,我父亲都写了鼓动性的说明。抄一则作例:“小家庭,有人视为温柔甜美的窠巢,有人视为发展群性的障壁。对它的观念虽然不同,但是它带着必然性存立在现代社会里,而且有好多的人正在过小家庭的生活,却是事实。‘满意’或‘不满意’,这是太简单的表白。正在过小家庭生活的人未必只有这两语可说吧。该有细密的精要的意思,从生活中体会出来的,蕴藏在他们胸中。现在我们所要求的,就是请他们把这些意思写下来。”征文的说明这样写法,似乎不仅着眼于鼓励,因而我摘出了六则,编进了《叶圣陶集》第十八卷的《编务丛抄》。

那时我小学快毕业了,父亲想起了我的升学问题,写了篇随笔《做了父亲》。他开头说,自信不至于把没有儿女看作人生的缺憾,可是真个没有的话,“也许会感到非常寂寞、非常惆怅吧”。不是一般的寂寞惆怅,而是非常的,可见父亲是非常爱我们儿女的。他接着说,做了父母,即使不是教育家,也得负起教育儿女的责任。可是自己还在学习试验之中,怎么能把立身处世的道理预先规定好了,教给子女呢?那么把子女交给学校去教育吧,可是像个模样的学校实在太少。自己没有什么可教给子女的,学校教育又未必有多大作用,看来只有让儿女凭自己的心思和能力,去应付一切了。做父母的至多只能诱导儿女,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锻炼应付一切的心思和能力。可是怎样诱导呢?我父亲又感到茫然。说到这儿,他突然蹦出一句:“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他还希望做父母的都跟他一样,为了社会的不断进步,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胜过自己。他希望子女身体比他强壮,心灵比他明澈。最后一条,不要像他那样专干笔墨的事,至少能够站在人前宣告:“凭我们的劳力,产生了切实有用的东西,这里就是!”

刊物的编辑者都是提前过日子的。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中旬发排明年《妇女杂志》第一期特大号。我父亲把才写得的《做了父亲》编了进去。对妇女读者来说,当然不及《做了母亲》来得亲切,然而题目改不得,因为是父亲自己和读者谈心。《妇女杂志》出版了十几年,主编换来换去都是男的,可以说是大大的失策,商务当局是不会考虑到这一层的,不知怎么放出风声来,说《妇女杂志》明年将由留美的某女博士主编。我父亲一打听,还真有其事,说已经启程返国。我父亲好人做到兜底,索性把明年的第二期也编得了。为了向读者交代,加上了一则“启事”,然后向商务辞职。用行动来表明,年底离开商务,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

父亲自一九三一年一月起,和我母亲一同进开明,是跟夏先生、章先生商量妥的,包括薪俸。父亲说开明的标准低,他一个人不能特殊:我母亲在编辑部做些杂事,月薪五十元,跟发行部的店员一个样就足够了;他就拿一百五吧,加在一起二百元,跟他一个人在商务一个样,一点不吃亏。父亲说“开明老朋友多,共同做事,兴趣好些”,其实只说了一半。他还念念不忘十年以前,在甪直跟我母亲一同早出晚归的情趣。所不同的是得乘十来分钟公共汽车,因为开明的编辑部那时在兆丰路。晚上回来在北四川路底下车,还可以顺便买些糕饼糖果回家,至美、至诚两个在门口等着呢。

父亲的事妥了,没想到就轮到我了。我小学就将毕业,得到父亲同意,和三四个小朋友去报考了中华职业学校。录取名单登在报纸上,我的名字还在头里。父亲说取了就好,要我好好考虑选读哪一科。铮子公公却不同意,说我在录取名单上名次这样高,可见学业是不错的,将来不读大学岂不可惜,主张让我去考以升学率高出了名的省立苏州中学。母亲望子成龙,同意她二姑母的主张。一票对两票,父亲没法坚持,只好默认。铮子公公也不等我参加毕业典礼,跟小朋友告个别,就把我带回苏州,亲自去草桥给我报名。准考证的编号已经八百出头了,铮子公公说最多取两百人吧,叫我好好准备。我可从没有临时抱过佛脚,心里想,考不中也好,赶快回上海,进中华职业学校还来得及。

初中入学考试那时只考国文、算术两门。考试那天恰好下雪,作文考题是《初雪》,虽然不是我自己要做的题目,话可有得写的。我从“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大亮,直怪自己睡过了考试时间”开头,直写到“坐在考场里,还不时看看窗外,只盼望雪越下越大”结束,总共有近千字吧。过两天来看榜,我的名字居然在上头。也许是那篇作文考卷起了作用,恰巧碰上了喜欢散文的阅卷先生。铮子公公雇了两辆车,带着我的铺盖到草桥替我交了各种费用,我就成为寄宿生,须得在寒窗下过封闭的生活了。看老师们的脸,好像都不想和我亲近。好在星期六下午可以去卫前街铮子公公家,星期日吃完晚饭再没精打采地返校。

父亲三月底边写信给我说:学校四月一日起放春假,全国是一律的。本想让我回家,因为伯祥先生约他一同回苏州上坟,叫我四月一日下午在卫前街等他。信上虽然没说,我想母亲有妹妹弟弟拖累,不会同来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嘉善教书的长胡子公公先到,听说我父亲要来,立刻带着我上街去打好两斤绍酒。两位公公都喝不多,陪着我父亲喝到了深夜。父亲说上坟船已经由王先生托人雇定了,长胡子公公说愿意陪我们去看看石湖。第二天一早,老小三个一同出了胥门,望见王先生已经站在埠头上等着了。船家看客人进了舱都已坐定,解了缆,把船撑离了岸,挂起帆,趁着东风不到一个钟头就进了石湖。大家都说不亦快哉,船家说要是风不转向,怕今天回不到城里。船绕过上方山,拐进顺湾里,到叶家祖坟的埠头停住。船家已经把中午吃的菜做了几样,连同茶酒,供在坟前的石桌上,点上香烛,香烛纸锭都由船家代办。父亲带我磕过头,烧过纸锭,就完事了。供过的菜和茶酒,仍搬回船上。代我们照看祖坟的坟客是附近的一家农民,照例要来帮忙张罗,唠叨个没完;我父亲照例要送他二三十块钱。于是回到舱里,小方桌上已摆好了四碟办自城里几家老字号的名件;酒已烫得,那就喝起来吧,等着“船菜”在舱后做得一碗传出一碗来:平常材料,只求新鲜;家常做法,只求清淡鲜嫩。父亲他们边喝边谈,不觉船已到梅湾里停住。王先生家的祖坟离岸边有里把路,他让船家提了食篮,上岸去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于是开船往回走。过了石湖,东风可越刮越盛了,只好拉纤。我们都上了岸,帮船家拉。好容易拉到横塘,船家说真让他说着了,请客人在镇上找家旅馆住下,明天再看吧。长胡子公公说:“我们走。”老小四个就顶着风走回城里。

王先生虽然也筋疲力尽,兴致却极好,定要去护龙街,找念草桥时和我父亲常去的那家小酒店。小酒店居然还在,真小得可以,只三张桌子,厨房在后头,小院子里有瓜架豆棚,天黑了看不清楚。招呼我们的是个年轻人,问旧时的老板,他说老人家已经过世,场面由他撑着。王先生对他说:“那一天老太爷盛红烧蹄髈,倷缠在脚跟头一定要吃。老太爷抠了块栗子肉塞在倷嘴里。我看见了,付账硬扣了他五分钱。倷阿有小囡勒?生意捺亨?”王先生说不完的老话,正好下酒,可惜我那时还不会喝。父亲对我说,明儿带我出去玩一天,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去邓尉看“清奇古怪”。父亲说可以,只是当天来不及赶回来,得在光福镇上住一夜。长胡子公公说他还没去茶馆看老朋友,明天不奉陪了。王先生自去他的亲戚家过夜,明天就回上海了。

第二天跟父亲出胥门,乘上了去光福的小火轮,大概中午时分到了这个靠着太湖的小镇。父亲好像熟门熟路,在镇上找了家旅馆开好了房间,带我转身出来去到一家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鳝糊面,就出了光福镇,沿着大路往邓尉山走去。父亲告诉我说,“清奇古怪”这四棵古柏在司徒庙里,名称是乾隆给起的,我们走的,就是为他下江南筑的御道。那种用青砖直砌的二丈来宽的大道,苏州西边的各座名山都有。司徒庙在山脚下,是座小庙,来的人就为了看四棵古柏。古柏按“清奇古怪”为序,挨挨挤挤排成一行。除了叫“清”的一棵枝干疏朗,那三棵确实长得奇怪,尤其叫“怪”的那棵,从树梢到树根,可能被雷劈成了两半,半棵笔直,半棵卧倒,还都活着,中间还连着木丝。父亲和我绕了两圈,抬头望不见树梢。父亲说:“四棵古柏挤了两千多年,还能活得这样好,真不容易。最好在周围多留些退步,好让人看到全貌。”我说:“挤得这么紧总不好看。两千年前的种树人,怎么没想到给它们留下发展的余地呢?”

出了司徒庙,父亲带着我还是顺御道走,说是去看太湖。路边有座松林,父亲说歇歇再走,找了块石头坐下。父亲问我:“你听见了吗?”我说:“只听见树梢有哗哗的微风。”父亲说:“这就叫松涛,你再仔细听听,像不像海涛?”我说:“是一阵一阵一阵的,可我没听见过海涛。”父亲说:“好,放了暑假我带你去听。我们走吧。”越向前地势越低,望见太湖了,太湖岸边有座大牌楼。父亲说是圣恩天寿寺。真是座气派的大庙,父亲却说里边跟西园差不多,没有什么好看的,带着我沿着西墙朝山上走。路边有引水的竹笕,淙淙地响着,泉水的源头看来就在寺后。上了个坡,路边有座两层的阁,叫还元阁。我跟着父亲上楼,突然眼前一亮!两大棵碧桃开着大朵红白相间的花,树顶正好铺满窗前,太湖好像就在盛开的碧桃前边,湖面上波光粼粼,白帆点点,隔几座不太高的山就是天空了,天空好像也不太高了。和尚端出两碗茶来,父亲和我真个口渴了,靠着窗栏一连喝了几开,就俯身细细观赏太湖。茶客还有三五个,在看什么佛牙和血经。

回到镇上已经上灯了,父亲把我带到一家菜馆,拣张靠墙的桌子坐下。伙计泡了壶茶来,问点什么菜。父亲问我,我说了个油爆虾,父亲要了一斤酒,加了一道红烧肚裆,原来单挑大青鱼肚皮底下那溜没有刺的肥肉。父亲慢慢地喝着,跟我讲他念草桥的时候,几个老同学曾游过东山西山,去无锡游过鼋头渚。对太湖来说,还只是东边一溜。菜真配胃口,分量又多,我和父亲都吃了一小盅饭。走出菜馆,向东不远出了光福镇,登上一条不太高的大石拱桥,桥的左首正对太湖。那天恰好是阴历十六,一轮明月已经升起,天上没有一片云,浩浩渺渺的太湖被照得上下通明。我跟父亲坐在石栏上看了许久,直到身上觉得凉了才回旅馆休息。那石拱桥叫作虎桥,说是吴王阖闾饲养老虎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洗过脸就出了旅馆,仍旧去面馆吃了鳝糊面,到码头乘上了回城的小火轮,在卫前街吃的中午饭。铮子公公带着吴阿姨已经去上海我们家了,父亲跟长胡子公公两老夫妻告了别,带着我到观前街,买了不少糖果糕饼,当然少不了各色瓜子。最后父亲问我要些什么,我早想好了,说要脆松糖和枣桃糕。父亲买了同样的两份,叫我把一份送给长胡子公公。他提着一大串吃的,雇了辆黄包车出平门去赶火车了,我的快活的春假也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