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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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在长长的一生中,父亲编过多少书,没有统计过,其中最别致的一本,得数《十三经索引》。在《自序》中,他说明这是本工具书,主要为编辑工作者编的。选题出于自己的工作经验:偶尔遇见一句引文找不到出处,往往会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有这样一本索引,凡是出在《十三经》中的引文,一查就可以知道在哪一部书的哪一篇上,前文是什么,后文是什么。最好是所有的常用典籍都有索引,先编《十三经》的,因为它是儒家经典的总集,编辑有关所谓“国学”的书籍,碰到的机遇最高。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一九二九年秋天,弟弟三足岁了,主意已经挺大,常跟着他姐姐去邻居家找小朋友玩儿,不用母亲老照看。母亲空了下来,想找点儿事做,父亲就把编《十三经索引》的想法跟她说了。工作量是很大的,只要有耐心肯做,没有什么难处。有几道工序完全是机械的,连不识字的祖母也能做。母亲请来了她的铮子姑母和我们的吴阿姨吴天然、王阿姨王濬华(王阿姨是伯祥先生的长女,因为是长胡子公公的寄名女儿,也成了我们母亲的表妹)。父亲带领的就是这样一个编辑班子,用的主要是剪刀糨糊。某先生见了说是“家庭手工业”,一点儿不错。

我那时已十一岁半,《十三经索引》的成书过程全看在眼里,到如今还没忘记。父亲先是编定《编目简称》。如“《毛诗》国风周南《关雎》”,简称“诗南关”三个字;“《孟子》梁惠王上”简称“孟梁上”三个字。父亲买来了一部版本较好的《十三经》,线装竹帘纸本,先断句,这是他的工作。以后的工作,别人都可以做了,就是剪成条,一句一条,转行的得用糨糊接上。剪完一篇,和简称的印章一起,用旧报纸包成一包,用墨笔大字标明简称。下一步是把剪成的字条贴在卡片上,用红印泥在字条下面盖上简称的章。卡片上有个圆孔,都穿在一根细麻线上,最后穿上写在旧报纸上的简称,麻线两头挽在一起打个结,就再也跑不掉了。再下一步,是给各条的头一个字批上四角号码,依号码从小到大,把所有的字条顺一遍,头一个字相同的字条,也就归在一起了;再重新按头一个字笔画从少到多,把所有的字条排列成序。就用四角号码不是挺好的吗?干吗要拐这个弯呢?父亲在《自序》中说,怕会用四角号码的人不多,所以仍依笔画为序。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听说在编《十三经索引》的当时,四角号码还是商务的专利,别家的出版物没得商务的许可,用四角号码来检字,是要打官司的。中华出《辞海》因而另外设计了一套检字法。《十三经索引》当时还没有主,看样子,父亲不愿意交给商务。

在工作中运用四角号码,商务是管不着的。那时除了祖母,包括我在内,眼睛一扫,四个数码就出来了。祖母只能贴字条盖印章。我常伴着她,竟没见着有贴倒的和印章模糊的。第二年暑假,我经常给祖母扇背,只能轻轻地拂,怕微风吹过了肩头,把桌上的字条吹飞了。所花的工本费省得不能再省。印章是从排字房借来的铅字,母亲按简称一一捡好,用细洋线扎得一动也不能动。卡片是从装订作论斤买来的封面切边,宽窄不论,请他们切成三寸来长就成。糨糊的消费量特大。上海有家糨糊公司,专给写字间服务的,每张桌子一个星期换一瓶,收回来的剩糨糊三钱勿值俩,等于白送。唯一的机械设置是一台打孔机,归我保管使用,给卡片打孔。

字条的次序排定了,还得挨次贴在裁成长条的旧报纸上,全张的报纸摊开了横向裁成四长条。最后的一道工序又得父亲自己动手了,把贴满卡片的长条报纸装订成册,有一百来册吧;于是从头至尾,逐页逐条看一遍。字条相同的,只留第一条;其余的用墨笔涂去字条,留下后边的篇目简称;如果简称中的第一字也相同,只留下最先见的一条,后面各条的简称第一字也涂去。说起来啰唆,其实也很机械,就是得聚精会神,一点马虎不得。父亲从杂货铺买来一口厚木板箱,原先是装成条的香烟用的,和我抬到了三层楼去晒台的楼梯底下;然后把父亲编的一百多本稿子,分批搬上三楼砌进木箱,盖上了木盖。正碰上国家多难的一九三一年,长江闹大洪水,东北闹“九一八”。父亲好像把《十三经索引》出版的事全忘记了。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之役,我们一家老小仓促避入租界,除了替换衣服,什么都没带。停战后回景云里一看,可能一颗小型炮弹正落在我们家天井里,从一层到三层,前窗都掀去了,房屋的前半一片狼藉可以想见,我就不多说了。楼梯还在,危危乎的。两个亭子间还在,二楼亭子间是祖母的卧室,已经过搜劫;三楼亭子间就是我父亲的书房,字画仍挂着,书籍散落在地上,好像没多大损失。我帮父亲取下墙上的字画,掸了掸干净卷了起来。这就是对“未厌居”的告别式了。走上三楼,看到了那口大木箱,才想起里边是《十三经索引》的原稿。扫去了落在木箱上的灰尘,掀起木盖的一个角,就看出稿件没人翻动过,连忙把木盖盖好。像怕它会逃跑似的,捡张破木凳压上,又撒了几捧灰土作掩护。待丧权辱国的停战协定签得了,向搬场公司雇了辆卡车,把这口木箱跟书籍和勉强可用的家具一同运走。

那时候,父亲母亲同进开明将近一年半了,开明的几位先生听说《十三经索引》未受损失,劝我父亲就给了开明吧。开明当时只想挤进商务、中华等大出版业的行列。而大出版业的发展,主要靠教科书和工具书两大项。教科书,从集稿、印制到发行,开明已经闯出了自己的路子;工具书却一部也没有,急切还搞不出名堂来。于是说妥了,排版、印刷、装帧,都交给了美成印刷厂。排版是非常麻烦的,许多古字没有现成的铅字,出现次数少的还可以手刻,次数多的得特铸铜模浇。要不是有特约关系的美成印刷厂,谁肯揽这样棘手的活?校对也挺麻烦,字条的本身,念起来往往是不成整句的话,跟在后头的篇目简称等等,简直像意义不明的咒语,除了逐个字死对,别无他法。由于这种种原因,《十三经索引》到一九三四年八月才见书:三十二开,字典纸印,扉页有弘一法师的题签,黑色皮面,书名烫金,印在书脊上,五个篆字是我父亲自己写的,形式如有边框的印玺。虽说同是工具书,销数可远远比不上人人用得着的《辞源》《辞海》。索引的要求,总不如求解来得普遍,相差很远很远。

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重印过两回《十三经索引》,用的开明的旧纸型,已经发现有个别错误,在纸型上做了挖补。一九八〇年,中华书局为了配合阮刻《十三经注疏》影印本的出版,又要重印《十三经索引》,可是纸型已经损坏,非重排不可了。他们可能想既然重排,何不再给读者一个方便:在每条字条后边,都注明在“注疏”影印本的哪一页哪一栏可以找到。真是个不会有人反对的好主意,他们就这么做了,对着“注疏”影印本,给“索引”的每一条加上页码和栏别。这样仔细一对,没想到推翻了读书界出于过分信任的夸张:“开明版的书连个标点也错不了。”他们发现原来的“索引”中有字条遗漏的,有断句错误的,有注文误入的,有文字讹脱的,加上校对错误,一边对,一边订正了共约一千处。在两百万字上下的一部工具书中,一千处错误可不是个小数。他们有理由在书名下加上“重订本”三个字。他们写了一篇《重订说明》,把这一回的重订工作向读者做全面的交代,包括那一千处错误的类别以及不同的改正办法。十二月四日,他们把这篇说明挂号寄给我父亲,征求他的意见。挂号信总比平信慢得多,投邮之前须作登记,很可能先耽搁了两天。我父亲是七日收到说明的打印稿的,遵嘱对文字做了三处修改,对补订工作的交代无所增损。八日复信,感激他们认真补订,仍用挂号付邮。这封信如今编在《叶圣陶集》第二十四卷的末尾部分。信是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八日写的,父亲早过了八十六岁的生日,看来条理还很清楚。

如今编索引可以请电子计算机代劳,输入取出,又快又好。没别人用过的家庭手工业,我写了三天也没写清楚。却使我乘着回忆的翅膀飞了半个世纪,从一九二九年飞到了一九八〇年。让我赶快钻进科幻作家所设计的时间隧道,回到一九二九年的冬季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