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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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辣阴森的正午(7)

十三岁的赵鸦雀躺在红花草紫云英的怀抱里,在看到狗子连筋的那一刻终于打通了思想,妈妈和爸爸原来是在连筋哩。连筋,连筋,我也可以吗?我也会吗?赵鸦雀躺在红花草丛里,仰望着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彩,云彩在变云彩在跑,一片追着一片地跑,一朵拽着一朵地跑,一片跑得衣飞袂舞,一朵追得气喘吁吁,来呀来呀,一朵歪着头笑。来了来了,一片抱住了一朵笑。一片和一朵成了一团,一团在喊一团在叫,像门缝里透出的妈妈和爸爸的声音。云彩像狗,它们在连筋,在快乐地连筋……

二十五

马儿的伙伴两天没出来玩,小磊妈妈支吾着说在医院。你问怎么了孩子病了吗?小磊的爸说,做手术,做个小手术呢。你就明白了。报纸上登了,俄国总统在一次记者会上被激怒了,便指着刁钻的记者道,你们愿意做那个“小手术”吗?我向你们保证,莫斯科有最好的专家!这下不得了,惹得全欧洲媒体抓住这句不放,总统先生后来只好矢口否认。由此可见小手术是很厉害的。

大夫让马儿褪下裤子,修长的手指拽拽白白的小鸡皮,像拉长一根弹弓,大夫略皱眉说,太长了,要做个小手术。你把马儿牵到走廊上,问他怕不怕。儿子仰头望望你,往你怀里一靠,说爸我们回家吧。你便把马儿带回了家。在公交车上,马儿咬住嘴唇儿,一言不发。你的心感到很痛。

你实在不想让你完整的儿子平白无故挨上一刀。再说了,你不也是没做小手术就过来了吗?在婚前你狠下了一番“蛮”功夫。猴子的眼皮被翻过个儿,死死地勒住整个的脑袋,露出的部分发紫,痛得发木,蛮捺活拽,让发红的眼皮归位。猴子不怕死,抱定信心,接着再来。傻子说你那里的皮,拉长了可以做弹弓打鸟的。困难像弹簧,你还不是做了“过来人”?

到家后,一贯调皮的马儿,温驯得成了一只小马驹儿。他听话地褪下了裤子,你这个马大瞎父亲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关注儿子的小鸡鸡来。有其你必有其子,和你当年一样,小鸡鸡的脑袋缩在里面像怕出洞的小鼠。你现在想来真不该用当年对付自己的“蛮”办法在儿子身上自作聪明。用最原始的办法让它出头,两个星期的疼痛红肿流血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一个“忍”字了得。忍字头上一把刀,你的那里悬着一把刀。一遍一遍地推翻,仿佛对付三座大山,它红了肿了流血了,你仍不肯罢手,在澡堂,同学看到你那骄傲地昂头而出,连称这是个奇迹。时隔二十三年,你在马儿身上如法炮制是采取了一些措施的,你特地新买了一只小红盆让儿子先浸在里面,又找了一些棉球纱布和洁净的色拉油,马儿是很有一些害怕的,瘦瘦的小腿子直发抖,孩子把屁股一直翘盆沿上累得要一坐到底。你让他翘屁股挺着,不可落盆底。马儿想退回去,他想穿上裤子。你有点沮丧,暂停,坐下来和他商量。你说这是他的事。是我的事,爸我晓得。马儿阴着一张小脸,却像个懂事的大人。在“小手术”与“土办法”之间做选择,马儿点头选择了后者。

你动手时,马儿痛得直哭,但马儿忍着,甚至还给你讲了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爸爸,女孩子也要这样吗?”你手上不止,你说女孩没这个烦恼。马儿又问,“那,做男孩不是很吃亏吗?”露出一点辣椒红尖儿,你连忙捏住了,手上使暗劲推,挤蚕豆米粒那样,推不动。马儿痛得屁股往上纠,着火一般,但他没叫出声。“爸……做男孩很吃亏吗?”“女孩也吃亏的,”你仍然在挤,你说,“她们会在其他方面吃亏的。”马儿痛得尖叫了,啊呀一声,接着他忍住了,你感觉孩子上下牙咬得笃笃响。说话能分散注意力,儿痛得说:“爸,做人都这样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住了手,往地上一坐,你捧住儿子的小脸,你感到你要哭出来了。

你突然想起“出差”,走前你交代过老婆的,马儿那肿得像装糯米的小肠,你说你记得当年也这样。你让老婆注意变化,不行就赶快上医院。你回到家时是一场大雪过后,腊月廿四过小年那天的午后,天空黄恹恹的,马儿的脸看上去和天一样黄。马儿蜷缩在布店的墙角落。你问老婆儿子的小鸡鸡好了吗?你老婆厌烦地回答,好像好些了吧!她很讨厌提这类事情。

见马儿没精打采,你说你带他运动运动打打球吧,马儿不同意,蜷着身子在墙角翻小人书,脸蜡黄蜡黄的,跟这雪后多云的天一个样。老婆就开骂他,骂马儿小懒鬼。死懒的鬼,跟你老子一个样。老婆骂儿子总不忘捎上你,就像搞搭配销售一样。马儿拗不过,他和你打了近一个钟头的球,雪地上一滑,马儿栽倒在地……

到医院,马儿气息奄奄,和他的小鸡鸡一个样。只见那被你“蛮”翻过个的皮肤,紧口袜子般死死地勒住了尿道口,使之无法尿尿,它通身积水,已殃及阴囊。有一只两把捉的油葫芦那么大,黄亮亮的。小鸡头可能已经坏死,老大夫长叹一声,立起身来骂:“你们这父母!是一对死人啦!孩子这样了你们都不晓得!知不知道你们是在犯罪,孩子的一生被你们毁啦!”你和你老婆低头认罪。

在你“出差”的两天里,马儿一直无法尿尿,感觉胀得慌,数次跑向马桶,可是下死劲也尿不出。堵得越来越严重,尿液加皮下积水把小鸡鸡涨成了一只大胖鸽,鸽子在积液中烹煮,鸽子在炖烂。是何等滋味?那两个黑夜白昼,那四十八个小时,马儿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你的小小的儿咬着牙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呀?你想你真是犯浑啊你,儿路都不能走了,弯下小身子都无限困难了,你和老婆竟逼着他打球,一个钟头的奔跑里,儿啊,你是怎样地强忍着“烹煮”的煎熬被迫迈动奔跑的双腿啊?

肿得不成样子了,头小尾大,是一只充气的紫皮球。变形的茄子仍在涨大。老大夫看看无法,让护士准备针头,实在不行就强行刺破。那就是另开一口,将意味着作“废”。老大夫把眼镜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救护室外围满了医生护士。老大夫再次观察马儿那里,茄子还在飞涨。揩了揩眼睛,老大夫绝望地摇头。

老大夫吩咐医生:“穿刺。”

二十六

栀子花的香气热烈地馥郁,大门口弄堂凉风习习阴气森森。那个火辣阴森的正午,我挨了一巴掌,我摩挲那一对干瘪的乳房,凉凉的疲沓沓的气未漏尽的车胎,我开始吮吸我希望得到的奶水,一点儿奶水也没有只有一股凉凉的空气,得不到奶水我很想咬一口但是我舍不得……大芭叶扇止了摇摆,奶奶惊醒时和飞来的巴掌之间没有过渡,我的左右脸火辣火辣,奶奶的巴掌像清凉油一样清凉,然而我辣得抬不起头来。滚下红茶色竹床最初的几步我是爬开的,我作个矮子状不敢站立生怕碰到奶奶惆怅的目光。

我灰溜溜地逃了,一连三天不敢回家。悲凉的夏日,自由的夏日,宇宙的星空是我的房,大地的瓜果是我的粮,小赌庄的晒场是我的床……正午时分的斋塘,男孩子们光屁股跳下塘洗冷水澡,女孩子们坐在大枫树树荫下欣赏男孩子戏水。女孩子们身子挤挤挨挨着,没事做就互相翻起月褂儿刮痱子,露出后腰窄白的一片肉。倒扣的指甲盖白白亮亮的,捉住一只痱子轻轻一刮,发出一种轻微的破灭声,我躲在一旁听着既惆怅又上瘾。“大牛,给你呀。”鸦雀避过了同伴,悄悄地递给我一块锅巴。我不要命地包进嘴里猛嚼。

“瞧你像饿牢里出来的……别噎着呀。”鸦雀望着我吃。

“锅巴脆,别刮了喉咙眼呀。”鸦雀望着我吃。

“死鸦雀咿咿呀呀的,李秀苹得意死啦!”小赌庄的女孩子不跟鸦雀好了。鸦雀扭扭身子说后背上,“像小虫儿夹呀。”鸦雀大方地撩起了月褂儿后襟,我笨手笨脚地帮她刮痱子。细微的破裂的声音如裂帛,我闻到一缕栀子花的香气,香得带一丝丝血气。一个女孩子发现我们了。阿桂拿手指头往自家脸上掏羞羞:“不怕丑,不怕羞啊……”她跑过来把鸦雀的上衣更加撩高,鸦雀急忙一下子扯下,笑骂:“小死肉呀,要死了呀。”后来阿桂跟庄子里的孩子瞎说八道。说我和鸦雀“不要丑,连筋呢”。

奶奶撵着小脚围着稻堆般的栀子花树转,带摇着手上那把缀了边的大芭叶。青朵儿为何越来越少呢。奶奶惆怅地纳闷。我偷偷地掐给鸦雀了,每天清早献上一大把,带着露水珠儿,把鸦雀的月褂儿荷包都洇湿了。

我被奶奶找了回来,奶奶牢牢牵着我的手怕她的大孙子掉进了深渊,奶奶平静的脸孔告诉我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我开始怀疑,真的发生了过吗?这不是我在火辣阴森的正午做的一个梦吗?大潭里舀过一瓢水,你以为会留下一个坑吗?但无痕无迹。奶奶与我共守一个秘密,共守一个梦,直至奶奶走进了坟墓。

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