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安安静静,偶尔听到类似蚕儿采桑的沙沙声,那是微风轻轻走过树叶。阳光也轻轻地,从大而密的叶隙里筛下来,黄亮亮地落地,像一群嫩鸭子。这株枇杷树恐怕已站立百年,布满茸毛的绿叶仍然四季常青着,一年一年,那小鸭嘴般的叶尖儿准时报道春天。然而,也有一些老叶早已枯黄,黄而微黑的它们蜷缩成茧状,很不为人注意地吊在枝末,春天的小南风里,摇摇地,欲坠未坠。
办公间是“一”字形的一长溜房子,门楣上分别标着“公证处1”“公证处2”“公证处3”字样。此刻,“1”和“3”的门敞开着,呈一种办公的态势。中间的“2”却紧紧地关闭着,有人过来试试门把手,发现是牢牢锁住的,再伸头看看窗子,淡蓝色窗帘拉得紧腾腾的,来人稍微疑惑一下,便会走进“1”或者“3”。
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上,一位奶奶立在“2”的门外,她安安静静地看守着,像一个哨兵。一定是守得累了,奶奶有时会把目光移开,转脖子望望院子里的枇杷树,高大葱茏的树像一柄蓬勃的绿伞,朝它仰望着,奶奶似乎在想:和自己的年纪相仿,它看上去为什么这样年轻?奶奶的耳朵简直竖着,耳郭那里微微痉挛,像颤颤的天线,它捕捉着“2”的信息。走廊上偶有脚步踱过,奶奶会敏猴般警觉起来。
奶奶看上去六十来岁,头发剪成短短的“耷毛子”(老式运动发),黑发中掺兑了白发,一半芝麻一半米;脸儿瘦精精的,微白而泛黄,稍带一点亮光,出水腌萝卜的那种亮;穿着类似于运动装,藏青色的底子,领口和腰线滚了一点红边,城郊一带老年人的常装。藏青衣裳,配一双灰白色旅游鞋,奶奶显得利索而清朗。
时间似乎难熬,奶奶的鞋尖儿轻磨着地面,像研墨那样。这时,她那瘪瘪的嘴角觳觫着,似乎在打一场小小的战争,瘦削的脸在由白泛红中绷紧了,后来,整个身子微微战栗。啊……咳……一股咳嗽压不下去,它们要冲出来。迅步来到枇杷树下,扶着树身,哎咳哎咳连咳了数声,奶奶自拍着胸口,整理了嗓子眼,顺便擤一下鼻子,一切做得极轻极轻。
迅速地回归“哨位”,仍然守着“2”。过去的几分钟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呢?盯着“2”的木门,奶奶似乎在想。接下来,她要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像一只胆怯猫似的。发丝快挨着门壁了,却又畏葸地缩回,并对自己摇了摇头,有一些非礼勿听的意思。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刹车声,“嗞”,如同剪刀割破绸子;“嘭”,兴奋地关车门声,一片枯叶随之而落。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兴冲冲而来,大头鞋,牛仔裤,休闲装,从下往上看,风流加时尚。年轻人把玩着一串钥匙,捏住为首的车钥司令,其他的小钥喽喽兵似的叮叮响。他一副急马匆匆的样子。他冲进“公证处1”里,似乎碰了软钉子,不,也许“1”给了指引,他掉头走进了“3”,但很快又出来了。现在,他竖在“2”的门外,摇响手里的钥匙,如同打铃,他挥起手来就要敲门。奶奶抢了上来,如同救火似的,挡住年轻人。奶奶向他摇头,并且摆手示意,不要敲门,不准敲门。年轻人狐疑了一下,张嘴要大声地发问。奶奶的手指压到嘴唇上,示意别出声。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是玩世不恭的摇法,如同摇钥匙。他可能觉得跟老太太讲不清,迈步正要回到“3”里去,然而奶奶却说话了,是压着嗓子说的:“里头有人,请你等一等……”几乎跺了一下大头鞋,他终于搞清楚了,“里头有人”正常办公。既然正在办公,为什么不可以敲门?他等不及了,指关节重重地叩击门板,咚咚咚咚,鼓样的喧响。奶奶似受了惊吓,碎步退出了走廊,退到了枇杷树下,一树的绿色,一树的阳光。
身后传来吱的开门声,不待年轻人做出反应,奶奶已冲到了前面,一根草要拦住一河水的样子。开门的是一位女公证员,她今天没穿正统的制服,素雅的衣装加白净的脸盘,显得文文静静的。她些微不满地问:“你干什么?”年轻人大咧咧地道:“找你们办事呀!大白天的闭着个门干啥!”“什么叫大白天的闭着门,”公证员说,“我们在录音不能吵嚷你知道吗?”她的牙整齐而雪白,年轻人看见,雪白的牙齿似乎生气。他恍然大悟地耸了一下肩,连忙做了个鬼脸表示不好意思。公证员的目光转向奶奶,奶奶往下缩了一下,宛若怕风的小草。奶奶嗫嚅着辩解:“对不起,我,我不让他敲的……”
这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办公室,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对棕黑色半旧沙发;办公桌上的一台电脑,连接着拐柜上的打印机;右侧有一台墨绿色碎纸机,微张着扁扁的嘴,像一只哑巴青蛙,它沉默地消化着秘密。公证员麻利地整理公文,把一些字纸喂给“青蛙”,又伸手揿起一只微型录音机的按键,她惊讶地噢了一声,自己对自己说:“糟糕呀,该不会要重录吧?”
唉,吭,嗯,哼……一串沉重的人声自沙发上发出,是苍老而痛苦的呻吟。年轻人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老头。伏在沙发上的老头,衣着和旧沙发几乎一色,要不是奶奶扶他坐起,还以为是堆着一件衣裳呢。老头此刻不歇声地咳嗽着,却无论如何赶不出那口痰,讨厌的黏痰,像一团棉絮塞了一只小药瓶的口,年轻人想,临死不死的糟老头子,和自己的母亲一个样,都是很快要去黄土公社的人。
奶奶扶那老头坐起,但后者很快又颓墙般地歪倒了,病入膏肓的人似乎更愿意将沙发当病床。他以臂当枕半伏半卧着,弯曲的背部不规则地起伏,显示着破风箱般的呼吸。奶奶望着他斑斑的白发,颤巍巍地伸手顺了一下,想把那戗着的“钢针”摸平一些,抚顺一些。他突然抬起手臂,挥舞扫帚似的,拒绝着关心。奶奶的手僵在半空里,人也半僵着如同石膏。老头以面向壁,重新伏在沙发上。
女公证员问年轻人:“您有事吗?”后者醒过来似的,忙说:“我有事,我有急事呢……”他说:“情况是这样的,我老爸死去好多年了,我妈呢一直跟着我和妹妹过,饭有的吃衣有的穿,儿孙满堂百样不愁,按说她老人家算是幸福的晚年了。可谁知老了老了我妈却闹了一场黄昏恋,她竟然和我们小区看门的老家伙勾搭上了,不,用我妈的话说是好上了。好上了就好得不得了,哼,那老家伙整天穿件红夹克衫,我妈和他手挽手逛菜市场。嗨,我妈掉进了情网,被哄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他们在当初我爸的房子里同居了,任我和妹妹极力反对也没用……我妈得了绝症,眼看活不了几天了,这就牵扯到继承权的问题了。哼,绝不能让老家伙得了我妈的遗产,他一个老光棍凭什么?所以,我们要让我妈她老人家立一份遗嘱,明确这套房子的继承权归我和妹妹。”
“那,你母亲同意立遗嘱吗?”女公证员问。
“我妈她起初不同意,实话实说吧,她老人家起初不同意,但在我们的劝说下终于想通了。我把我儿子塞到我妈怀里,让小家伙甜甜地喊奶奶,那小嘴巴里就像放了蜜,可把我妈心疼坏了……我妈抚摩着我儿子小脑袋心疼得直掉眼泪。最后她老人家总算幡然醒悟了,说财啊产啊什么的还是归儿女才是正道,我妈现在同意立遗嘱了。”公证员问你母亲现在在哪。年轻人说我妈在医院里,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大夫说可能就在这几天……
“凡自愿办理遗嘱公正的,需带齐一切相关证明,”女公证员介绍道,“一可以本人亲自来,当场就能办理;二我们可以预约上门服务,在三个工作日以内。你这种情况你自己选择吧。”年轻人想了想说那就预约吧。女公证员让他去“3”号填表缴费,交代说,接下来等我们电话通知就行了。
说了声“三克油”,年轻人摇摇地走了,叮铃铃响。
女公证员喝了口水,出去了。这会儿,办公室里只剩下老两口,老头半歪半卧,奶奶半倚半立,石英钟嘀嗒嘀嗒,时光离去的脚步,细碎而平稳。奶奶望着老头,用眼睛。老头冲着奶奶,用后脑勺。石英钟嘀嗒嘀嗒,老两口没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