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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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短篇小说(5)

话剧《雷雨》是学校里的传统剧目,每年三月的艺术节都会准时上演。那一年,我参加了演出,扮演无意中爱上亲生兄长的不幸女孩,四风。庄籍担任灯光师,他不太爱说话,大家胡乱喧闹胡乱发笑的时候,他总是靠着墙,双手插进裤袋,微笑沉默地注视着我们。

首演是在礼堂进行,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同学,我很慌张,手心不住渗出汗水。演到四风的父亲鲁贵戳穿女儿跟大少爷的恋情那一节,我出了糗。鲁贵狞笑着质问四风,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我突然忘了怎么回答,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台下哄笑起来,我急得几乎哭出来。蓦然间,舞台一阵灰暗,白色耀眼的光芒移向观众席,顿时引起骚动。混乱中我记起了自己的台词。灯光很快恢复正常,我定定神,轻蔑地大声说,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散场时,庄籍挨了训,他一言不发,并不申辩。指导老师离开后,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礼堂独自整理着灯具。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陪在他身边,他抬起头,对我笑笑,没说什么。他的笑容是好看的,非常非常温和,一点都没有通常男孩子那种飞扬跋扈不加掩饰的孩子气。

我渐渐留意到庄籍,在开场前,我隔着层层人群凝视他的身影。他呆在骑楼上,在一大堆器具间忙得不可开交。光线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那是一盏小小的脚灯,照射在舞台中央。在微蓝苍茫的光影里,我发现庄籍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某个周末的下午,演出结束后,剧组成员快乐地嚷嚷着,约定去附近的古镇吃溪水鱼。庄籍说有事,要回园圃,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有点失神。我无法克制自己,托辞逃离了伙伴们,一路赶到园艺系的园圃。

庄籍携着一册大大的笔记薄,正在水田里聚精会神地做记录,他穿着农人的黑色水靴,一顶草编的斗笠,身旁长满了繁茂的植物。我叫他的名字,嗨,庄籍。他怔了怔,回过头来,站在眩目的阳光下,不置信似的看着我。

“我想看看你的花……”我傻傻地说。

他微笑了。来,他说,我们刚好培育出新品的仙客来。他带我去了花棚,那里有盛开的仙客来,是深红色的。

“看它们的花蕾,是不是很像小兔子?”庄籍笑着说。我凑近一看,那些花精致卷曲,果然像玲珑的兔。

“这种花很难伺弄,夏天会休眠,浇水时要特别注意,以根系周围的土面湿润为度,尽量保持叶片干燥。”庄籍很专业地告诉我。

他的样子很耐心,似乎把我当作了好奇的小孩,领着我逐一观赏花棚的植株,逐一描述它们的生活习性。丰润芬芳的,是郁金香,纤细繁复的那一种,是风信子,暗红花群聚集起来的,是新几内亚进口的凤仙花。

面对着花草,庄籍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了解和怜惜,我的一颗心不禁微微荡漾。我跟在他身后,在一只圆形的玻璃箱中,我看到一丛白色马蹄莲。

“为什么会单独培育?”我惊奇地问。据我所知,马蹄莲是很容易存活的,它们一簇一簇地绽放在浅水中,充满了强劲的生长气息。

“马蹄莲本身是很普通,但我尝试着让它们开出红色与蓝色的花。”庄籍简单地解释。我弯下腰,隔着玻璃仔细观看那些大朵大朵马蹄状的花。最后我毫不讳言地宣称:

“我还是比较属意白色的马蹄莲。”

“因为你看惯了白,”庄籍说,顿了顿,他又说,“红与蓝是更加动人心魄的颜色。”闻言我忍不住看了看他,他的眼里尽是笑意。很奇怪,我们仿佛是一对熟稔的朋友,并没有生涩的寒暄虚伪的客套什么的,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看过花棚,我们在储藏室稍微坐一坐,窗外有亚热带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色的花瓣落在濡湿的青石板路上。庄籍替我做了一杯凤梨茶,凤梨的浓郁与茶的清淡融在一起,是很特别的滋味。庄籍忙着弄他的杀虫剂,我捧着热热的茶,无聊地望着凌乱的锄头水箱之类的东西。周遭静寂无声。

“庄籍,你喜欢这样单调的环境?”我直言不讳地问。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歪着头,很认真的想了想。

“你知道,与花木呆久了,人会变得简单和善良,”他含蓄地说,“并且懂得生命的尊贵与宽容。”那样朴素的一句话,却有着荡气回肠的力量。我发觉眼前这个低调的男孩子,其实有着无比丰饶的内心世界。

那之后我迷恋于园艺系的花圃,轮到庄籍值守,他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去看刚刚盛放的花朵。我忽然厌倦了从前那些乱七八糟起哄的日子,那些酒与篝火、以及颓丧的情歌。我沉寂下来,很静很静地,在图书馆或是庄籍的园圃中,念着一本又一本被我忽略掉的书籍。

我和庄籍,我们都没有说到爱,也没有誓言信物那些,然而我明白,有一些什么是不一样了。《雷雨》继续演下去,在演出的空档,我们会不约而同地久久对望。演到最后一场,庄籍第一次送了礼物给我,很稀有的橙色倒金钟花,养在青瓷花盆中,由他亲手栽种。在剧组疯了一般的哄闹声中,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恋情遭到了我大部分朋友的反对,她们认为庄籍太过寻常,想象中应当是一位俊秀出色的男孩,与我成为令人侧目的一对。我只是笑,并不理会她们的惋惜。我什么都不介意,真的。庄籍是如此内敛而又有趣的人,我们彼此相爱,这就足够了。

在庄籍那儿,我学到了许许多多园艺知识,那一阵子,庄籍一直致力于马蹄莲的栽培,花了很多时日研究土壤和药料的问题,但马蹄莲的色泽迟迟未见变化。他不断地失败,不断地重新开始。我们的话题经常和马蹄莲有关,我知道了马蹄莲的别名叫做水芋,是天南星科,原产于非洲南部,土壤一般是园土加砻糠灰,可以入药治疗破伤风。

跟印象中乏味的理科生不同,庄籍会跟我聊起文学,譬如安徒生,他背诵其中的段落给我听,也是与水芋相关的——马上就会有一个长满了睡莲、水芋和野薄荷的动人的小湖出现。你只须滴两滴湖水到一本旧练习薄上,这本子就可以成为一部芳香的剧本……

有时他教我洒一滴水在马蹄莲的叶子上,水滴会很好玩地溜下来。有时他教我插花艺术的玄妙,例如花瓶最好是透明器皿,这样才能看见花束的全部结构,而且花瓶一定要小于花束,例如水中加入少许汽水,气泡会附着在花茎上,减缓花的枯萎。

大学四年的辰光,庄籍给予我温淡平静的幸福,我们之间并没有魂飞魄散的浪漫细节,他甚至很少送花给我。在他的眼中,花是有灵魂的,懂得疼痛与哭泣,不舍得离开弃根茎与泥土。只在生日的那一天,庄籍会送我美得匪夷所思的插花,他教我每日剪掉少许根茎,早晚各喷一次水。那些花往往会奇迹般地活上一个月。

然而毕业还是说着说着就来了,庄籍仍然若无其事地,与我一道看书、种花、做论文。关于未来,他不提,我按捺着自己,不问。

盛夏的六月,庄籍慎重地告诉我,本地有一家他向往已久的大规模园艺科研所看上了他,在他的行业里,能够进入那样的单位是极大的骄傲。那一瞬间我相信自己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泪肆意地汹涌地流了出来。

“我们怎么办?”我哽咽地问他。他诧异万分,忙乱地用纸巾擦着我源源不绝的泪水。

“别哭,乔乔,”他温柔地安慰我,“我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哭着,拼命地摇头。我渴望去上海,庄籍是知道的。他一早就已经知道。

“乔乔,不管你选择任何地方,”庄籍轻轻轻轻地拥住我,在我耳边说,“我总是等着你。”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不住地问庄籍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叹息着,一声不响地,打印了大量求职信,纷纷寄往上海的各家园林部门,哪怕是最名不见经传的社区公园,都无一疏漏。

结局却残酷到无法言说,没有一家单位答应接受优秀的庄籍,而我呢,顺利地进入了外滩的一间韩资企业。我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但我终于还是决定走了,天真气盛的我,是宁愿失去深爱的男孩,也不愿放弃憧憬中的繁华。

我孤独地前往遥远的城市,起劲地工作,打仗似的努力赚钱。三年以后,我升任部门经理,有了一部小小的日本年,有了地段上佳的公寓,卧室的窗口正对着大海,海水似乎随时会溅起来。

亦有男人的约会,在情调一流的餐厅品尝昂贵的异域美味,微醺的心却始终是空空荡荡的,犹如无人居住的房子。

我会在网络上遇见庄籍,抑或是手机,他静默地,留给我嘘寒问暖的短信。倦极了的时刻,我感觉他仍在我的生命中停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在老同学那儿辗转听见庄籍有了新女友的消息,我整个人完全呆住。老同学在电话里絮絮地说,庄籍的女朋友是一位艺术家,专门为景泰蓝瓷器刻绘作品。

我彻底崩溃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痛到不能排遣,只能猛烈吸烟,一支一支地,被浓烈陌生的烟熏得咳嗽不止。

新年的长假我买了机票,我要去见庄籍,即使是隔着时光残忍的距离,即使那是诀别,我也一定要亲眼见见他。这念头折磨着我,剧烈如一场疾病。

下了飞机,我去了庄籍的宿舍,他的同事告诉我他在园圃中。我找到园圃,老远就看到了庄籍,仍旧是寒素的斗笠水靴,不同的是,他旁边有一名秀气的女孩,大冷天,竟穿着一件考究的绣花旗袍,微眯起眼,与庄籍低声细语。

眼泪失控地漫涌出来,我在花木的遮掩下,一步一步走近他们。而后,我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我知道你对我好,”庄籍轻声地、却是斩钉截铁地说,“可我对自己发过誓,我会等着乔乔……”

“对不起,”他喃喃道,隔了一会,他自言自语,“我爱乔乔,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爱人……”

女孩尴尬地走了,眼里尽是泪。庄籍回过头,恰好看到我,他脸上惊喜的神情,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掉的。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车水马龙的街,午夜诱惑的吧,锦衣华宅,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我对庄籍的爱。

我留了下来,嫁给庄籍。我们的婚礼并不奢华,却很是张扬。庄籍最新培育的成果,酒红湖蓝的水芋,美得叫人窒息。我们的房间里满是大蓬大蓬的蓝水芋,而我的新娘捧花,是由红水芋、红玫瑰、红色郁金香组成,炽热浓艳,象征着最为刻骨铭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