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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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篇小说(15)

还没到长途车站,王村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居然是9号的母亲,那个怀抱两只包的老人家,说是还请她去看护女儿。王村迟疑了一下,决定返回,给猪猪攒钱是第一要务。

住院大楼门前醒目地停着一辆警车,草坪上聚集着一大群人,王村透过人缝,隐隐约约看到一块白布,白布下露出一双脚,一只光着,一只穿了拖鞋。

王村匆匆搭电梯上楼,莲姐一见她,焦急地低声说:“出事了……”王村打断她,说:“我碰到素婶了……”四面瞅瞅,生怕有人听见,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9号有客人,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性,属于那种气场很足的人物,坐在病床边,握着9号的手,轻言细语地絮絮说着什么。见到王村,该女和颜悦色地问:“这工钱,是怎么个算法?”

“一天一百元,跟着你们吃,”王村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就是医院食堂里的伙食,随便吃点就成。”

“随便吃可不成,照顾病人很辛苦的,得顿顿有荤食,”妇人从包里取出一张医院里的饭卡,交给王村,说,“喏,我充了钱在里面,你自己每顿吃饱吃好,”说着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钞票,数了数,递过来,“我问过大夫,估计就住五天,这里是1000块钱,你拿着,好好护理着。” 双倍的工钱呢,这种报酬可遇而不可求,王村按捺着心底里岩浆翻滚般浓烈的欢喜,道谢不迭。9号孱弱地搭讪着对妇人说:“大姐,你费心了。”9号的母亲也是一脸谄媚的笑,鹦鹉学舌地说:“大姐,有劳你了。”妇人朝老太太笑笑,按按9号的手,示意不必多言。

王村明白了,9号与她的母亲尽管用着LV、带着金首饰,却是富而不贵,有钱人多了去了,有钱不见得就能入驻9号,真正掌舵的是这位贵妇,她是9号背后的高人,可以断定的是,没有她,9号不可能住进9号。

王村兑了温水,为9号擦身,寒碜荒唐的搪瓷缸子和退色的小方毛巾遭到妇人不动声色的否决,她再度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吩咐王村去楼下的小卖部买齐盥洗用具。王村购物归来,妇人依然坐在床侧,与9号轻声交谈,王村发觉9号在哭,巴掌大的脸上糊满鼻涕和泪水,她母亲伫立一侧,亦是眼眶红红,连妇人都面呈忧伤之色。9号年岁不大,患此绝症,举家哀痛,属情理之事,王村不便轻易搭言,察看点滴,见9号手背淤青,又倒了开水来为她热敷。

她们的交谈并没有回避王村,王村被迫倾听,有意无心间落入她耳里的话语尽管支离破碎,但还是很容易被组合成一段足够完整的信息。原来9号的身份,非富非贵,她是一个小三——连小三亦不上算,毕竟小三是有相貌有心计的狐狸精,这一位,不过是工具罢了。工具的作用就是生养,生男孩子固然是目标,生女孩子也行,因为她的“老板”膝下空虚。来探望她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板娘,老板的正房原配。在获得孩子这条生产线上,老板、老板娘和9号竟然成为一个阵营里的战友,他们是同盟军,他们是共同的股东,他们的集体效益就是生出一个孩子,老板娘由于某种原因,失去了怀孕的能力,于是9号光荣地成为继任者,在老板的辛勤耕耘下,在老板娘的殷殷期待下,她的肚子鼓了起来——可惜里头装的不是众望所归的宝宝,而是可怕的肿瘤。

9号倒下了,但战斗远远没有终结,因为这个队伍里的士兵储备丰富,于是新兵上阵,战果辉煌,一举怀上了双胞胎。不过这位新来的爱将功高盖主,获得金牌的同时,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上周找熟人打了B超,确定是两个男胎,你知道胖子,想儿子想了多少年了……90后的女孩子多精啊,表面上羞答答的,说自己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爹妈管教严,把自家爹妈推到前台来,一口一个我爸怎么说,我妈怎么说,说是自己父母要见结婚证,不然就堕胎,她自己呢,就想要张结婚证,至于我,还是家里的大姐,一切都不变的,要没这张纸,她可说服不了自己的父母,只好听话,把俩孩子弄死……6个多月了,你想想,胖子那被儿子折腾得无比脆弱的神经,怎么听得这两个字?还不是吓得屁滚尿流的,说什么是什么,别说结婚证,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估计他也会弄一长竿摘去!”妇人握着9号的手,推心置腹地诉说着。

“姐姐,你可不能答应离婚!你一路跟着胖子南征北战的,打下江山来,怎么可以白白地拱手让人?”9号急道,那张煞白的小脸憋得泛出一丝红,“胖子要是敢休了你,我第一个不依!”王村在一旁心想,你是什么身份,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好妹妹,我们姐妹一场,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妇人拍拍她的手,温言道,“你放心,纵然她生了十个八个,我也不会让她登堂入室的——昨天,胖子找了人,在婚姻登记处弄了一张没有备案的假结婚证书,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日后她要真作怪,闹腾起来,那东西倒是没用的玩意儿了。”

“胖子对姐姐,倒还有情意……”9号自怨自艾地幽幽叹息一声,妇人忙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妹妹,你是聪明人,男人的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说翻脸就翻脸,这道理你懂的,所以,眼下你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胖子的企业里,有几间公司,当年是姐姐一手创下的,到现在也还是姐姐在运营,将来你病好了,姐姐安排你到公司里来,帮姐姐打理生意。”

“谢谢姐姐,这辈子,怕是要辜负姐姐的美意了……”9号侧过头去,眼角滴下一颗大大的泪。她们的苦情对白,王村毫无兴趣。她耳边留意着走廊里蓦然纷乱起来的响动,查看一下点滴,托辞出来。

靠近护士站的地方,围聚着十来个人,哭的哭,吼的吼,叫嚣着要见邱一刀,原来他们是28号的家属,邱一刀是28号的主刀医生。医院迅速派出几名行政人员和一长溜穿制服拿警棍的保安,和颜悦色却是软硬兼施地把一帮人带到了行政办公室。走廊里顿时静了,浅淡的蓝色灯影在墙间地面流动。围观的人慢慢退回病房,王村的衣角被人拽了拽,她一看,一张胖大如烙饼的脸,带着诡异的笑,是何九,这该死的女人!

“干嘛?”王村冷冷地问。

“28号的家属来闹了,你都看到了?”何九依然一脸鬼祟的笑。

“你想怎么样?”王村狐疑了。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何九神秘地笑着说,“他们还没留意到,28号跳楼的时候,素婶没在病房里,素婶要是在病房里,28号就不会死了,可是素婶当时没在病房里,她在——打我!”何九拖长了音调,王村的心里跳了一跳。

“决意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况且素婶不在,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不是也没注意到?”王村定定神,反驳她,“纵使素婶在病房里,等素婶上厕所或是打饭或是睡着了,她一样要跳楼的。”

“那不一样的,素婶在,没拦住,跟素婶不在,根本没尽到责任,是两回事。”何九笃定地说。王村心头承认她是对的,但是嘴巴上不能示软,王村继续进行诡辩:“怎么是两回事?28号就是一个求死的人,一个求死的人,迟早是要死的,她的死,是自找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和你争,我们争来争去的,是没有意义的,”何九有点不耐烦了,“总之,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请你转达素婶,我没有对28号的亲属说,她当时不在病房里,她在打我。”

“我会转达她的,我先代她谢谢你。”王村说,她想,何九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她到底想玩什么花样?果然,接下来何九收起笑脸,堆砌了痛楚的神色,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后腚,说:“我是看在大家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没有揭发素婶,不过王村,你评评理,素婶该不该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打我?我家里几口人就等着我赚点买口粮的钱,结果被她这样糟蹋,我倒不跟她计较,但你们下手也忒狠了,你瞧瞧我这伤处,坐不能坐,躺不能躺,要让我不分黑天白日地站着,我不是铁打的,我捱不住……”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那通噜里噜苏的控诉,搞得王村烦躁不堪,忍不住打断了她。何九笑笑,说:“这事实在与你不相干,但素婶既然躲了,我就只能找你们说说,我这伤,不好再呆在这里了,起码要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回转来,我那一大家子……”

“你想要钱?”王村气恼了,她没想到何九如此无耻,居然拿这事要挟素婶,无异于火上浇油。

“大家共事一场,我是重情重义的,你问问素婶,看她接受不接受我这份情?”何九用的是狗血肥皂剧里的语言,很文艺,很言情,很美丽,王村却懊悔自己那会儿动作迟钝,居然没亲手把这丑陋的女人打个屁滚尿流。

“不用问她了,我先给你,封口费是不是?喏,”王村从衣兜里取出钱,9号那位大姐给的那沓护理费,抽出五张,“这是五百块,你要就拿着,多了别想,你要嫌少的话,就一毛钱都别想了!”

何九认真地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钱,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还有没有谈判的余地,然后,她笑了,笑着接过那五张百元大钞,对着光线,一张一张地照了照水印,弹一弹,说:“你们的补偿太轻微了,害我起码十几天上不了工,才给这么一点点——罢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王村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绕过她,到同乡那里取了自己的被褥用具,回到9号。妇人已经离开了,9号躺在床上,合眼而寐。9号房里有一张长沙发,老太太侧身躺卧其上,怀里仍抱着她的包,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王村拿件自己的外衣,替老太太盖上,老太太惊醒过来,王村笑吟吟地说:“老太太,您这么大岁数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你走了以后,有个女人无端端跳搂了,可把我吓一跳,”老太太望一眼熟睡的女儿,低声说,“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睡,晚上睡沙发——医院里有没有弹簧床,你找一张,晚上你睡弹簧床?”

“有倒是有的,不过那是人家出租的,要10块钱一晚的。”王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事实是,从前有个病人从家里自带了一张破旧的弹簧床,出院时懒得带走,就被王村拣下了,放在同乡那里,有些家属不放心护工单独护理,要留在病房住,她就号称是别人出租的,10块钱一晚,薄有收入。当然,这玩意儿迅速就充了公,素婶和莲姐她们有客户,王村是免费提供给她们出租,她们圈子以外的人要借,王村就收5块钱一晚。

“10块就10块吧,你去租了来。”老太太应承下来。

王村喜滋滋地去取了床,暗想运气不错,赚了双倍的护理费不说,买杂物虚报了十几块钱,这又有了弹簧床的生意。妇人临走时为9号订了外头餐馆的乳鸽汤,王村用吸管喂9号喝了几口,9号摇头不喝了。医院食堂的餐车也到了,护工们拿了饭盒去排队,一次性饭盒一元钱一只,护工们都准备了自己的餐具,替东家省钱。

王村为老太太买了一份番茄炒蛋、二两米饭,给自己的是一份糖醋莲白、二两米饭,老太太很是过意不去,王村解释自己中饭会买荤菜,晚上都吃素的。吃多少,吃什么,其实请得起护工的东家通常不会介意,大多数时候还会考虑到护工辛苦熬夜,买些零食什么的,但王村她们的饮食标准是有定数的,早餐稀饭馒头一只水煮蛋,中午一荤晚上一素,仅此而已,不会由于东家的信任,胡吃海塞。此外,她们尽量少打手机,绝不“顺”东家的物品,绝不抬高或压低价格等等,这些规矩,都是王村初来时,素婶教给她的。素婶不是职业培训师,但素婶传授的这些基本礼仪,却让王村不仅没有吃亏受累的感觉,反而很有职业荣誉感。素婶的道理很质朴,她的话语很简单,王村的理解却是到位的,意即在这医院里,基本没有所谓的“回头客”,每一任东家都是过客,可是护工的整体质量关键到这个行业的存在与否,只有行业的整体形象提升了,病人才会安心使用护工,护工才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所有的护工都遵从着基本的规则,只有何九在一些细节上经常犯规,她刚来时挺瘦的,几年间成了酒肉菩萨,吃成了一尊佛,体形类似于一只能灵活走动的水桶,东家给的饭卡,她自己一顿饭吃三只荤菜不说,还时不时偷偷藏起来,打包带走。小拿小顺的,更是不在话下。为这,已经跟东家吵翻好几次,毕竟是过路东家,她死性不改,吵完照旧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使劲吃,直到最近这一两年,年纪大了,在医院里耳濡目染学到的健康常识多了,对血脂血压血糖有了认识,知道那些吃下去的油水、长出来的肥肉不是什么好东东,这才有意识地收敛了,控制着饭量,学着王村她们的样,斯斯文文地打二两饭、一个素菜,然后饿到夜里,撑不住,把东家的水果啊饼干啊一扫而光——甜食吃多了,她的身材愈发规模宏大。

晚餐后护士来拔了尿管,叮嘱四个钟头以内要解出小便,否则接着插尿管。这一威胁很见效,9号为着不再插尿管而努力奋斗着,先是在床上用小便器解,不成,王村拖麻袋似的把她拖起来,扶到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听着流水声,还是不成,反复折腾好几遍,把王村弄得一头汗。最终按照9号的要求,把帘子拉上,把小便器搁在椅子上,王村和老太太退到帘子外面去,9号独自扶着床栏,酝酿了好几分钟,一阵潺潺声响起,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