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警犬出击·义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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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夕照大药谷

1

超期役2年之后,拉拉在13岁时终于退役了。对狗来说,13岁已进入垂垂暮年。

拉拉住进了“红房子”。驯犬场的东南角上有一个半岛状的去处,建有一幢红瓦房,是专门供退役警犬安度晚年的,大家都叫那儿“红房子”。

“红房子”的生活安宁舒适,可拉拉不喜欢这种氛围,整日都郁郁寡欢,烦躁不安,几个月住下来已是憔悴不堪。

退役武警老刘回来看望战友,听说拉拉的情况,提出带拉拉去“大药谷”的想法。老刘退役后承包了一个山谷种植药材,把山谷戏称为“大药谷”。大漫和老刘是同乡,知道“大药谷”的情况,想到拉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或许能过得快活些,就答应了。经领导批准,大漫亲自把拉拉送到了“大药谷”。

大漫在“大药谷”住了一夜,向老刘讲了许多拉拉的故事,拜托老刘好生照顾他的好战友。

当时,拉拉就卧在旁边,老刘一手拉住大漫的手,另一只手拉住拉拉的一只前爪,说:“我也曾经是武警战士,拉拉也是我的战友,你就放心吧。”

第二天早上,大漫离去时,拉拉送了一程就停住了脚步,默默地目送着老主人的离去。通过昨晚那个拉手的仪式,它已经明白了一切。大漫回了两次头,再没回第三次,他不愿意让拉拉看到他的泪眼。

就这样,拉拉开始了在大药谷的生活。

“大药谷”不小,南北两山相抱成U形,谷口正对西方。北山陡峭,丛林苍茫;南山坡缓,林木扶疏,药草主要就种在这儿。两山相交处的高坡上建有一幢砖石杂砌的小屋,四周有矮矮的木栅相围,便是老刘的住处了。屋前有瀑布如帘。不绝的水源在山谷中涵养出一片湿地。水面、芦苇洲和草滩在这里杂处,组成一幅幅野性的美景。

老刘完全让拉拉自由活动。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谷口还有一道铁丝网与外界隔离,是没有必要限制拉拉行动的。老刘本来养有一条黑狗,前不久淹死在沼泽里了。

老刘是个生性快乐、喜欢说话的汉子,和拉拉有说不完的话。他把拉拉看作朋友呢!拉拉很快就对新主人有了好感。狗大多是喜欢说话多的人的。它们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话,但是能从人的语气里领悟到许多意思,而了解人的想法和态度是很重要的。

晨昏二度,老刘带着拉拉巡视山谷。巡逻的路线是固定的,基本上走的是山谷的外圈。老刘让拉拉的体味留在“边界”上,以震慑那些糟蹋药草的野兔、山鼠什么的。野兔是让人头疼的,老刘希望拉拉能在这方面帮他一把,而且猜想拉拉是乐意帮忙的。对一条老迈的退役警犬来说,还有比逮野兔更快乐的事吗?事实上,这一点正是大漫答应让爱犬来山谷养老的主要原因。

傍晚,例行的巡逻又开始了。行至南山杂树林附近,拉拉就兴奋起来——它嗅到了野兔的体味。老刘注意到了拉拉的反应,站住,接连发出两道命令:“搜!袭!”

好久没有听到作战口令了,拉拉浑身的血液一刺一刺的发烫,每一根毛都变得亢奋而敏锐——啊,这种美妙的感觉已经久违了!

循着味迹,拉拉用矮步在草丛间疾走,看上去还是相当敏捷。

拉拉发现了目标——一只灰色的野兔。这只蹲坐在山石上的公兔也看见了拉拉。兔子没有立即逃窜,眼睛里只有警惕,没有恐慌;两只耳朵直立着,一只定定地对准了拉拉,另一只则在活灵灵地转动。

“胆小的兔子”是人类的误解,其实有经验的兔子大多相当大胆。它们相信它们的速度,而且能根据对手以及离藏身处的远近等情况估计出“安全距离”。比如现在,狗在20米外,是没有理由惊慌的。这只经验老到的兔子甚至没有停止咀嚼,野苜蓿是挺鲜美的。

兔子的轻慢刺激了拉拉,它猛地起动,几个箭步之后腾空跃起,直扑兔子。

兔子及时向斜刺里起跳,然后颇有章法地向山坡上跑。它的后腿长而发达,特别适宜于上坡,山坡在它的脚下显得弹性十足。

拉拉发现自己的上坡速度及不上兔子,眼见着就慢慢拉开了距离。拉拉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在喘。

兔子并不是在向杂树林跑,而是在向一片乱石滩撤退,那里有它的藏身之处。狡兔何止三窟,这个山谷里有它许多的藏身所。如果追兵不是鹰隼之类的“空军”,兔子尽量不会逃向树林,那里不利于它们速度的发挥。

见追兵停步,兔子也停住了脚步,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回望着气喘吁吁的拉拉。

这时,拉拉看清了这只公兔——这只公兔的左耳朵有一个半圆形的豁口。

没等拉拉喘定,兔子一转身就消失了。它没敢和拉拉再作对峙,因为它发现这条狗的气味和原来那条黑狗截然不同,有一种凶险的杀气。

没错,拉拉不是一般的狗,血管里流着八分之一的狼血。

老刘在后边喊:“拉拉,回来,回来!”

拉拉装作没听清,继续循着巡逻路线往前走。在新主人面前第一次出击就失手,拉拉有点不好意思。警犬确是有羞耻心的。有了羞耻心,同时也就有了荣誉感和责任心。

老刘没有照顾拉拉的面子,坚持着把拉拉召回到身边。

原来,老刘的脚边有一头小狗那么大的、浑身长刺的家伙。拉拉曾在动物园看到过这种怪模怪样的小兽,怪模怪样的东西是要防着的。拉拉冲着刺猬露出牙齿,喉咙里滚动着表示威胁的低吠。刺猬赶紧团拢身体成为一个刺球。

老刘蹲下身,小心触动刺猬,说:“拉拉,过来,这是刺猬,你不能欺负它,知道吗?”

拉拉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但能从老刘的语气和动作明白大概的意思。拉拉停止吠叫,绕着刺猬转了个圈,记住了气味,坐下来,抬头看老刘的脸。它的眼神在问:干吗保护这种怪东西呀?

这个山谷里的刺猬一直处在老刘的呵护之下,对原来那条黑狗是一点也不怕的,这一回团拢身体,不过是给新来的拉拉一个面子。没过多久,刺猬就展开了身体,颠颠地跑了。

老刘摸摸拉拉的脖毛,重复道:“不能欺负它,懂啦?”

2

午夜时分,拉拉离开了老刘为它安排的窝,沿着巡逻小道踽踽独行,随后在一片茅草中坐了下来。

初秋的月光水也似的把大药谷漂洗过,除了北山的黑松林外,一切都晃白而湿润。沼泽的水面反射出银子似的光泽,从山坡往下看,整个沼泽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几只蛙在芦苇丛或蒲草间断断续续地应答。在严肃的松涛的背景上,蛙鸣显得弱小而怪诞。一条小蛇正渡水,在水面上画出袅袅的线。一只长了许多长足的昆虫在一片苇叶上一摇一晃地走……

如果拉拉还年轻,它会看到更加工细的夜景。拉拉老了,这么静静地坐着时,总会感到关节在隐隐作痛。有风,这附近种有一大片叫大黄的药草,所以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苦涩的气味。当然,除了大黄的气味,山谷的空气里还有许许多多属于荒野的气息。

事实上,正是这种荒野的气息使拉拉难以安卧窝中。山谷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召唤着它,抚慰着它,使它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拉拉的血管里流着八分之一的狼血。狼是真正的荒野之子。

野兔又出现了!先从杂树林子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只野兔,跳上一块山石,抬起前爪挺起身体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然后用爪子在石头上拍击了几声——这是一个安全信号。林子里一下子跑出来好多只兔子,随着领头的那只向沼泽地方向一颠一颠地跑去。那边一定有它们喜欢吃的东西。

拉拉听任兔子在它面前30米的地方跑过,纹丝不动。拉拉不是猎犬,没有猎杀的习惯。拉拉没有惊动野兔的另一个原因是想了解兔子这种动物。在十多年的警犬生涯里,拉拉一直在和人类打交道,对动物特别是对野兽的认识非常有限,所以对动物很是好奇。

兔子在水边散开来,都在向水面试探着什么,挺兴奋的样子。它们想得到的是长在浅水里的茭白。对它们来说,茭白是很可口的美食。靠近岸边的茭白已经被吃光,剩下的都离岸头比较远,看得清却够不着,这可是吊胃口的事。

拉拉集中起注意力,想在兔群中找到那只豁耳朵的公兔。月光恍惚,而且兔子在不停地动着,拉拉的老眼很难看清那公兔是不是在里头。

拉拉的嗅觉在此时逮到了一种相当浓烈的气味——这是一种体形比较大的野兽!

拉拉没有动。气味来自上风处,这里地势比较高,地形简单,正是居高临下观察的好地方,尽可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一头公狐。它是从谷口方向沿着沼泽地的边缘悄没声息地走过来的。它的家在另一个没有人迹的山谷,大药谷只是它的一个猎场。人类的种植引来了野兔、黄鼬和猪獾等小型野兽,大药谷成了它们家一个不错的厨房。

公狐发现了水边的野兔,可它没有径直接近,而是沿着沼泽地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到了兔子的下风处。利用风向是每一头野兽的生存要诀。

狐的忽动忽静、忽疾忽徐的步法,以及利用地形地物掩蔽形迹的老到,给拉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主人大漫常带拉拉去动物园走走,拉拉是认识狐这种动物的。铁笼里的狐留给拉拉的只是害羞和诡秘的印象,想不到荒野里的狐竟是如此机警敏捷,身手不凡!

拉拉紧张地期待着欣赏狐袭击野兔的招数。拉拉绝对是优秀的警犬,可荒野有荒野的鉴别标准。来到山谷时间不长,年迈的拉拉已经感觉到了荒野的挑战。这挑战使拉拉兴奋,重新品尝到了生命的滋味。真好!

拉拉期待中的场面没有出现,因为公狐在这时偶然遭遇了刺猬。

大药谷有好多头刺猬,狐已经不止一次地遭遇了它们,每一次都因无从下口而白忙一场。有一次,公狐静静地埋伏在“刺毛球”附近,耐着性子静等刺猬松开毛刺。只要刺猬展开身体,公狐便会以迅雷般的速度咬住刺猬的脖子。不料,刺猬的嗅觉也是了得,知道狡猾的狐还在附近,竟把它的防线一直保持到了天亮。公狐白白浪费了半宵狩猎时间,落得个饿着肚子回窝的下场,懊丧得要命。

发觉公狐的靠近,刺猬又及时团拢了身体,成为一个看上去十分麻烦的刺毛球。

因为吃过亏,而且前面还有逮野兔的机会,公狐这次不想和刺猬纠缠了,打算绕过去拉倒。不过,它很快又改了主意,因为它发觉这次有点不同——刺猬就在水边!自从设计淹死黑狗成功,这头公狐对水的利用有了很大的兴趣。

公狐向刺球喷着鼻息,迫使刺猬收紧身体,使刺球更适宜滚动;然后小心地用前爪拨动刺球,想把刺球推滚到水里去。到了水里,刺猬要呼吸就得伸出头来,伸出头来它就没命了!毛刺嵌在泥中,很难滚动。公狐一点一点加力,还是推不动这个球。这可怎么办呢?

绕着刺球考察一会儿,公狐找到了推不动球的原因——原来,刺猬是赖在一个小小的凹坑里的!公狐开始挖泥,很快就把临水的坑沿挖开了。这时候,刺猬只要乘机逃开几步再团拢身体就能保证安全了,可它没有,刺猬总是过于依赖它们的防御设备。

现在,刺猬球和水潭之间只剩下两尺多距离的斜坡了。

公狐甚至没有动用爪子,只用大尾巴一扫,刺球就滚到了水里……

因为有一块隆起的山石的阻挡,拉拉并没有看清公狐猎杀刺猬的过程,直到公狐叼着刺猬的尸体奔向杂树林子时,拉拉才明白公狐迟迟没有向野兔发起攻击的原因。

拉拉一跃而起,奋力冲刺,堵住了公狐的去路。新主人反复叮嘱过:刺猬是不可以侵犯的!

突然出现的“狼”,把公狐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刺猬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的还有那些野兔。一时间,大药谷兵荒马乱。

3

刺猬是老刘受一位老中医所托,放养在大药谷的。刺猬是一味治疗心脏病的中药,尤其以这种野生状态下的刺猬药效为佳。

刺猬的被咬死,使老刘挺气愤,指着刺猬的尸体,大声呵斥拉拉。老刘从来不知道山谷里有狐的出没,以为是拉拉咬死的刺猬。老刘找出牵引索,重新扣住了拉拉的项圈,他要用囚禁来惩罚拉拉。咬死刺猬是对主人的违抗,是不能容忍的。

拉拉听不懂复杂的语言,但它明白新主人在责备它。拉拉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忍受责罚。它并不觉得委屈,毕竟刺猬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蒙难的,自己是有责任的。

为了强调刺猬的不可侵犯,老刘特地去逮了一只刺猬来,当着拉拉的面给刺猬喂食,并对刺猬做出种种的爱抚动作。拉拉明白主人的意图,静静地接受教诲,内心不免生出些沮丧。这和一个老人被人一遍遍地教导某个常识时产生的情绪是一样的。

拉拉被牵引索约束在山坡石屋门口,几乎整天都没精打采地趴着躺着。它把耳朵贴在地上久久地倾听自己的心音;它故意把一枚两枚小石子压在身下硌着,体会疼痛;它没有认真吃过食盆里的东西,倒不时舔一舔不能吃的石块树枝什么的。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在西天举行隆重的落山典礼时,拉拉才抬起了它的头。

大药谷是朝向西方的,拉拉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看着西天的云彩一点一点燃烧起来。云朵大多是红色和黄色的,每一朵的红与黄又是有所不同的。只有一道云是紫色的,看上去比较结实。太阳在下面想粘住紫云,无奈自己在一点一点地膨胀、变重,终于粘不住了,往下坠,往下坠……

整个大药谷灌满了金红的光,连黑松林都被镶上了金色的轮廓线……

拉拉一扫沮丧的情绪,挺身坐起,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它的身体也被镀上了有分量的金红,看上去挺像一尊紫铜的雕塑。

有人说美感是人类的专有,那么,这时拉拉是被什么打动了呢?

老刘被拉拉的神情感动了,走过来解开了牵引索。拉拉没有动,还像雕塑一样坐着,忘情于大自然伟大的典仪。

落日终于收起了最后的辉煌,拉拉忽然觉得饿了。它很快地吃完了食盆里的食物,抖擞一下毛,走过去嗅了嗅老刘的鞋。

老刘拍拍拉拉的头,说了许多拉拉听不懂但能领会大意的话。老刘喜欢说话,这很对拉拉的胃口。如果拉拉能说话,这条饱经风霜的退役警犬也会说很多话的。

拉拉认真听完了主人的话,才走出了院子。它要去做例行的傍晚巡逻。拉拉知道主人在看着它,便努力地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尽管它能听到膝关节在微微作响。

拉拉俯视一下山谷,心头跳出一个念头:逮住那只老狐!

拉拉回头看了一眼老刘,心里说:你等着吧,我要逮住那个真正的凶手!

一朵灰色的云就在这时进入拉拉的视野,伴随着的还有一种由许多声音组合成的鸣叫声:嘎、嘎……

原来山谷来了一群大鸟。大鸟在沼泽地上空盘旋。

老刘赶紧追上拉拉,蹲下来,一手勾着拉拉的脖子,一手指着沼泽地,说:“拉拉,有客人来了!”

这是一群迁徙途中的大雁。它们今晚要在这里打尖过夜。

4

雁群降落在大药谷的沼泽地里。

一阵乍到驻地的忙乱之后,大雁们安静下来,在沼泽地里散开来觅食。它们要在天黑之前不多的时间里吃饱肚子。这得赶紧着点,所以连洗刷风尘也顾不上了。

老刘带着拉拉到了沼泽地边上,他要让拉拉明白大雁的身份,免得拉拉又犯错误。对拉拉“伤害”刺猬的事,老刘还是耿耿于怀。

对于在岸上走动的人和狗,雁们并不太在意。有沼泽的掩护,不带枪的人对它们构不成威胁,而且,它们是年年来这个山谷打尖的,知道这里的人和狗挺友好,这个山谷挺安全。

大药谷的这个晚上相当安宁,公狐没有光临,连野兔也没有出现。它们对山谷里突然出现的“狼”心存疑惧,不敢鲁莽,它们得慢慢考察。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雁群便活跃起来,它们要在起飞之前再吃些东西。一年一度的迁徙之途艰苦卓绝,且危机四伏。

天光大亮了。先是一只雁亢奋地鸣叫,接着有许多雁应和,鸣叫声参差不齐,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这样的大合唱起到了鼓动和协调作用,雁们纷纷起飞了。起飞得经过一段拍翅助跑,一个个大声呼叫着,在水面上泼剌剌地踩出一串串浪花。

老刘只让拉拉在小屋门口远望大雁的活动。拉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被这生气勃勃的山谷激动得浑身燥热。

先起飞的大雁在沼泽上空盘旋,等待同伴起飞。编队是在空中进行的,进行得相当熟练,一转眼就成了整整齐齐的一路纵队。雁的队伍在山谷里一圈又一圈地盘飞,鸣叫着,久久不肯离去。

原来水面上还留有一只大雁,雁群是在呼唤它的起飞呢。

这是一只年轻的母雁,它的左翅在几天前受伤,一直坚持随队飞行,可今天不行了,严重发炎的伤口使它再也抬不起左翅了。它站在水中的一块山石上,耷拉着左翅,长脖子尽力往后仰,摇晃着头。它用这种“严重的”身体语言向伙伴们诉说它的困顿无奈,以及恐惧和留恋。大雁的编队几乎被它的诉说瓦解,在头雁严厉的申斥下,队伍才重新有了秩序,终于在苍凉的鸣叫声中向湛蓝的南天飞去。

那只失群的孤雁不再吭声,孤苦伶仃地站在山石上,遥望着空荡荡的南天。因为它站的那块山石是淹没在水中的,看上去,它是站在水面上似的,有点怪异。

到了这天傍晚,老刘才把这只母雁抱到了小屋。这时,发炎引起的高温已经使这头母雁进入了浅昏迷状态。老刘用酒精洗净了雁的伤口,涂上消炎药膏,贴上纱布,还给母雁灌下些抗菌药片。

拉拉蹲在一旁静观。曾多次在受伤之后接受过治疗,它对医疗并不陌生,它非常钦佩人类的这种起死回生的本领。

第二天大清早,老刘在院子里洗漱,一边和拉拉七拉八扯地说话。拉拉基本上听不懂,但还是认真地听,不时摇摇尾巴侧侧脑袋表示明白了。事实上,一条狗,特别是一条老狗,是很喜欢主人这样与它交流的。

大雁就在这时走出屋子,并径直向院子外奔去。虽然左翅还像大刀一样拖着,但它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活力,它得赶紧追赶它的同伴去!

拉拉跳过去拦住了大雁,吠叫着——回去,回去!

大雁并不怕拉拉,展开右翅,冷不防朝拉拉劈去。这一膀子还真有点力量,拉拉差一点就被打倒在地了。拉拉有失体统地尖叫了一声,调整身体,准备反击。大雁并不恋战,跑出院子,展开翅膀向坡下的沼泽地扑去……

老刘喝止了想追赶的拉拉:“停,停!”

拉拉止了步,却冲着大雁大叫不止。它不理解老刘——怎么就让它逃走呢!

大雁一路朝坡下扇翅冲刺,就因左翅无法抬举而无法起飞,反而失去平衡,连连跌跤。它就这么跌跌滚滚地到了沼泽地,又在水面上的那个老地方站着鸣叫,听起来煞是凄怆。

5

这天晚上,大雁就在沼泽地里过夜。它挑选了水塘中央一个椭圆形的小洲作为宿地。这个小洲只有一尺来高的蒲草,它趴在草丛里,低下头就能掩蔽身体,抬起头就能观察四周,的确是个露宿的好地方。

当然,对嗅觉灵敏的狐来说,蒲草的掩蔽作用是非常有限的。

夜半时分,公狐又来到了山谷。这一次,它一反常态,避开了可以遮蔽形迹的复杂地形,专选近水的空旷处走。它在月光下走,看似从容悠闲,其实内心是非常紧张的。它明白那条黄毛大狗虽然年迈,却比那条黑狗厉害得多,自己稍有闪失,便有杀身之祸。

它用嗅觉发现了大雁。它去年在这里逮到过一只大鸟——那可真肥美啊!

公狐在此时会放弃猎杀野兔,但它不会放弃大雁,因为大雁是在水塘中央。在水中,狗会失去大部分的优势,而且,它对这个水塘非常熟悉,知道哪里有水草窝子,哪能里可以泅渡。那条黑狗就是中了它的计,误入水草窝子而溺水身亡。

它向四周观察了一会儿便下了水,悄没声儿地向小洲游去。因为有蓬松的大尾巴,狐在水中能得到额外的浮力,可以把力气集中在速度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狐的活动完全处在拉拉的监控之中。它尾随狐很久了,只是公狐专挑空旷处走,一直没有进入“一扑”之内,所以未曾出击。

当拉拉明白公狐的意图时,公狐的泅渡已近半程。不好,大鸟要遭殃!拉拉飞身出了苇丛,一边向水边跑,一边高声吠叫,向大雁报警。

独宿的雁睡得很浅,悚然醒来,抬头向四下里张望——一个黑咕隆咚的活物正向这边过来!晚上,雁的视力相当差。

公狐不顾拉拉的警告,继续向小洲靠拢。这是拉拉没有料到的。

大雁站起身来,迎着来犯者走到小洲边上,发出“嘎嘎”的警告声。这是公狐没有料到的。

荒野丛林中,动物在独处时与群居时的表现常常有截然的不同。

小洲已经在“一扑”之内,公狐尾巴一压,从水中冒起上半身,尖叫着,想以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倒大雁。大雁哗的一声打开了双翅,准备给来犯者以决绝的抗击。它飞不起来,没有退路,只能拼了。展开翅膀的大雁在月光下显得相当庞大。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公狐不敢正面硬冲,转向往斜刺里游去,要把拉拉引到水草窝里去。拉拉并没有下水而是绕着水塘岸跑,拦截公狐上岸。

公狐装出慌乱的样子,弄出来许多零乱的水声,最后爬上了靠近水塘南岸的一个小洲。这个光秃秃的小洲与南岸之间有一块凸出水面的山石,几乎每一条成年狗都能跃上这块山石再跳上公狐所在的小洲。公狐正是要造成这样的情势——它要逗引拉拉以山石为接脚点来攻击它。这块芋艿形状的山石栖满了青苔,跳跃而至的动物是没法站住脚或者再由此起跳的。这一带正是凶险的水草窝子,掉下水去就危险了。那条倒霉的黑狗就是这样淹死的。

公狐在小洲上装出团团转的惶恐相。

拉拉一眼就看出了狐的诡计。拉拉在这些日子里仔细踏勘过这片沼泽,甚至还试着跳上一些小洲作过考察,是知道这块“芋艿石”的。

拉拉退后几步,奔跑,向芋艿石起跳……当然,它并没有真的落脚在“芋艿石”,而是在跃起中稍稍作了些偏转,落脚在“芋艿石”旁边的一块没在水面下的山石上。这块隐在水下的山石即是大雁几次待过的所在。这块山石也有些青苔,却表面粗糙,完全可以借它再次起跳。

当拉拉的黑影出乎意料地向公狐压下来时,公狐知道今天遇上了强敌。老奸巨猾的狐几乎是迎着黑影猛地蹿跃起来的。面对凶猛扑来的强敌,狐是往往采用这种逃逸方法的,这也是它们的祖传绝招。公狐落水后,拼命向西岸游。

拉拉哪肯罢休,奋力跃水,紧追不舍。两个上岸后开始了陆地追逐。这一场追逐可真是惊心动魄,追逐者与被追逐者之间的距离好几次都接近了零。

当遭到比自己体量大的动物追杀时,狐会利用那些恰好能通过自己身体的石缝或者树杈什么的来摆脱敌人。可这一招的缺点是往往为了挑选路线而延误时机。公狐就这样被拉拉咬住了尾巴。公狐拼死一蹿,总算逃脱了,只丢下了一小截尾巴尖。

第二天早晨,拉拉把带血的狐尾叼到老刘面前。老刘认出了这是狐的尾巴。有这样艳红毛色的动物是不多的。老刘吃了一惊——原来这山谷有狐啊!

老刘说:“拉拉,我明白了,你是说,那刺猬的死不是你的过错,对不对?”

拉拉似乎听懂了,摇动尾巴,直视着老刘的眼睛。

老刘说:“好一条聪明的老狗!”

拉拉轻吠,并不满意。老刘赶紧改口:“好,好,不是老狗,是警犬,是条聪明的警犬,这样可以了吧?”

拉拉满意了,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腰肢。毕竟老了,拉拉有点累。

这天晚上,老刘又想办法把大雁逮回到小屋。山谷里有狐,不安全。

6

老刘开始对大雁进行强迫性治疗。白天,大雁被拴在院子里,晚上被囚在屋里的一只笼子里。

这只野性十足的大雁一点也不买拉拉的账。在院子里时,它是坚决不让拉拉侵入它的领地的。它对自己的喙没什么自信,用以威胁拉拉的是它的强大的右翅膀。所谓“领地”,即是以拴着它的绳子为半径的圆形区域。

年迈的拉拉脾气不错,迁就了大雁的领土要求,常常趴在“边界”那儿和大雁相厮守。

在朗朗的秋阳下,拉拉几乎记住了大雁的每一片羽毛。母雁很像家养的鹅,背部是灰褐色的,腹部是灰白色的;浅黑色的喙的边缘长着一些细细密密的小锯齿,喙的上部长着一个不太发达的瘤状物;脖子特长,尾巴和腿特短,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很是神气。

拴着大雁的绳子使拉拉一次次地联想起自己的警犬生涯。它生下来不久就进了警犬训练场,一直没有机会亲近大自然和除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灵。大药谷充分地补偿了它的这一缺憾。荒野的气息多情地慰藉着拉拉的心性,使它感到无限的欢欣与满足。它觉得在药谷使它年轻了不少。但是,就像迟暮的老战士,它还是常常会怀念它的充满汗味的警营和精明强干的老主人大漫。

这天傍晚,面对西天的晚霞和夕照中的山谷,拉拉又思念起了警营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嗅到过复杂的人间气息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飞驶的汽车了,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大漫坚定的出击命令了……

飘浮在晚霞中的夕阳在缓缓地下沉……

夕阳大概是最能引发怀旧情绪的。此时的大雁也在怀念着它的伙伴。它的伙伴在遥远的南方,那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湿地。除了它们的种族,那里还有鸭子,还有天鹅,还有鹤……落日时分是湿地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夕阳终于收起了它最后的光芒。秋风中立刻有了一丝一丝的凉意。

这时,拉拉和母雁都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和对方坐在了一起。

拉拉站起来,怕母雁会挑起领土纠纷。母雁没有发火,反而伸出脖子,用它的喙在拉拉的肩上轻轻触了一下。拉拉摇摇尾巴,表示接受和平,却把母雁吓了一下。在它们之间,语言还需要翻译。

十多天后,母雁的伤痊愈,老刘就还了它自由。

那是个早晨,老刘喂饱了大雁后,解开了它脚上细绳子,说:“大雁,飞吧,飞吧!”

母雁走出院门,展开翅膀向山谷里扑去。它飞起来了,起先有一点踉跄,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它非常兴奋,嘎嘎大叫,盘旋着做螺旋式上升。

拉拉昂着头奔来奔去,激动地吠叫着。

母雁并没做过多的留恋,升到一定高度便坚决地挺直了脖子,向南方飞去,很快就消失在蓝天里了。

老刘说:“拉拉,别叫了,它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母雁却出乎意料地飞回来了。它径直降落在院子里,冲着惊呆了的老刘和拉拉“咕咕咕”地哀告,小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好像在说:伙伴们早已远去,叫我到哪里去找啊?

7

如果老刘的父亲不生病住院,大药谷里的这个童话般美丽的故事将会长久地延续下去。

老刘去城里医院陪老父亲去,把大药谷全盘交托给了他的内弟小周。小周是个蛮时髦的青年,哪里能耐得住看山的寂寞,整日都不见他的踪影,拉拉只能与大雁厮守。拉拉常常闷闷不乐。依恋一个人是狗的天性之一,失去了“依恋人”,狗会心神不宁。

一日,小周带回一个年轻女人来山谷里过夜。次日早晨,小周接到一个什么电话,急着去了城里。那女人见屋里有许多很值钱的药材,生了非分之想,用蛇皮袋装了价值上万元的药材,背着就要离开大药谷。

拉拉在院子门口拦住了女人,上唇翻卷起来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滚动的吠声——你是不能带走这里的东西的!

在发怒的大狗面前,做贼心虚的女人起先吓得要命,赶紧把包扔在地上,后来想想这不过是一条看家狗,便抖擞精神,摆出主人架势来,挥舞着一根木棍,喝道:“瘟狗,走开!快走开!”

拉拉不吃这一套,一张嘴就咬住了木棍,头一摆就夺下了木棍。女人尖叫一声,逃进屋去关上了门。吐掉木棍,拉拉觉得嘴里一片腥咸,知道一颗牙出了问题,赶紧把血往肚子里咽。拉拉绕屋子转了个圈,回到院子里守着药包。

大雁从沼泽地飞来,要逗引拉拉去沼泽地玩,它们已经共同发明了许多沼泽地玩法。拉拉这回没响应,值班呢,没空。大雁看看没戏,只好又飞走了,没劲。

女人再开门出来时,完全改变了态度,亲热地唤着拉拉的名字,把药包拿回到屋里。拉拉没有阻止女人——把东西拿进屋子是可以的。

女人放回药材之后空身出了门,沿着山路往谷口走。这回拉拉没拦她——这女人没有带走东西。其实女人的口袋里还是装了不该她拿走的东西。她和小周只是萍水相逢,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正走着,忽听路旁灌木丛中哗哗一阵响,一头个头巨大的野猪挡在了山道上!女人哪经历过这个,惊恐万状地尖叫着,撒了高跟鞋就往回跑。

其实这根本不是野猪而是附近村子里逃出来的一头母猪。这头母猪第一次当了母亲,今天却被主人卖了它全部的儿女,就偷跑出来漫山遍野地找它的孩子。找半天没有结果,肚子又饿了,正窝火呢,让女人尖叫声一激,火气就更大了,怪叫一声朝女人追来。女人捡起石块来狠狠地砸向母猪。母猪被砸痛,更愤怒,真有了咬人的念头了。女人看看跑不脱,惊慌失措地背靠着一块大山石不跑了,只是被割似的喊叫。这怪异的叫喊唤起母猪全部的失子之痛和失子之恨,斜着身体向女人猛撞过来。

拉拉就在这时赶到,一跃,扑到猪身上。这横刺里的突袭并没有抵挡住撞击,只是稍稍改变了撞击的方向。拉拉被母猪狠狠地撞在山石上。

只这一撞,母猪就算解了心头恶气,怕这狼也似的狗找它麻烦,掉头而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

当老刘闻讯赶到山谷时,拉拉已经奄奄一息了。老刘看到那大雁站在拉拉身边,用一只翅膀掩盖在拉拉的腹部。大雁以为只要遮住流血的伤口,拉拉就能缓过来呢!其实,那被擦伤的外伤并无大碍,致命的伤是在拉拉的胸腔里。

老刘抱住拉拉的头,摇着,呼叫着拉拉的名字。

拉拉悠悠醒来,唤醒它的除了声音,还有一个它久违了的、非常非常亲切的气味——这是大漫的气味啊!拉拉努力地把尖鼻拱在老刘的上衣口袋那儿,用力地嗅着,嗅着。

老刘明白了,从口袋里拿出刚收到的大漫写给他的信。那亲切的气味正是从信封里漫出来的。

闻着这无比亲切的气味,恍惚间,拉拉把老刘当作了大漫——老主人,你终于来看我了,真高兴啊……

拉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正是落日时分,大药谷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