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特别小,还没有我家厢房大,炕头连着锅台,炕尾挨着碗架子,整个一个屋子里连个凳子都没地方摆。
灰土土的土地上全是鸡毛,没有刮大白的土墙上甩的遥哪都是鲜血,那一绺子一绺子的鲜血,顺着墙面往下淌,一道子一道子的,要多触目惊心就有多触目惊心。
再看看平常和蔼可亲对谁都眯眼笑的张奶奶,此刻白发散乱,皱皱巴巴的老脸泛着铁青,穿着一双花布鞋的小脚正蹲在她自己个家的炕头上,粗糙的双手拎着一只活鸡。
她俩眼发直,大刺刺的往下薅着鸡毛,等鸡毛被薅得差不多了,一只手掰着鸡脑袋,一只手撸着鸡翅膀,张大嘴巴对着露出来的鸡脖子一口就咬了下去。
那鸡疼得直打挺,张奶奶却不管不顾,笑眯眯的喝着从鸡脖子里流出来的鸡血,‘咕囔咕囔’吞咽的声音异常清晰,等她把血喝的差不多了,嘴和手齐上,连撕带啃的扯起了手中的老母鸡。
那鸡虽然死了,但它的肉却是生的,扯下来的时候还带着鲜红的血丝呢,别说是正常人了,就是我这种对血情有独钟的人看了都恶心,可张奶奶却吃的贼欢实,一口一口的嚼着,那叫一个香!
我家老太太正站在屋子中间呢,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我,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之后,才看见孙大爷搁炕尾躺着呢,身上被麻绳绑了个结实,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整个人都猫在角落里哆嗦着。
“杨婆婆啊,我家这老婆子到底是咋的了啊?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啊!”
我家老太太瞅着那还在吃鸡的张奶奶,轻声问:“昨天晚上张老太太去哪了?”
孙大爷仔细想了想,然后回说:“这不是我们租出去的地到期了么,昨天那老婆子就一个人去了隔壁村儿重新做契,然后顺便把租地的钱给取回来。”
“昨天晚上回来她就这样了?”
“不是啊,昨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家这婆子就一个劲儿嚷嚷累啊累的,然后说昏就昏过去了,我见还有气,就当她是累的睡着了,也没在意,跟着也就睡了,可今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啊,就看见我家这婆子蹲炕边直勾勾的盯着我,俩眼睛绿得发亮啊,说啥就要吃鸡,吃鸡的……”
孙大爷欲哭无泪:“其实吃鸡行,我家院子里就养着鸡呢,可我咋听她说话那动静咋都不对劲儿啊,因为,因为那从我家婆子嘴里发出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啊!我害怕我就想跑啊,可这婆子忽然就把我给绑上了,那力气大的呦……然后她就自己去院子里抓鸡吃了,还好你们家凤儿早上的时候来了给撞见了,不然,不然我可咋办啊我……”
老太太点了下头,自顾自说了一嘴:“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才知道。”随后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孙大爷见了,吓得差点没尿裤子,颤颤巍巍的喊:“杨婆婆啊,你这是咋的了啊?您可不能走啊!您要是走了我可咋办啊?我家老婆子可咋办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吵吵啥啊,我是去出门弄点东西,放心吧,她现在只要有鸡吃就不会祸害你。”
那孙大爷还要说啥,可老太太根本就不听了,拉着我就出了门。
围在院子门口的村民们见了老太太,也不问,也不说,自顾自的让开了一条小路,这被人份外尊重的场面,就是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我,光是看着都心里莫名的舒服。
这就是老太太效应,凡是老太太在看病办事儿的时候,无论围观的人有多少,大家都不会给老太太添麻烦,更不会多问一个字,因为这是他们对老太太的尊重,也是对老太太的信任。
可大家的敬畏不变,老太太却变了,她再也不像当年那样腰板笔直,走到哪里都是步风有力了,现在的老太太得由着我搀扶着,一点点的走路,慢慢的前行,虽然在别人眼里,我不过是轻微搀扶了一把,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老太太是把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她竟是连走路都如此的吃力了!
“老太太……”
“看病的时候别说废话。”
我因为担忧老太太的身体,心里特别难受,可话还没说话,老太太就给我打断了,她虽然身体在透支,但气势却丝毫不减,就好像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哪怕是缺胳膊断腿了,只要有她在,这个大局就一定能稳住!
这样的老太太是我崇拜的,但更让我心疼。
矮冬瓜见我闷闷着不说话,也收起了以往得了吧搜的嘴皮子,安静的搀扶住老太太另一条胳膊,在村里人的目送下,走出了孙大爷家的院子,朝着村外缓缓走了去。
我们村子的外面有好多自然生长起来的树,不过那些树虽然有些年头了,却也不是啥稀有品种,所以谁也没特别的在意过。
老太太找了一颗树随意靠下,对我说:“喜妹啊,你去摘八片桑树叶,四片杨树叶,十六片柳树叶,记得千万别多了,也万不能少了!”
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上树,没想到矮冬瓜竟先我一步的爬了上去:“姐,这点小活就不折腾你了,交给我就行了。”
对于矮冬瓜的自告奋勇我也没阻止,脱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瓶水,拧开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喝口水。”
老太太没有接过水,而是扫了一眼我书包里的黄纸,招魂幡,等等……喘气有些粗:“喜妹啊,你和我说实话,你昨天去干啥了?”
对于季亚离的事情,我原本就没有打算瞒着什么,所以实话实说:“我有个朋友拜托我去帮忙办点事,我是打算和你说的……”
“不说没事儿。”没等我把话说完呢,老太太就给打断了,“以后你的事儿你就自己个处理。”
我以为老太太生气了,赶紧解释:“老太太,我没自作主张,可你这几天身体不怎么好,我怕你担心……”
老太太就笑了:“喜妹啊,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不再像是小时候那样,不管啥事儿我都要跟着你操心,桑廖说的对,这人啊,早晚都有立事的一天,挺好的,这样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我惊了,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您说啥呢啊?喜妹永远在你身边,喜妹哪里也不去,老太太你别吓唬我!”
老太太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黏人,我就是累了,累了……喜妹,你的路,也许我不能陪着你继续走下去了啊……”
“老太太!”
这种感觉不好,很不好,就好像我要伸手抓住什么,可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抓不住想要抓住的。
“姐,我都弄完了,你瞅瞅!”
矮冬瓜爬树可不是盖的,或者说搁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于爬树都挺拿手的,没一会的功夫就捧着树叶过来了,要是以往我肯定会夸他,但现在我却想抽他,就不能多等一会再下来吗?我和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呢!
矮冬瓜被我怨愤的眼神瞅的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个劲儿的往老太太的身后蹭:“奶啊,树,树叶……”
老太太笑着叹了口气,低头数了数矮冬瓜手里的叶子,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拽着啥也不明白的矮冬瓜,一步一晃的朝着村子里走了回去。
“奶啊,我姐这是咋了啊?咋瞅我跟瞅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呢啊?”
“你姐那是太稀罕你了。”
“稀罕到恨不得用眼珠子剜掉我一块肉啊?”
“东东啊,你姐脾气不好,你以后得让着她,知道不?”
“嗯呐,我知道,奶你放心,我姐就是再暴躁,那我也会一如既往的忍着。”
“东东乖。”
“主要是不忍我也没招……”
老太太和矮冬瓜一边聊着一边往孙大爷家走着,很简单的对话,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却异常的沉重,眼看着老太太那愈发消瘦下去的面颊,我在心里下定决心,等一会回家我就找大舅和刘凤谈谈,必须要带着老太太去城里看病。
眼瞅着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可聚集在孙大爷家院子外的村民只多不少,矮冬瓜没进屋,他嫌恶心,把树叶给了老太太之后就和村民们一起守在院子外面。
“杨婆婆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刚一进孙大爷家,那孙大爷差点没哭出来,瞅着我跟我家老太太那个亲啊。
我跟着老太太进了屋,见那张奶奶还搁炕边蹲着吃鸡呢,瞅着堆在地上的鸡骨头又多了不少,看样子我和老太太出门的这功夫,这张大娘肯定吃了不只一只鸡。
老太太瞥了一眼谁也不瞅,就顾着吃鸡的张奶奶,小声对我说:“喜妹,去井里压一碗水来,记得先头的三碗水倒掉,留第四碗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