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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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鸟迹蝶影随想录

许淇

鸟的世界,是光的世界,爱的世界,音乐的世界……

唱歌,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成。

据说,百灵鸟唱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直到把眼睛唱瞎,或者相互间把眼睛啄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能听见。

古代的师旷是盲乐师。阿炳也是盲乐师,他听到的月光,比看见的月亮更圆。

鸟鸣的颤音,琴弦上的滑奏和拨奏,一种高难度的和声,使我想到某年欧洲街头的流浪者,奏着自制的类似我们乡间灶边简易的风箱风琴,带着老斯堪的纳维亚的民歌情调。

中国的汉诗绝句,往往一字一世界,一句一宇宙。

金子般永固。

日本的俳诗虽似绝句却远不及。我读小林一茶的“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废话的反复。但你念一念,有一种弃世的特别的感伤,率直地击中灵魂。

如同一只鸟在林中哀鸣,最普通的布谷鸟,藏在叶丛中,但闻其音,不见其形。它唱道:“庄哥——好苦!”“庄——哥——好——苦!”

此之谓“禅”。

禅,应是最简单也是最深刻的思想。

一生中顿悟的瞬间,邂逅际会的顷刻,都是值得载入生命史册的大事。今夏有缘,重游武林,借榻北高峰下灵隐寺侧之孟庄茶园,得十日之暇,有明窗,有绿荫,晨鸟雀鸣心,午佳茗沁梦,暮灯下夜读。忽一日,闲坐间,见窗外横枝栖一双白头翁鸟,良久不辞,如友一见如故,相晤相对相通。盖白头翁非翁,唯白头而已,又名“白头鹎”,羽衣素净缟洁,体态娇小伶俐,曾见张大千写意画有《红叶白头图》,归塞北后,特意伸纸挥毫写此梦境,并题小跋记之,亦可谓我生平之大事也!

“子非鸟,安知鸟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鸟之乐!”

其实关于鸟的知识,我知之甚少,正如同关于这个世界,我看懂了么?我能说出几种鸟的名字?苏格拉底有句药石之言:“我知我无知。”“认识你自己”,也是很难做到的。知我无知,方求知。

我起初以为蒙古百灵和角百灵是一种鸟,所以我写入文字喜欢用角百灵少用蒙古百灵,其实它们长相不同,很易区别的。内蒙古西部草原,大青山南北,是它们的故乡。阴山后山丘陵地带多岩石,角百灵成群结队地奔跑和低飞,雄鸟头两侧有黑羽耸立像长出双角,雌鸟则无。乡亲们给它们起外号叫“土画眉”。大概镇上养鸟协会老头豢养的画眉,才是经过训练的“洋嗓子”,“土画眉”使的是“原生态唱法”。

莜麦田一片片铃铛铛多,

土画眉唱的是咱爬山歌。

蒙古百灵更爱开阔地。在达尔罕茂名安草原,见到它们像飞机模型似的沿“跑道”飞奔滑翔,然后,猛地一下起飞,越飞越高,直冲蓝空,于是它们的歌声水似的融入一片蔚蓝中。

蒙古百灵和角百灵同名同类,但它们肖似云雀。

云雀又名鱼鳞燕,其实和燕子无关。有一种小云雀,名叫“小阿勒”(Alauda gulgula)。有歌唱道:“百灵鸟,双双飞,为了爱情来歌唱……”指的是蒙古百灵,但也许歌者见到的是小阿勒。蒙古百灵和云雀太相似了。小阿勒,亦双双飞,只有在爱情崩溃的时刻,才弃家集群,像古代的蒙古骑士,纷纷归队出征。

我在草原上放羊,躺在向阳的暖坡,时常百无聊赖地拔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唇间,跷起二郎腿,望着天空游移的云朵出神。忽然,在身旁草丛中,蹿出一只云雀,仿佛献给我一支歌,不,是奉献给整个草原的一支歌。

云雀习惯于一面飞翔一面高唱,一面拼命扇动翅膀,借助于千万次来回上下吹风的力量,鼓足了肺活量。倘若逆风,似乎反而益发亢奋,毫不迟疑地向高处更高处冲刺,在升腾中歌,在歌中升腾。眼见它在半空中停顿了,仿佛已经精疲力竭,立刻会像一粒石子坠落深渊似的,穿透我的心,但并没有。它漂浮如云的碎片,萌绽希望的芽,音符擦亮的璀璨的火星……一会儿,它又开始继续飞向天海天心的深处,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

云雀消失了,化作天堂的鸟,想必在那里。小阿勒始终处于极度忘我的狂欢状态。

也许极乐的天堂里充满云雀的歌。

鸟爱天空。

有许多鸟,爱天空也爱水。如天鹅、大雁、鹭和鹤……水的波纹是它们秘密的年轮纪事,而天空不留任何痕迹。

我和那些水鸟涉禽一样,喜欢和河流对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塞北的乌梁素海(内蒙古巴盟境内),记录几种水鸟的习性,拟古代笔记体,便是首发在当年《光明日报》上的《乌梁素海水鸟志》。

记得有一种骨顶鸡,额正中嵌一块白玉似的骨头,水洗羽黑,骨顶愈白,沿着水面簌簌低飞的样子,很像林风眠先生画上的鹜鸟。渔民们捕杀它们。那时人们饿肚子,河北白洋淀的乡亲们,纷纷迁居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水的涉禽不免被吃。但骨顶鸡有骨气。若受伤不支,一个猛子扎潜湖底,咬住水草根须,宁死也不使自己当人们的盘中餐。

我们宿在乌梁素海坝头生产队伙房里。夜晚,月当中天,队长叫我们划着小船,悄悄地荡桨在芦苇荡,近处,一只苍鹭在啼,声音如嫠妇夜哭。

“我不爱听!死了人似的!”队长说,“这种鸟,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咱河北人称‘青桩’……”

白天,我看清楚苍鹭单腿站立在浅水边,眼睛都哭红了,眼圈、嘴和腿是黄绿色的,像吐出苦胆汁染的,头顶有一根黑色长形瓣状冠羽,也就是说,真如同“翘”着一根“辫子”。它清瘦修长,呆呆地,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俨然一位打坐的道丈。

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什么呢?等待美味的鱼虾从天上掉下来么?

很像道丈冥想着一个玄学问题——关于“天鸟合一”的“一”。

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苍鹭得“一”呢?

网张开了……

遇到危险,苍鹭竟然不慌不忙地弯曲着脖子,伸直了腿,慢慢地拍打翅膀,它以为自己有逃脱一切的魔法。

蝴蝶比人类早出现两千两百万年。设想,当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进化了的智慧又丑恶的人类,那奇山丽水间,荒古峡谷里,竟有一万七千种翅脉各异、彩色缤纷的蝴蝶漫天飞舞,这世界难道不值得寄寓和贪恋吗?

蝴蝶们珍惜每一寸时光,不再顾虑短促的生命。秋夜的寒露是冷的,比易碎的瓷器更娇贵。蝴蝶深知“永远”不属于它们,在霜晨来临之前,落花般地离异枝梢,从容地吻别泥土。

在巴西,犹太人茨威格临终的眼里,有没有见到被称为光明女神蝶的出现?一只紫玫瑰凤蝶,如同那个陌生女人的信函,落在他执笔的袖扣上。

乌干达的亮波蛱蝶,是否和黑皮肤姐妹们的彩裙一般鲜亮?

高更的血统里,有秘鲁的红鸟蛱蝶般红的血色么?为什么他笔下塔西提的土地和他十四岁的新娘巴胡拉的嘴唇一样红?

墨西哥的神母袖蝶、珠丽袖蝶从玛雅神像的耳孔里钻出来。吉他弹奏网状斑纹在印第安女人的头饰里。

印度尼西亚的迷纹凤蝶会在巴厘岛迷路。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二尾蓝灰蝶,既不蓝也不灰,恰恰如燃烧的柠檬黄纸片。

中国台湾岛上阿里山的台湾飒弄蝶啊,在幽暗的樟树林翩飞……

在中国,蝴蝶是“幻美”的象征,因为有庄周和蝶的故事。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幻化成蝶?中国的哲学家往往又是文学家。磨眼镜片的斯宾诺莎是决不会梦到蝴蝶的。

人生飘忽不定,生命又十分短促,是不是庄周梦蝶的深层意识?

蜉蝣朝生暮死,蝴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有一种寿命最短的只能活三天的蝴蝶,叫“伊莎贝拉”,在无人知晓的山谷中,寻找了又寻找,呼唤已经过了三天时间的“伊莎贝拉”,我只听到我自己的回声:伊莎贝拉,美丽的精灵,你在何处?

追寻伊莎贝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对存在真正出现的行踪的追寻,是对存在的第一声呼唤的回声。”也是诗的回声。

蝴蝶是翅膀各异的会飞的花朵。破茧而出时,是经过重生的前世花朵。唯有过去的死亡,才幻变为奇丽斑斓的今世的瞬息。

因美而遭人妒,世所常有。究竟是害虫还是益虫?莫衷一是。据研究,竹蚜灰蝶的幼虫还吃害虫,成虫后能传授花粉。蝴蝶无用,除了美——美亦无用——非功利的存在。而加缪竟然说:“人生越没有意义越值得过。”那就像蝴蝶一样,过没有“意义”的生活吧!

将蝴蝶喻为花,也将花譬若蝶。因而“花如蝶,蝶如花”或“花即蝶,蝶即花”;倘若升华入禅的境界,做到“物我两忘”了,“恍兮惚兮”,便“花非花,蝶非蝶”了,只剩下形而上的“道”与“美”……

(选自2015年7期《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