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前，11月30日凌晨，一个叫吴清源的老人于日本神奈川去世了，享年100岁，震动世界围棋界，就此，一代传奇被永久定格。
一
著名导演田壮壮曾拍摄传记电影《吴清源》。赴日期间，有一次田壮壮和影片的编剧阿城还有吴清源的助手牛力力在一个酒吧喝酒，有位六十多岁的日本老者闲来无事攀谈：“你们来日本干吗啊？”牛力力答：“来见吴清源。”谁知那老者一下子站了起来，给牛力力鞠了三个躬，神色恭敬地说：“吴清源是个神！”
吴清源，生于中国福建，出生不久全家迁居北京；7岁开始和棋力只有业余初段水平的父亲学棋；11岁丧父，同年成为段祺瑞门下棋客，并受到段祺瑞每月100块银圆学费的资助（同时期北京大学图书管理员的月薪是8块银圆）；14岁以天才少年之名赴日，拜日本棋界名宿濑越宪作为师。1933年打破当时日本棋坛保守棋风，与日本棋士木谷实共同开创“新布局”。同年与日本选手全战优胜，在与当时日本棋坛领袖本因坊秀哉名人进行的比赛中下出了著名的“三三·星·天元”对局，一时震惊海内外。1939年开始与木谷实下镰仓十番升降棋，1941年6胜4败，以木谷被降级结束。此后，先后与日本棋界三代顶尖高手雁金准一、藤泽库之助、桥本宇太郎、岩本薰、坂田荣男、高川格等进行番棋大战，对手都被打降至先相先或定先，无人能敌，可以说，创立了围棋史上的“吴清源时代”，被誉为“昭和棋圣”。1961年意外遭遇车祸，棋艺受到车祸后遗症的影响，1983年于棋坛正式引退，转而潜心研究围棋理论，晚年提出“21世纪围棋”“六合之棋”的理论。
吴清源的一生，可以说跌宕起伏，关于他所开创的新布局，近几日也被大家一而再再而三赞叹跪拜，新布局打破了围棋自古以来注重边角因循定式的拘谨棋风，气势恢宏如灿烂的星云照耀影响了一代棋人。但这都不是本文要说的。因为，说短了，捉襟见肘不如不说；说长了，篇幅有限，今天的综合经济类报纸能有这么一块地方来说说吴清源，已经很奢侈了。要是有人想对吴清源的一生有所了解，建议找来中信出版社出版的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看一看。但这个被人称为“神”的老头儿言语平实，平实到近乎干涩，只是对一生经历的一个交代，对自己所思所想的一个记录，想猎奇的想听吹牛的，看了会困。可是也有人这么评论：“他的文笔很平，情感也很收敛。但是我向来不喜欢男人在码字上面玩太多花，码字也就跟下棋一样，你执着于某些精彩的段子，就无法搞出大格局。”如果有人对围棋知识完全一片空白，但是由于吴清源的逝世，这几天看了一些报道，对这个人（或是“神”）产生了兴趣，对新布局有了兴趣的，建议去看豆瓣上一个长帖——《勇气与真意——关于围棋大师吴清源的八卦》，不仅对吴清源，对吴清源同时代的棋手，以及那个时代日本棋坛发生的事，都有追述，而且附送点评。以上关于吴清源自传的评论就出自此帖帖主。如果你真的有兴趣，会喜欢我的推荐。
二
那么，本文想说什么呢？安静地下棋。
是的，本文就想说一说，关于安静地下棋。
为了写这篇文章，这些天我看了一些报道，看了《中的精神》，看了《勇气与真意——关于围棋大师吴清源的八卦》，看了《新布局史话——棋盘上曾经属于天才的时代》，当然也看了搁置了很久的电影《吴清源》。有些文章看了很让人激动，但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能忘记的，却是那个被很多人说看困了的电影里一个很短的镜头，里面的一句话。吴清源和木谷实在木谷家门外说话，由木谷所教的小孩子们好奇跑出来看，被木谷笑着吼回去：“安静下棋！”
我想，吴清源之所以做到了“神”，天赋的原因有，但还有一个原因，他秉持了一个精神，“安静地下棋”，不要以狭隘的词义理解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以最大的可能专注于自己所做的事。吴清源一生追寻两件事，下棋和信仰，虽历经坎坷，但专注一生。
吴清源的导师濑越宪作在他的回忆录《围棋一路》中说：“世人只简单把他看作天才，而我却对他了解颇多。现在的年轻人兴趣太多，而吴清源的世界里只有围棋……我家的私人医生波多野每月要来出诊数次。有一天，波多野医生对我说，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看见吴先生不是坐在棋盘前摆弄围棋，就是在看经书。”
吴清源被流传很广的故事之一就是木谷实晕倒事件。当时是吴清源和木谷实镰仓十番争棋大战的第一局，木谷实经过多次长考之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身体和精神紧张到极点，以至于鼻子流血，晕倒在赛场，在众人吵吵嚷嚷救助木谷实的时候，吴清源却毫无反应，俯身于棋枰之上，当他终于思考完毕抬头，才发现，嗯？对面的木谷实哪里去了？对于吴清源这个举动，当时的日本国内不乏许多恶意的猜测：吴清源不顾对手的生死安危也不宣布打挂只求一己之胜，实乃恶人！甚至有人说，吴清源是故意视而不见，假装长考想来拖垮木谷实！而事实真相是：吴清源了解到木谷实的身体状况后，落子之后就宣布打挂，让木谷实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恶意揣测他人的人哪里都有。然而，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木谷实却从没表现出对吴清源这一举动的不理解，他们一生都是知己、朋友。只因为，木谷实也是一位在“安静地下棋”的人，唯如此，这样的人才能理解专注的力量。木谷实除了是著名棋手，还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在自己家开设道场教孩子学棋。有一段时间，日本棋坛所有叫得上号的棋手，几乎尽出木谷门下，创造了合门“五百段”的奇迹以至于当时有人称日本棋院为木谷棋院，木谷实被尊为日本现代围棋的“教父”。
这里还想说一个在“安静地下棋”的人——吴清源的导师濑越宪作。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神级人物。1945年，濑越因为不愿放弃日本传统的棋赛本因坊赛，努力支撑着将本因坊赛由东京迁至自己的老家广岛举行。据说棋局进行到第三天，有人看到一架飞机飞过，接着一道光芒闪过，世界陷入白色。当时正在比赛的棋手桥本宇太郎整个被甩到室外，当他回到室内，只看见门窗玻璃全被震碎，裁判濑越宪作木然坐在席上，另一棋手岩本薰全身匍匐在棋盘上。这三个人的反应是，收拾收拾，继续下。这就是著名的“原爆之局”。因为比赛是在广岛市郊举行，三人才幸免于难。然而濑越宪作的儿子死于当日的核爆。不能不提的是，濑越晚年失明，最终以自杀结束了生命，他留下来的遗书中透露了求死的原因：不能再下棋了。
是不是能“安静地下棋”，对有些人就是这么重要，要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
三
对于吴清源的一生，有诸多的争论，但是他作为棋士的力量，无可辩驳地摆在世人面前。对于日本人，作为中国人也有诸多争论，但是日本人那种努力工作，既工作了就要发挥到极致的态度，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可。“安静地下棋”，是木谷实给孩子们的一句简单的话，但一个简单的道理要能简单地领会并且做到，并不那么容易。那些做到的人，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拥有安静的力量。
吴清源晚年说，“21世纪的围棋”应该是“六合之棋”，“只有发挥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这就是‘六合之棋’”。
围棋手都有爱拿折扇的习惯，一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风雅之气，再一个，思考过程中人多有手里把玩东西的喜好，焦躁时看看扇面上题的警句也有镇定神思的作用。吴清源也不例外，他在自己的扇面上题的是“闇然而日章”五个字。
闇然而日章，语出《礼记·中庸》：“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之道应该韬光养晦，内蕴深藏不露，外表虽然暗淡，日久就会彰显它的光芒。吴清源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可见，日复一日在艰辛实践之路上的探索，才是让天才能够汇聚更强力量的根本。
吴清源曾谈到过对生死的态度，他说，到另一个世界我还是会下棋。
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吴清源，也许已经画上了句号，但由他开创的新布局时代依然在延续，并将最终证实吴清源关于“天元将是新时代布局的最关键的一个点”的预言。
人生如棋，棋无终局，这是一盘始于亘古，贯穿吴清源大师一生，永不终结的一盘棋。
（选自2014年12月5日《中华工商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