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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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田里的文学女人

石淑芳

一个人的庄稼

村子周围都是大山,村民和大山抢占地盘,就在山脚、坡顶、谷底,凡可开垦的地方,蚯蚓一样拱过去。山被农人画出很斑斓的纹理,方形的一片玉米,椭圆的一片油葵。再涂上色彩,黄的清新,绿的浓烈。我在山旮旯里长大,和所有的禾苗一起呼吸、生长,抵抗着冰雹寒霜,满身粘着庄稼的草腥味儿和汗水味儿。

手提竹篮挖菜的时候,我选择河谷边的麦田,水分充足的麦田被季节唤醒得早,地里的面条菜、拉拉菜和荠荠菜肥厚得冒油。我穿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手里一把小铲铲,蹲在麦田绿色的波纹里。犁铧在田里的曲线是本真柔和的,像一个小孩稚拙的画作。农活的松散闲适造就精神的飞翔,我的思绪常常飘到泰戈尔的哲思中。一个大山里挖菜的小女孩和一个外域的诗人常常这样密语不止,心灵的交接神秘而自由,两情相融。

其时的麦田,是村里最浩瀚的风景,凡有土的地方,无一不站满麦子飒爽的身影。麦香是世间最醉人的芳香,而我,恰恰享受过和它们的肌肤之亲。我认为村子最激情最沸腾的一面,就是麦场的战斗,现在的孩子已经体味不到其间的乐趣了。打麦场彻夜的灯泡,脱粒机欢快的马达,麦垛里的跟头,还有星空中浸染麦香的明月,木锨中跳荡的鲜嫩麦粒,粘着麦芒的瓦罐中的水,树荫下金色的麦秸蝈蝈笼,还有麦秸帽下伴着汗水的俚语笑话。这些不仅是我成长的背景,也是我终生不再复返的温暖和旷达。那才是村子,一个真正属于村子应有的表情。

后来,村办企业兴起,笤帚厂、石子厂、砖瓦厂和黄磷厂相继在村里安营扎寨。小学生加班加点排练节目,被村长引见着接待各种奠基剪彩和接待仪式,欢迎欢迎的童音脆生生地响彻村庄。山村变了模样,河流被挖开,石子被淘光,小山被挖掘机硬啃了半边,村子飘荡着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庄稼受到前所未有的虐待,苹果树的腐烂病势不可挡,菜蔬的叶子上挂着雨水洗不掉的尘埃。我锄地在山坡,身边总有外地的小伙哎哟哟地唱歌。十八九岁的我,和山野的庄稼一样迷惘,不知前路。露天电影、神秘录像、简陋舞厅,像小村一个个兴奋点,被小工业的魔手抚弄。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村办企业迅速垮塌,虚拟的繁华瞬间逝去,它短促的寿命却遗留下绵长的外债和相邻之争,因为村干部的互相推诿和外撤的民工私卷了谁家的老婆或女儿。殃及受伤的还有庄稼——种地,已有几分勉强了,麦子也没有往日的神采,东一绺西一洼,维系生活的不再是温饱,小村在一阵外在的激荡里,已经更换了核心。

现在,我是田野上一个留守的女人。南方的工厂像一块魔力的磁石,吸走了村里的男男女女,那是一支怎样庞大的队伍,春节前后村里出动所有的机动车辆来运送,也供不应求。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来,一个节日的小憩后,又飞到城市的丛林觅食。我因着老人和孩子的牵绊,只提供丈夫这一个劳动力给某个城市。我承认我一直是一个人,少女是,现在依然是。一个人的背影,映照我的是我的庄稼。祖辈们开垦的土地,从山坳里刨出来的黄土,正一点点地回归给大山。没人种的地,退耕还林又种上了树。大山雄伟了,人迹稀少了。村子像一个沉默不语的老者,孤寂成了最真实的写照。流浪的猫和狗成群地在地里溜达,一个老大娘为了她繁衍不断的动物们焦头烂额,不得不频频给它们吃避孕药。

和别的守候孤寂的女人相比,我可以享受孤寂,我在孤寂中思考。“大自然充满诗意的感染,往往靠作家传染给我们”,这是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说过的话,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我守候着真正意义上的土地。和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们比起来,这是我的幸运。那一年年冒出来的,恰是相同却又不断变化品种的绿,土地给我的东西,那连接血肉的酸甜苦辣的质感,是我无法言喻的。

背靠着庄稼,至少,我不会轻易陷入虚妄。

从连翘花开始

扛着锄把上山,其时,麦田刚刚苏醒。春雪的甘醇,还在昨夜哺润过麦子的干渴。饱盈水分的麦苗,渐渐松开娇嫩的毛茸茸的手掌,不寒的微风荡过,由此吹开了一大片望春的眼睛,连翘花便是其中之一。

麦田的杂草并不蓬勃,我锄草并不是情非得已,而是我作为一个本性的农民,出于职业的惯性。所不同的是劳动在我,已从十几年前的体力内涵演绎到今天的精神内省。拄着锄把子望天,望着望着,我会望出一篇合乎我心意的小说来。在杏娇桃艳,在律动着春意的山村,在麦田,在被连翘花包围的山冈,我不怀疑我的小说因为浸染着花魂,而有个浪漫的开始。

就算在花店,我青睐的还是细碎的山花,它们因风霜而个性,因个性而璀璨。连翘花,则因平实和惠及农人,而受到更多的牵挂。春寒来临,不知有多少人为它祈祷:老天,别把连翘花祸害了,俺还指着它供孩子上学呢。

连翘,又名青翘,黄花条,果实可入药,有清热解毒作用。基于此,我们这里是野生连翘的产地。每当连翘成熟的夏秋季,山上拥满采摘连翘的农人。我不例外是捷足先登者,所不同的是,我的劳动成果还有一部分的用途是:买书。当然还有买纸笔买邮票,用于寄送我那些命运叵测的文字。我一直是一个人,羞于自我表白为文学青年。身后没有任何支撑,唯一的支撑是梦想。偶尔从别处听闻和我有类似信仰的人,敬慕之外,一笑了之,从没有想到会合,我自我定位为走在文学的边缘。

掩饰,已经很小心了,别人还是会从我的言行看出蛛丝马迹。他们说笑的时候,我心不在焉,他们沉默了,我却对着一只过路的小鸟神采飞扬。我把用于生活的精力,分给了他人看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诗歌。我在捡来的一本中学生读本中读到一首诗:《假如优美的文字离我们而去》。

我喜欢开满连翘花的山坡,丝丝连连,扯不断地蔓延,是黄色的梦幻。一朵朵娇蕊,是抛给春的媚眼。连翘花是我的舞台,就此开启的文学追逐,不会畏惧风霜。就算一次凋零,来季依旧微笑在春风里。

连翘花结果的夏秋,是山坡最丰满的时节,茂盛的野草和荆棘覆盖了采摘人的身影。这些匍匐的、跪地的、打着趔趄的,或者滚下山坡的、淌着粘着草香汗珠的农人,无一不是连翘的膜拜者。粗糙的手或混着泥土,或挂着血丝,伸向自己微薄的希望:一件花衬衣,一个小家电,或者一次从没实现的生日蛋糕。我的愿望也是执着的,我被粗壮的枝条弹向谷底,但是很快会在又一条山梁出现。我要我的名字继续拓展疆域,从市刊到省刊。我需要读我想读的书,结识我要结识的人。

一颗,两颗;半篮子,一篮子。连翘次第在我手里堆积,劳动因为希望而有愉悦的理由。半个干硬的馍,一瓶山谷打来的水,拿在黑绿色的手掌里,吸纳了过多日光而显黑红的脸上,是正能量的昂扬。我为自己喝彩,优美的文字,就在前方。

有时候,没找到结伴而行的上山人,我就自己去。在这方面,文学的浸润给我特立独行的特质。一个人,也不见得会走错方向。没踩过脚印的荆棘草,我也会仗着青春的勇气攀过去。况且,没有人迹的地方,收获会有意外。熟悉的植物们一个个拥抱我,挑逗我。蹭过鼻梁的,掠过耳际的,滑过胸脯的,山女喜气洋洋地接纳各种草们的热情。从初夏到秋末,我是一个早出晚归的采山人,迎着枝条下斑驳的阳光,默想,微笑,朗诵诗歌。

很多人在我耳边聒噪,连带着各种表情。还有我看到的各种事实也间杂进来,规劝着我对文学的态度。但是多年书籍的渗透下已然增加的底蕴,使我淡定地看待一切,看待树木、花草和自自然然的开花结果、生老病死,以及和文字平和地恋爱。

文路上,我慢慢地走,从满山卑微而壮观的连翘花开始。

长成我愿意长的样子

刘亮程先生笔下,他和他的小山村在一起,和虫子、狗、驴还有庄稼们在一起。我是地道山女,没有例外我也是守着乡村。可是因着太熟悉的缘故,我找不到陌生感,而是略略审美疲劳带来的盲视。城里人急于寻根,急于亲近自然,为找到一丁点记忆中的旧物,兴奋地在报纸一角呓语时,我和我的土地保持着别样的沉默。我自认是一个飞扬的人,至少在天性中。然而,水土改变了我的品质,来自泥土的凝重,那么深的潜入,栽植在我的灵魂中。

春季到来,总陷入种植押宝的无奈选择。种什么,成为萦绕心怀的问题。玉米稳产抗灾,可是收成没有弹性,亩产最高不到两千块。西瓜产量重,但到卖瓜时必逢天时地利人和:天气需足够热,自家的瓜要足够甜,还没有外地商贩冲击。辣椒和西红柿不像西瓜那样短寿,但是,没有订购保障,种出来一样面临市场筛选。种蔬菜相对比种庄稼高产一些,这是农人的共识。春寒料峭的田间和麦场,塑料薄膜,水桶和冒着热气的农家肥,构成了孕育各色苗床的简单道具,寂寥的身影和着这些寂寥的农具铺开了春的序曲。

和我挨着苗圃的是王婶,她的男人出了车祸,儿子去医院侍候,留她看家。她说,今年菜蔬依旧要多种,收不收的看老天爷吧,咱有什么办法?眼看孩子快要娶妻,现在不去城里买房,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现在人收入是增多了,可是开支也是翻倍地增加了呀!我低头不语,我的孩子还小,我蚂蚁一样在田间穿梭,恨不能平白多出一双手来,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学校。

萌动已经开启,春雪却不肯退场。屡屡要压垮我的塑料棚。我一次次往返麦场,打扫积雪。打麦场是四季变换的布景,春育苗圃,夏季打麦,秋长蔬菜,冬天储物。我的生活就是不断重复的麦场奔波。花开了,叶红了,雪落了,造物的优美打开人们上演的背景,也把酸甜苦辣摆放其中。我享受过盛大,也领略了琐碎。山女历经了岁月的淘洗,但愿增添的是一点点内慧。

把步子放轻快,是一种灵魂的需要。虽然我没有刻意浇灌表情,让它开出貌似激情的花,但是内在有必要达观。采摘一直是我沿用的和日子对话的最本真的方式。山坡,永远有无穷的魅力。二花、连翘和山韭菜;药材、地软和柏树籽,当我和我的篮子点亮山梁的时候,我并不孤单。我有清风、树影、野兔、山鸡、斜阳、露珠、芒刺和嶙峋的山石,还有虫鸣、断涧、蜂窝和诡异的花草,我引领的风物浩浩荡荡,脚尖和舌尖如梦行走。每一次穿行,都是对过往的回望。

那年,我十岁,我在山上寻找刷白教室墙皮的白石灰。那是一种怎样稀珍的石头,我走了好多山头,最终揣着几个野鸽子蛋回家。后来,为了一棵歪脖子杏树上的甜杏核,我和它较量了几个回合,终于结束了山女不会爬树的耻辱。再后来,为了峭壁上的一株药材,我练就了身轻如燕的身手。大山,以它独有的特质把我扔进它的熔炉。现在,没有男人庇护的屋子,我就要成为一根脊梁,跟着我的不仅有我的影子,还有迟钝的老人和懵懂的孩子。

村头的一棵老柳树,爷爷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它就是这么大。它一定收集过村里每个人的脚印,它疙疙瘩瘩的纹理,轻而易举就映照了生命本质的脆弱。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在它只不过是长出一截枝条的工夫。最近,它的身上披了彩带,钉上了标签,被林业局列入保护范围。春风浮动时,它身上一定张开无数双慈祥的眼睛,我每每路过总要内心膜拜。我需要来自某种智慧力量的昭示和支撑,为我肉身和精神的坚守,增加一分笃定。

上学时,学校的老师难挨课后寂寞,让我从家里拿书给他看。我没有书,却珍藏着一本从旧报纸堆里翻检出来的散文杂志,我拿给老师时,他焦躁地说,那也是书啊?我奇怪老师怎么只会把《今古传奇》之类的文字当书,在我看来,散文杂志不仅是书,还是一本好书。光华烁烁的句子和精准的思想表达已为我辈所倾倒,我祈望有一天我也会写那些字。

辣椒苗是我和孩子一起劳动的结果。筛土、薰虫和撒种,孩子的小手一一摸过,他亲眼目睹一棵幼苗的发育,我相信他会从此多一点根基。暖阳下,塑料棚里的禾苗会如期蓬勃,我守护的老人和孩子也会安详。

老柳树站在我上地必经的道旁,抚着它茂密的胡须,送给我一阵阵睿智的朗笑。与它映照的日月,让我生出无限惶恐,我还没有实践年轻时的想法,无论我以后在哪里,做的是什么事,在滚滚洪流的人潮中,我想长成我愿意长的样子——写字,写许多字。

长成我愿意长的样子,让文字把身体的劳累变轻,以另一种方式焕发天性中的飞扬,对于今天的我,一个守护山乡的孤寂女人,依然重要。

(选自2015年8期《黄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