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冶
白沙虽小,却不可小看,古老村落,历史文化可圈可点。粗略数来,纳西族文化发源地,木氏土司发祥地,白沙细乐肇始地,白沙壁画所在地……
国庆大假刚过去,这里的早晨,已是寒意阵阵。
商业化之风,吹进这个原生态的村落。渔猎农牧,纳西族人世代沿袭的生活方式,悄然发生变革。一条主街,餐饮、茶吧、店铺,开办几十家。小巷也不甘落伍,古老宅院装修一新,挂起客栈的招牌。
镜头中,闪现土特产商铺。一位卖刺绣扎染的老妈妈,让我兴致盎然。老妈妈一脸慈祥,通身纳西族服饰,双手戴玉镯,辅以五颜六色的刺绣扎染背景,十分出彩。
抓住时机,中景近景特写不停变换,角度上下左右快速挪动。
右边脚底,突然感觉不对劲,软软的,还有异味扑鼻。低头看,踩到一堆牛屎,热气蒸腾。前面,一条黄牛,正昂首阔步而去,没有丝毫歉疚。
好在,街边即是水沟,赶忙清洗。
一块肥皂递到面前,抬头看见老妈妈。没来得及道谢,人已离去。转眼间,老妈妈拿出扫帚撮箕,清扫路面的牛屎。扫完后,撒上取来的泥土,将残留粪便尽可能清除。
我有些吃惊,默默地盯着。两位路过的外国人,停住自行车,掏出照相机。我恍然大悟,顾不得擦拭鞋上的污垢,啪啪按动快门,记录下整个过程,包括忙于抢镜头的两位年轻老外。
拍人物像问姓名,多年养成的习惯。聊开来,知道这里是南街,老妈妈名叫毕蓝芳,今年七十五岁,儿孙满堂。几间铺面,加工扎染的院子,全是自家财产。
叫声毕大妈,请问为啥扫除牛屎?毕大妈说:“看见远方的客人踩在牛屎上,心头不安。我对不起你,让你弄脏了鞋子。”
我忙回答:“是牛拉下的粪便,与你毫无关系。”“不,牛屎在我家门口,是我扫迟了,对你不住。”毕大妈坚持己见。
终于闹明白,这条街的清洁,原本安排专人。只不过,村里牛羊多,放牧途经街上,随时会遗留粪便。这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门前有粪便,谁就会主动打扫。刚才的事,毕大妈认为是自己动作迟缓,让客人产生不好的印象。
有什么不好印象,纯属自个儿不小心。甚至暗自庆幸踩到牛屎,否则就遇不到这样的好心人。
为让老人放宽心情,我岔开话题,指着铺子里五颜六色的绣品,与毕大妈聊起纳西族刺绣。
话匣子打开,毕大妈居然是一位刺绣高手。
刺绣艺术,作为纳西族少女,个个都要学。小时候,看着妈妈飞针走线,面料上鸟儿飞翔,花儿绽放。心头羡慕手发痒,吵着妈妈教刺绣。
里边太多讲究:面料随意,绸缎、棉布、麻布均可;技法多变,平针、钩针、倒针、挑针、锁针各具其妙;色彩考究,除着意古朴厚重外,姑娘追求鲜艳,老妇讲究素雅;图案丰富,花鸟鱼虫到几何图案,写实夸张手法多变。
聊到高兴处,毕大妈邀我进屋,翻出几块绣片,说是奶奶和妈妈留下。绣片老旧,但做工精细,尤其各种几何形图案和色泽搭配,让我见识到上品刺绣的精妙。
毕大妈道来,村中刺绣代代相传,民间高手多,名声在外,以至誉为白沙三宝之一。哪三宝?就是壁画、刺绣、和氏中医,你都可以看看。
壁画是不看的了,收费太高。转身向北,往和氏中医,准确地说是玉龙雪山本草诊所而去。
小巷拐弯,一座老房子,门前挂诊所招牌。
走进小院,几间木屋,三五看病求医者,依次候着问诊。有村民,有游客,还有一位外国人。
诊所简朴,设施简陋。一看便知,门边端坐把脉的,必是医生和士秀。和医生慈眉善目,白头发白胡子,再加一身白大褂,格外打眼。
很是吃惊,和医生满口英语,同老外沟通交流。见我好奇,一位本村患者,讲起和医生往事。
和士秀一生坎坷,青年时学过外语,当过解放军。一身戎装的照片,放大后悬挂墙壁,可见当年潇洒英俊。各种原因,身患重病的和士秀,归家务农。为治病,踏遍玉龙雪山,采集中草药,逐一熟悉药性。十余年矢志不渝,不仅身体康复,还久病成良医,掌握了不少草药的奥秘。
诊所开业至今,一晃近三十个年头。先是给村民看,以后给游客看。慢慢地,名气越弄越大,连外国人也知道纳西族神医和士秀,英语不错,言语谦和。这一来,中外游客到白沙,有病没病的,总爱跑来瞧瞧。
听那边,和医生正问诊,换了个中国人,通身游客打扮。饮食起居,情绪嗜好,逐一问个明明白白,再对症下药。
除了药,每一位求医者,还将得到一张纸条。中国人用中文,外国人用英文,和医生分别书写“病人要有治好病的信心”“乐观是最好的药”“不吸烟,不喝酒,简单的食品,朴素的生活”等话语,算是一种告诫或临别赠言吧。
时近中午,诊疗告一阶段。忙一上午,和医生依旧精力旺盛,与我交谈,从草药到诊所再到人生,反应敏捷思维缜密。
收费不高,病人给多少是多少。遇到没钱的,也就不收。反正药来得便宜,不是山上采的,就是自家地里种的。来的病人再多,都得花时间与病人沟通。熟悉病人,是医生的职责。取得病人的信任,二者合作,才能治好病。
人生格言,和医生自创不少,连珠妙语,很值得今人深思,尤其是医生:谈病不谈钱;病人是医生的老师;医生的价值体现在病人身上;无德不成医,无信药不灵;仁医仁术,二者不可分……种种箴言,让人不敢相信,这些话语出自一个乡村医生!
脚步声响起,又来病人,告别和医生,再去四处转转。
天不作美,飘起蒙蒙细雨。
那就歇歇吧,偏偏这时,肚子一阵阵地隐痛。
水火无情,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撞撞运气。
听到开门声,出来一位老人,是个男的。心里直发毛,经验告诉我,男的更难商量。
吞吞吐吐,迂回婉转费半天口舌。老人闹明白了,手一扬:“厕所在左边。”
出来告辞,感激的话一大堆。老人笑着摆手,说不用谢,出门在外,谁没个为难事。外面下着雨,屋里坐坐吧。
老人叫和振林,世居白沙,农技员退休,平日里栽花种地。得知我干了几十年文化,对文物也略知一二,感觉投缘,一把拉住到处看。
房子雍正年间修建,历代维修,至今完好无损。正房的六扇大门,两厢的窗户,全部镂空雕花。那工艺,一望便是老一辈留下的玩意儿。图案除了茶花和水仙,还有凤凰亮翅、仙鹤起舞、喜鹊闹梅等,满屋子喜庆祥瑞。
新盖的客厅厨房,风格也与正房统一,门窗同样镂空雕。仔细看,雕工不差,可见老人品位。
墙角边,数十盆花木,点缀老宅院。
非常好的老房子,尤其是门窗上的雕刻,更是招人喜爱。前些年,就有人找上门,非要买雕花门窗,开口就是三千元一扇。不卖,又有人不断登门,价钱也一个劲往上翻。
叮嘱老人,一定要好好保护,留给后辈子孙。都卖了,白沙也就毁了。老人说,不卖的。这个道理很明白,白沙的文化是无价宝,多少钱都不卖!
临走,老人提一袋瓜子相赠:自家地里的,不值几个钱。
丽江到大理的火车上,我是一路嗑着瓜子,念着这个老人。
(选自2015年11期《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