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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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命运何为

钱红莉

蒋晓云吧,有一天接受采访,当谈到张爱玲的时候,忽然腹诽起来:……被父亲打,关禁闭,许多年过去了,又有什么忘不掉的呢,还要写出来,就不能想想父亲的好?(大意如此。)看到这里,猜想蒋大姐可能生来就是受宠的,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她如何明了一个女孩在得到来自最亲的人的伤害的痛楚酸辛。

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终身,无法忘却。这种不设防的伤害好比一根绳索,一直在精神上捆绑着,让人在日后的处事中都显得畏缩不前。

比如萧红。当离开萧军,迅速跟端木走到一起,连胡风也看不下去,作为朋友,不免替她着急,质问一句:你怎么就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呢?

这是作为朋友的恨铁不成钢的肺腑之言。可是,胡风又能理解萧红多少呢?作为一名女性,我倒能体恤她些:一个从小缺乏父爱的女子,流浪了那么些年,在精神上就更加渴望安稳,她本能地害怕一个人独处。在偌大世界里,她得到的爱唯一来自祖父。祖父一死,她在精神上成了孤儿,所以,她一次一次地舍得,把自己献出去,不过是妄想着可以得到片刻的暖意——有个人做伴,也是片刻的慰藉——何况端木那时挺欣赏她的文笔的。相当于张爱玲当年,二十三岁跌跌撞撞跑到文坛大放异彩,赞美的话肯定听过不少,但有谁捧得过胡兰成吗?“……她的每一步都踩在钢琴上”,这话捧得既高级又不落俗套,她把他当成知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世界如此寒凉,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不要自己了,还能指望谁呢?走一程,算一程吧——即便灵魂始终低低啜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萧红,她太缺爱了。

活过这么些年,陆续见过、听过许多种关于父女之间的隔阂,还是印证了一种结论,一个自小受父亲宠溺的女孩,长大了,她的人生坏不到哪里去。身边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

有一天,趁双亲心情好,不免说起往事,埋怨他们的打骂,太伤害人了,尤其拿自家孩子跟别的孩子比——这可能也是导致孩子自卑的源头吧。孩子没有判断力、鉴别力,觉得自己的家长都这么说了,自己肯定是最差劲的人。

我父亲军人出身,脾气暴烈,一直如此。在我幼时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和气地对我说过一句温和的话,总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及至成年,他还打我耳光,依然把人往死里骂:长江又没打盖子,你怎么不去死啊!再比如:我一看见你这个样子就来气!

这样的话,多么伤人,尤其会导致被骂的人自己也跟着一道伤害起自己,觉得自己真是无能,竟然惹得亲生父亲如此厌恶。

小时候,我天性嘴讷,害怕跟人打招呼。只要家里来客人,便是末日,等客人一走,又要迎来一阵语言的狂风暴雨:你看那谁谁谁家女儿嘴多甜,见人就喊,就我家这个,土基壁子一样,撒不下一滴灰……三十多年过去,至今尚能记起我父亲那一脸厌恶的表情。

小孩没有尊严吗?不是的,是小小的尊严被大人践踏光了,只剩下害怕、苦恼和暗无天日。常常妄想,若双亲宠爱一点,体恤一点,我的人生肯定改向——至少不会如此胆小悲观懦弱,于决断力上,肯定强过现在的自己。

这都是题外话了,所谓——无能不可怨父母。也谈不上记恨,不过是怅然罢了。

有一天,看见同事在微博上吐槽说,自己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父亲总是支持她,并给予善意提醒,为她出主意……那是个黄昏,坐在电脑旁,真想恸哭一场。对比人生中每一个重大决定,何尝不是一人孤军奋战的结果?没有人给你指点,更没有人来认同你,赞赏你。

于精神上,我一直是个孤儿。

双亲没有什么文化。在他们以为,给予孩子的唯一,是吃饱穿暖,或许,就够了。至于精神上,从未想过给予——对于他们来说,又谈何精神?也许,他们根本就觉得,打骂孩子是父母的权力,不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一代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套用蒋晓云的话言:为什么就那么放不下,就不能想想父亲的好?

有一回,在家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听着听着,悲从中来……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不听话,我妈总是骂一句足以毁灭人一生的话:我给你算过命的,你以后就是个讨饭的命!

那时,正年幼的我,如何明了——这不过是一句诅咒的狠话,命运哪是轻易就会被预知好了的呢?一直绝望,愁苦,甚至自弃起来。

自小遍尝恐惧的痛苦,一直活在“命运”的深渊里患得患失。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如何明了命运根本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她一次次在自己妈妈咬牙切齿的诅咒里陷入灭顶之灾。

慢慢地,不再相信冥冥中注定的一切,那也不过是年轻气盛之际,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纪,相当于《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那么气象万千任意铺陈激情四射,原以为世间一切,都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是啊,人生只有等到《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时,才会渐渐沉潜下来,是备受打击的灵魂暂歇了,把伤口清洗、包扎起来。

贝多芬也是一生脾气暴烈,为此吃尽了苦头,甚至弟弟去世后,他不惜上法院跟弟媳争夺侄子的抚养权,消耗了那么多精力。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伟大。

我听马勒《大地之歌》时,会想起教堂的尖顶,钴蓝的天空,悠远的鸽哨,空旷的土地,绵延的原野……这都是放眼可望的近身的东西。

听贝多芬,迥然不同。这个人的音乐里应有尽有,既有近身的可触可感的东西,也有看不见的,在默然流淌;既有小我的幽深情怀,也有广阔的眼界,直至繁星浩瀚宇宙洪荒……一切都在流淌。

我是一点点地,从他的音符里慢慢明白,人的伟大与渺小,明白了不计较,明白了要放弃,往前走,把远方一直装在心里。

(选自2015年2期《散文》)